第 56 章
彩雲篇·花好月圓人長久·05

  我只覺得冷,冷得不得了,像是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一樣。前頭都是又冷又濕又重的大霧,我拚命地跑,可總是跑不出那霧。我難過到了極點,連氣都透不過來,全身的肉都像燃燒著一樣痛。我找不到爸爸,找不到媽媽,找不到永南哥……連露露姐我都找不到……

  我惶然急得要哭,有溫柔的手撫過我滾燙的臉,又清涼又舒服,我喃喃地叫:「媽媽……」那隻手在我臉上停了停,又替我拭去眼淚。

  我醒來是在醫院裡,天已經大亮,屋子裡靜悄悄的,只開了一盞小小的壁燈,紀小姐伏在我床邊睡著了。

  護士進來替我量體溫,對我笑:「你媽媽對你真好,守了你一整夜。」

  我笑不出來,我全身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永南哥的聲音在外面說話。我只覺得口裡發乾,赤著腳走下床。我的腳步輕飄飄的,差一點跌倒,可我還是順利地悄悄將門打開一條縫,是永南哥與紀小姐在外頭。

  紀小姐對他說:「這件事情,還是不要告訴承浩,畢竟她是小煒的親生母親。」

  永南哥不肯,他說:「這個女人根本不配做小煒的母親,小煒有她那樣一個媽,還不如沒有。為了小煒,大哥放過她一次又一次,她那條賤命從鬼門關裡撿回來十次八次。生了小煒之後,她想嫁給那個姓黃的老闆,剛滿月就拋下孩子走了。小煒不滿一歲的時候得肺炎住院,醫生說快沒得救了,大哥給她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她竟然看都沒來看小煒一眼,轉身卻去了香港陪那姓黃的過聖誕節。現在大哥病著,她居然還做出這樣的事來。」

  紀小姐輕輕嘆口氣,說:「小煒也許還不知道那是他媽媽,別將事情鬧大,孩子多可憐。」

  她說到「孩子」兩個字的時候,眼裡依稀有著淚光。

  我突然心裡酸酸的,她什麼都肯替我想,甚至以為我不知道。

  我雖然是一個小孩子,也知道什麼人在全心全意替我著想。

  我躺回床上去,用枕頭蒙著頭大哭起來。爸爸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是真的真的傷了心。

  我以後再也不會為了那個女人哭了,她不是我媽媽,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永遠不是。

  我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紀小姐和露露姐輪流來陪我。永南哥裝作無意,問起我被綁票的事,我說是個陌生人,我不認得。

  我閉口不提那個女人的事,雖然我明知那個女人就是生下我的人。

  可是她拋棄了我,將我當一件貨品來勒索爸爸,我決定忘掉她。

  我喜歡紀小姐,她雖然是個美人,可是一點也不做作,對我是真的好,像對爸爸好一樣地對我好。

  後來我常常同她一起陪爸爸說話,她總是對爸爸說:「承浩,我們來看你了。」我喜歡她說「我們」兩個字,就好像我再不孤單一樣。

  她常常陪爸爸,在病房裡一坐一下午。有回我終於問她:「為什麼離開爸爸?」

  她答:「是我不好。」

  簡簡單單四個字,就將一切攬到她身上。她的肩那樣窄,可是彷彿能負擔一切。

  我想,世上那麼多女人,只有她和爸爸併排站在一起的時候,才不能被爸爸遮住光芒。

  她鎮定安詳,只要有她在場,我總覺得特別心安。我知道她會保護我,即使爸爸現在不能保護我,她也可以用她一雙溫柔的手護住我。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站在碼頭上的那一幕,她寧可拿她自己來換我。也許她只是愛爸爸,哪怕只是因為她愛爸爸,她也同樣愛護我。

  我從來沒有見她失態,唯一的一次是爸爸終於醒來,她第一個發現,用手掩住嘴,突然哭了。

  當爸爸看到紀小姐的時候,他的眼睛驟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到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對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愛著一個人。

  當一個人真正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麼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了。

  爸爸復元得極快,我想是因為有紀小姐在的緣故。他看著她的時候,目光那樣溫和,那樣貪戀。

  等爸爸可以吃東西的時候,紀小姐每天換著花樣煲湯、熬粥、包餛飩、做麵條。她手藝真好,做什麼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從來不知道大米飯也可以香成那樣,青菜豆腐原來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

  我被她餵得胖了許多,我對爸爸感慨:「原先一說吃好的,你就帶我去吃魚翅撈飯,其實那遠遠不如紀阿姨做的粉絲湯。」

  爸爸點頭稱是:「魚翅哪有粉絲湯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裡出粉絲。

  我想我們父子兩個完了,胃口叫紀小姐給慣壞了。

  我悄悄問過一次爸爸:「為什麼和紀小姐離婚?」

  爸爸答:「是我不好。」

  他也說了這四個字。這兩個人,一定是互相深深愛著的,所以都拚命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我最後去問永南哥,他叫我不要多管閒事。

  我嘀咕:「這哪裡是閒事?」

  這是我的家事。

  我的家……我心裡突然一慟,明白過來,我不會有家了,永遠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