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舍,二層。
「不一樣嗎?」呂字圩在修戎杯裡添酒,「拉圖,醒了兩個小時。」
修戎端起酒杯,嗅了嗅,嗯,拉圖正牌,02年的。
「什麼叫恐懼?」他問。
呂字圩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不是你專業嗎?」
「恐懼是機體的基本心理活動之一,是機體在面臨危機時自主形成的一種保護機制,不會影響正常生活。恐懼症又稱恐怖性神經症,是指過分、不合情理的懼怕某種客觀事物和情境,會影響正常生活。」修戎說。
呂字圩愣了下,「所以呢?」
「所以恐懼和恐懼症,不一樣。」
「……」呂字圩沒想到修戎會正經八百回答他的問題,他也就是看到雅間屏幕上,那個女演員採訪時提到她未婚夫有恐睛症,隨口問問。
「這個未婚夫,是應激性特定恐懼症,是一種強烈而持久的心理創傷導致的侷限於某種特定環境的恐懼。」修戎手指輕點桌面,「稱之為恐睛症,並不嚴謹。」
呂字圩受教了,隨後搖首晃腦的表示惋惜,「這麼有錢,媳婦兒這麼好看,竟然有這麼個病,可惜了。」
修戎抬眼看他,審視弱智一樣,「這種病症一般只要經過系統脫敏治療,也就是怕什麼幹什麼,或者行為治療、直面應激源治療就能控制,甚至可以治癒。」
「可我怎麼聽說,他多年尋醫問診的結果都不理想呢?」
「你要是有關係,可以把我介紹給他,」修戎有一種類似奸詐的隱藏氣質,「我非常樂意為他這種對社會有傑出貢獻的人服務,尤其是,還很有錢。」
「……」
呂字圩認識修戎十年有餘,是一樁殺人案牽的線。
當年,修戎特囂張,根據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判斷出罪犯的雙重人格,然後在偵查技術尚不完全的情況下,僅通過心理分析就得知了罪犯的行為特徵以及作案動機。後來,他才知道,這項技術叫犯罪心理畫像。
從此,他對修戎,拜倒轅門,五體投地,有事兒沒事兒就把他約出來巴結巴結,問問問題,長長見識,順便把摸不著頭緒的案子說給他,聽聽他的意見。
修戎長得帥,氣質好,見識廣,學歷高,各方面都優質的不得了,稍一勾唇,就有人鞍前馬後,稍一抬手,就有人把臉把上湊。
局裡一幫小姑娘成天惦記著,看見他就臉紅心跳,把局裡形象都給敗光了。
把呂字圩氣得,一天能想八百回絕交的事兒,但只要一有兇殺案,只要一有謎團,他就把這茬兒拋到腦袋後頭去了,屁顛屁顛的去向他請教了。
正出神時,修戎手機響了,嚇呂字圩一哆嗦,他捂著胸脯子喘著氣,一臉仇怨,「手機聲兒那麼大!你是要嚇死誰?」
修戎點開屏,是『The Blue'發來的一條微信。『The Blue'是又嵐。
——『修戎老師。』
只有四個字,修戎沒回,鎖了屏,卻也沒有收起手機,就放在眼下,手邊。
呂字圩人粗心不粗,他齜牙,一臉不懷好意,「誰?」
修戎沒搭理他。
半分鐘沒過,手機又響了,他拿起來。
——『可以給我一個小時嗎?』
修戎舔舔下唇,想了下,回——『可以,RMB1482。』
——『沒錢,可以肉償嗎?』
修戎嘴角微動,把手機放在了桌上,手肘拄著桌面,兩手交疊在胸前,眼盯著屏幕,黑下去,點亮,黑下去,點亮。
重複了幾回,呂字圩把手機拿了過去,看完一陣彆扭,「現在的小姑娘,真不要臉,這種話都說的出口,果然是看臉的時代到了。」
——『現在的人民公僕,隨便給人下定義,也挺不要臉的。』
呂字圩看著對方剛發來的消息,瞪大眼,見鬼一樣把手機扔回給修戎,「臥槽,她知道我剛說什麼?」
修戎看眼屏幕,轉過頭,果然,又嵐就倚在他身後的雕花欄杆上,隔著木質圓門和半截珠簾,眉眼含笑的看著他。
又嵐揚起手機,算是打招呼,之後不請自進,跪坐在修戎身側,手托著下巴,「修戎老師,好巧哦。」
修戎好整以暇,神色未變。
呂字圩卻是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他打量著又嵐,話對修戎說:「誒誒誒,你不給我介紹介紹嗎?」
「就是你說的那個不要臉的小姑娘。」
「……」
呂字圩差點沒咬掉自己的舌頭,真是嘴欠。
又嵐似乎並不生氣,她的眼、注意力全在修戎身上,嘴角挑起的微笑像是被初春雨露滋潤過,透著股不落俗套的甜美,讓人看著看著就能陷進去。
呂字圩及時收回眼神,咳兩聲,站起身:「那什麼,我想起來附近分局有事兒,就先走了,你們聊。」
出了門,他回身看了眼二樓那扇剛靠過的窗戶,「兄弟做到這份兒上可以了吧?下回再有這種條件的,可得想著點我。」
那扇窗戶裡,修戎給又嵐倒杯酒,「請。」
又嵐嗅,「嗯,拉圖。」她聞到了它特有的剛柔並濟的層次感,總算沒辜負大學選修的『紅酒的品析與鑑賞』。
「嗯,38000一瓶,等會兒記得買單。」
「……」
又嵐聽若未聞,把酒杯放下,坐到呂字圩先前位置,打開包,拿出份病例,推到修戎面前,「修戎老師。」
修戎職業習慣,看到病例就下意識的翻了開來,看到出診診斷上『重度抑鬱症』幾個字,皺下眉,抬起頭,「患者現在在哪兒?」
又嵐以為,修戎是問,患者現在是在家還是在精神病院,說:「在家。」
修戎又問:「住過院嗎?」
又嵐點頭,「住過,斷斷續續的。」
修戎把既往病歷和一些精神科醫師寫在醫囑本上的備註看完,雙手疊落擱在上邊,說:「你先帶她來一趟中心。」
又嵐咧開嘴,「謝謝。」
「在此之前你要給我講講她的故事,越詳細越好。」
「好。」
陳宸樂,26歲。家境一般,但勝在自己爭氣,畢業後,在香港一家外資證券公司做投資銀行評測員。
為人聰明又能幹,爬的很快,沒兩年就混成分公司一把手,在此期間認識音樂人廖祖,稱得上愛情事業雙豐收。
但,好景不長,經濟危機來勢洶洶,美股的持續下跌讓她身受重創。
她一開始以為她這種從基層摸爬滾打到如今位子的人,面對突如其來的海嘯可以挺得住,但到底是高估自己了,兩個浪就把她打趴下了,從此,地獄就來了。
在地獄裡,她難以舒緩心頭的壓抑、身體的無所適從,直到有一天,冰箱門劃破了她的手臂,她看著胳膊上的紅光,聽著啪嗒啪嗒的血滴落在地板的聲音,她突然就明朗了,也突然就明白了,身體疼痛是心靈疼痛的死敵。
就這樣,她開始自虐,自殘,自殺。
當時的廖祖嚇壞了,第一時間送她到醫院,找最好的醫生,用最好的藥,求最好的治療。沒多久,她的麻木沒有了,笑容回來了。
陳宸樂出院之後的好久,廖祖都寸步不離的跟著她,生怕她哪根筋想不通了又開始自我傷害,這樣過了半年,當廖祖以為陳宸樂已經完全康復的時候,她復發了。
原因是她用青春灌溉的事業不承認她了,所有曾經友愛的同事也都開始帶著有色眼鏡看她,拒絕跟她一起開會,拒絕跟她一起吃飯,拒絕跟她出現在同一個畫面。
他們當中有個荒謬的傳言——精神病會傳染。
在他們的『幫助』下,久違的壓抑和無所適從再一次光臨陳宸樂,這一次,它們不準備走了。
廖祖從美國飛回來的當天,陳宸樂站在12層樓頂上,展開雙臂,像隻鳥。她不笑,不哭,只是直直的盯著腳下螻蟻大小的車輛,盯了好久。她沒跳。
雖然她沒跳,但廖祖卻清楚的知道,她或許是覺得跳樓死不透。
後來,陳宸樂不再工作,廖祖也放棄了他的夢想,天南地北的求醫問藥,差不多把世界上知名的精神病院住了個遍,都不見陳宸樂一絲好轉。
他終於放棄,找了個小地方,守著她。
到如今,已有四年光景。
又嵐講陳宸樂的故事時,修戎聽得很認真,偶爾蹙眉,偶爾抿唇。
她在聽廖祖講這些過往時,心裡翻江倒海的,很難受,同是肉體凡胎,修戎一定也不好受,那他是如何抑制住這份難受的?
「修戎老師,陳宸樂在你的病人中,算是嚴重的嗎?」她問。
「不算。」
不算。
又嵐實在想像不到他那種強大的心臟長個什麼球樣,籲一口氣,挪到他一側,緩解氣氛,「修戎老師,你認真起來好帥。」
修戎偏頭看她:「這是你佔我便宜的原因?」
「……」
真記仇!又嵐笑笑,把手機拿出來,點開兩人那張合照,當著修戎面,刪了,「這是我的誠意,所以也希望修戎老師不要跟我這種大腦跟不上行動的人一般計較,把我對你摸摸捏捏的行為當個屁放了吧。」
修戎雲淡風輕,「我猜一下,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會再把存在雲盤裡的備份給我看一遍?」
又嵐笑容僵住。
她是為什麼要在一個專業是揣摩別人心理的人面前班門弄斧?
修戎把又嵐的表情盡收眼底,端起酒杯,啜一口,「後來我想了一下,在飛機上說給你十一個小時的考慮時間太苛刻了。」
又嵐點頭如搗蒜,「嗯嗯嗯!太苛刻了!」
「所以我決定,從現在開始,再給你十一個小時。」
又嵐:「我……」操!
眼看著糊弄不過去了,又嵐手動把高聳成小山峰的眉毛撫平,展開一個不走心的笑容,「修戎老師,佔便宜這事兒我理虧,我認了,但這瓶38000的酒能不能不算我頭上?看在我們這麼有緣的份兒上。」
「我們,有緣?」
「吶,在這麼個窮鄉僻壤的地方都能巧遇,不是有緣是什麼?」
修戎一臉『你確定?』的表情,「在你知道坐在我對面的是人民公僕時就已經充分暴露了你提前做了功課。」
又嵐腦袋垂下來。
她承認,來此之前她去了一趟修戎中心,以十萬火急為理由向前台套到修戎和刑偵支隊隊長呂字圩在『伏舍』吃飯的消息,片刻沒耽擱的趕過來,製造了個低能的『巧遇』。
好他媽低能。
在修戎面前,她竟然一點上風都佔不到!
動腦子她不行,但動手她還是有一定信心的,於是,她趁修戎不備,攥住他兩隻手帶向了自己的胸前兩團驕軟……
修戎生平,第一次,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