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嬌人回首,梨花一枝春帶雨

  下班時間一到,又嵐轟走了肖咪咪,順便把送她回家這種獻慇勤的機會給了張鶴鳴,張鶴鳴個呆瓜信誓旦旦表示,「嵐姐,我一定完成任務,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又嵐好想撬開他的腦仁,看看裡邊都有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左晴笑,「人家那麼老實一人,當然想不到你還有別的意思。」

  又嵐無聲無息嘆口氣,「我始終覺得,所有的榆木腦袋都是因為沒有遇到令自己心動的那個。」

  左晴:「你想多了。」

  又嵐瞥她一眼,跟不會聊天的人,真是沒得聊。

  左晴:「誒對了,乾爸給我打電話,讓我帶你上北京飯店。」

  又嵐皺眉,「怎麼沒給我打?」

  左晴把又嵐手機拿來,「沒電了。」

  又嵐:「可以不去嗎?」

  左晴:「我聽那意思,你要是不去,他就跟小區門口那張阿姨搭伙過了。」

  又嵐哈一聲,「那我更不能去了,得成人之美啊。」

  左晴拿出化妝包,在一張漂亮臉蛋上塗塗抹抹,「行了別臭貧了,反正話我給你帶到了,你愛去不去,我晚上還有事兒,就不跟你這兒耗著了。」

  又嵐:「你不去?」

  左晴:「有約。」

  又嵐豎起一根中指,「賤。」

  左晴含住她中指,用力一嘬,笑的好比一當代潘金蓮,「你不就喜歡賤的?」

  又嵐面露嫌棄,往她身上抹了抹,「趕緊滾。」

  左晴走了,又嵐又整理半天通過面試的簡歷,裝訂到同一文件夾,一一錄入,具備特殊才能的,標好,打上突出顏色。

  全都弄完已經七點,她慢慢吞吞去飯店,還沒進包廂,心臟驟停三秒,精氣神瞬間被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黑影挾持,致使她立於人前時,五色無主。

  又一聞叫她,「怎麼這麼晚?」

  又嵐被拉回意識,走過去,把包兒擱桌上,「哎呦老又,新開一工作室,一大堆事兒,我能來赴約就不錯了,還嫌晚?」

  又一聞看一眼圓桌對面人,桌下捏又嵐一把,「那什麼,我想起一事兒,你二姑同事一兒子,跟你歲數差不多,海龜,在外企幹銷售,人一聽說你這情況,挺感興趣的,想約著見見。」

  又嵐:「跟我歲數差不多,海龜,在外企,還有靠相親,說吧,有多醜。」

  又一聞摑一巴掌在她後背,「死丫頭,我能給你找長得醜的嗎?」

  又嵐笑,「沒準哦,您這眼光,給您閨女兒找一四不像,完全有可能啊。」

  又一聞皺皺眉,「沒大沒小的。」

  又嵐:「沒大沒小也活那麼大了。」

  又一聞:「就你這脾氣秉性,我成天跟你擔驚受怕,你就不行體諒體諒我,別老一天到晚較勁?」

  又嵐:「哎呦老又,你怕什麼?你閨女兒我一人弄一工作室,弄得世界聞名,現在更是億萬身家,誰能怎麼著我?」

  又一聞又看一眼圓桌對面,沒吭聲。

  「老又,你不用替我瞞著,我開工作室這事兒,人方以柔女士知道,不光知道,還費了不少心力專門用於對付我呢,就怕我有一天比她能耐了。」又嵐言畢,看一眼圓桌對面一派肅穆的方以柔,「對吧?方女士。」

  方以柔沒看人,眼盯著又一聞,「這就是你說的大事?」

  又一聞笑容可掬,試圖緩解緊張氣氛,「一家人吃頓飯還不叫大事?」

  又嵐:「誰跟誰是一家人?」

  方以柔:「誰跟誰是一家人?」

  二人異口同聲。

  又一聞抿唇掩飾尷尬,「跟我,你們跟我。」

  又嵐站起身,「老又,沒什麼事兒我就先走了,我這一天天跟打仗一樣,哪天放鬆懈怠就能被有心之人逮著可乘之機,我已經吃過一回虧了,可不能再吃第二回。」

  方以柔瞪過去,「你少在這兒給我指桑罵槐,你看看你,目中無人那臭德行,眼裡還有長輩嗎?」

  又嵐像是聽到了笑話,笑出聲來,「長輩?方女士您?您能別寒磣這倆字兒嗎?我聽著膈應。」

  方以柔一拍桌子,「又嵐!」

  又嵐:「不用那麼大力叫我名字,我知道我叫什麼。」

  方以柔:「你氣什麼?你委屈什麼?誰怎麼你了?你一天到晚的給誰撂臉子呢?我跟你爸離婚的時候說的清清楚楚,我不要你,你不是我女兒。」

  又嵐覺得挺有意思,轉過身來,「我讓你重新給我當媽了?我抱你大腿不鬆手了?我覬覦你財產了?沒有吧方女士?我甚至都不想看見你。至於我態度問題,那你就要反省一下你自己了,為什麼我對老又不這樣。」

  方以柔被氣得兩眼發昏,兩步走到又嵐跟前,一巴掌扇過去。

  又一聞猛地站起,這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

  巴掌來的猝不及防,又嵐沒思想準備,口腔內壁驟然撞上牙齒,血肉在那一瞬模糊,順著嘴角流出來,她沒顧上,抬眼看方以柔,「謝謝賞賜,我會記住的。」

  方以柔本就是火爆脾氣,被挑釁,更是火大,又給她一巴掌。

  又嵐嘬腮,吸出一口血,吐掉,「解氣了嗎?不解氣可以接著來,反正你十月懷胎生的,你不心疼,我當然也沒問題。」

  方以柔閉上眼,似乎是想著,眼不見心不煩。

  又一聞把又嵐拉到一邊,「叫你倆心平氣和吃頓飯,怎麼就那麼難?」

  又嵐攬住又一聞,「老又,強扭的瓜不甜,這句話不止用於男女之間。」

  又一聞籲出粗重的一口氣,「可她到底是你媽啊,你個做子女的,不該降低姿態、緩和母女關係嗎?聽話,別總這麼氣焰萬丈的。」

  又嵐:「在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為人子女該履行的責任時,她就拋棄了我,到頭來,卻要我降低姿態去取悅她嗎?就算我肯,她肯接受?老又,別做無謂的事。」

  又一聞:「可是……」

  又嵐:「你常跟我講道德經,那應該知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道理。」

  又一聞終於沉默。不管萬物是何結果,皆為萬物自作,無關天地,理當任其隨風入夜,潤物無聲,即,一切順從自然。

  他的女兒,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思想境界,有時看她待人接物太過單刀直入,總覺得這樣不好,不對,不應該,可仔細想想,她直截了當的生活方式,難道不是大多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

  看看方以柔,她還是一貫的雍容華貴,每根髮絲都透著精緻。下午跟楊開懷下圍棋,對方不慎說漏嘴,透露給他方以柔晚上在北京飯店有約,他沒過多琢磨,就過來堵人了,把人截到包廂,又叫來又嵐。

  本來想趁此機會讓母女二人一解仇怨,卻沒想到弄巧成拙。

  又嵐從飯店離開,晚風濕熱,卻也裹挾著一襲清涼,吹過,髮絲被調戲,成綹拍打額頭,窸窣作響。

  她溜溜躂達,最後回到工作室,門一關,涕淚滂沱。

  北京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她蜷在一方角落,於無盡孤獨中,抽絲剝繭的攫取安全感,那些望得見的閤家歡樂,盡數根植她脊樑之上,稍一偏頭,就能看見它們在吸她的血,嚼她的骨。

  她從小沒媽,最討厭別人問她,「嘿,傻帽兒,你媽呢?你媽死了?」

  那一副副青面獠牙,充斥著她整個童年。她常常感到不公平,又一聞告訴她,人一出生就注定了三六九等,哪有什麼公平?無非是每人的一天都有24小時。

  她那時候小,不明白什麼意思,等長大一些,終於明白,又一聞的意思是:你一出生就沒媽,你要想跟別人一樣,就不能自怨自艾,你得強大起來,強大到不需要有媽也能活的跟別人無異。

  當然,又一聞從來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又嵐心裡不平衡,她自主理解成這樣,甚至不允許他人糾正。

  她慢慢不再因為沒媽而自我糾結,自我傷害,卻也沒有長成別的孩子那樣。

  很多人越長大,就越懂得消磨棱角,收起利爪,學會原諒,懂得體諒,又嵐在這些人裡,顯得獨樹一幟。她反其道而行,甚至悟出一條道理,並把其當成座右銘——我這一生,放蕩不羈,心胸狹隘,受不得欺負,容不得傻逼。

  可在四野無人之時,她也會畏懼黑暗。想伸手摸摸身側,卻發現沒一個靠山。

  「你為什麼——你為什麼不要我——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嬌人回首,梨花一枝春帶雨。

  修戎被那抹淚光刺痛了眼,他已經不記得他是何時站在窗前,何時盯著斜對面那一團黢黑,只記得黢黑中那一抹光亮,讓他不知所措。

  那人蜷縮在地,城市燈光由上及下打落,投在她纖細身軀上,照亮她一身憔悴,一地滂沱。

  她究竟有多難過?

  修戎眉心漸漸聚攏成一個深不可測的模樣,他挪不動腳步,乾脆就於深夜,在一丈遠的地方,陪著她,一起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