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嵐三歲,又一聞帶她搬到東城大院,與方以柔做上下鄰居。
再往上一層,有個大戶,又一聞說,那家世代貴族,姓修,到他這一輩,一身反骨,叛離家族,蝸居在這逼仄一角,卻也成天樂得開心。
他與人和善,左鄰右舍處的不錯。
又嵐在大院兒和稀泥,蒸泥包子,他就跟她一塊兒玩兒,嘴裡念叨著:「又嵐小模樣真好看,趕明兒給我當孫媳婦兒。」
他有個外孫,叫修戎,偶爾過來看他,有一年,待了整整一個夏天。
修戎第一次見又嵐,可嫌棄,不願跟她一起玩兒。
外公斥他,「你有啥不樂意?!這是你未來媳婦兒!」
小又嵐不懂什麼叫媳婦兒,但她喜歡修戎,他外公說她小模樣好看,她倒覺得,修戎才生的好看,唇紅齒白,眼大有神,纖長眼睫毛綴在眼瞼,秀眉不加以修剪,卻好看斐然。
小修戎可以說是被迫跟又嵐湊在一起,簡直是度秒如年,尤其是她話還說不清楚,走路也顫悠,跟個鴨子一樣,卻死揪著他衣角,追著他,「修戎哥哥,修戎哥哥。」
他不勝其煩,好幾次吼她,「你老跟著我幹什麼!」
小又嵐大眼忽閃,小嘴一噘,「修戎哥哥,我想吃糖。」
小修戎:「我沒糖。」
小又嵐手伸進他口袋裡,抓拿一陣。
小修戎蹙眉,「喂!你幹嘛!」
小又嵐恍若未聞,繼續抓拿,抓到一枚塵柄,高興起來,「我找到了!」
小修戎被抓的疼,倒吸一口涼氣,一把推開她,「你有毛病啊!」
小又嵐不明所以,哇一聲哭出來。
小修戎氣呼呼上樓,把自己關房裡,誰叫也不應。
外公敲門,「修戎啊,怎麼了?又欺負小又嵐了?」
小修戎氣得慌,「誰能欺負的了她!」
外公笑,「那就是你被她欺負了。」
小修戎鼓著腮幫子,「外公,你不要跟我說話了!我要生氣了!」
外公哈哈笑,「又家丫頭能讓你個小悶葫蘆生氣,真是不得了。」
小修戎掀開被子,矇住頭,不想說話。
晚上,外公把又一聞兩父女迎進家門,做一桌子好菜招待,給又嵐兩籮筐糖。
小又嵐咧著小嘴,嘴角要滲出蜜來。
小修戎一出門就看見她,一腦門子漿糊,煩的緊。
小又嵐也瞅見修戎,跑上去,給他一把糖,「修戎哥哥,又嵐的糖都給你。」
小修戎推開,「我不要!」
小又嵐又遞過去,「我要換你兜兜裡那個。」
小修戎氣得臉紅,「你你你……不知羞恥!」
小又嵐哪懂什麼叫羞恥,小手往他身上伸,追著他滿屋跑。
外公在一旁看著,笑呵呵的合不攏嘴,扭頭沖又一聞說:「小又嵐,我定下了啊,到時候可別給我許出去,我要她當我孫媳婦。」
又一聞知修家是大戶,不敢高攀,但也不好駁人家,就含含糊糊應著。
外公看著兩個娃娃你追我跑,心裡甭提多高興了。
他這一輩,只有他一個,他又只有一個女兒,這一個女兒,又只有修戎這一個兒子,他敢情是疼愛,把心思全都給他,還不夠,揚言整個修家都給他。
修戎父親也是書香門第,偏偏與修家小姐情投意合,注定孩子生下不能隨父姓,他卻不是很在意,姓也好,名也罷,只是一個代號,無所謂。
到底是文人世家,思想境界比較高。
外公妻子早喪,他離家,選在東城大院,一處平民地,安居下來。女兒女婿長居國外,打理修家海內外產業,以致堂堂修家宅院,門可羅雀。
政府幾次派人登門,想將修府納入國家一級保護建築,外公當然不幹,世世代代,可不能到他這一輩,被掀了根,那他怎麼有臉面見祖宗。
修戎母親怕外公動氣,把修戎送過來,陪他,但這小東西,性子忒是倔強,又不喜逗人開心,成天跟個悶葫蘆一樣,外公看著他糟著天庭,也不痛快。
幸虧有又家小丫頭,嘻嘻哈哈迷迷糊糊,老是能把他逗得前仰後合。
他越瞧越稀罕,也不管自己那小外孫樂不樂意,就給他倆湊個荒唐的娃娃親。
這會兒,看倆娃娃跑的氣喘吁吁,他朝倆人招手,把他們引到跟前,一人餵一口杏仁酥,修戎抿著嘴不吃,又嵐小嘴張的老大,「啊——」
小修戎看不下去,哼哼一聲。
外公拿起青花瓷勺,在他腦袋瓜子上敲一下,「哼哼啥啊,你比小又嵐大那麼些,你得讓著她,別老讓她追不著你,等哪天她不追了,我看你急不急。」
小修戎下巴一揚,「我才不急!」
小又嵐把杏仁酥吞進肚子裡,咧著嘴笑,「修戎哥哥兜兜裡有糖,不給我。」
外公皺眉,看修戎,「你藏糖了?」
小修戎又氣又惱,「沒有!」
小又嵐指著他褲子口袋,「就在兜兜裡,我抓到了。」
外公手伸過去,「外公給小又嵐看看,看看修戎哥哥兜兜裡有沒有糖。」
小修戎躲開,又繞著客廳跑起來,小又嵐跟在他屁股後頭,可勁兒追。
外公斥一聲,「別跑了都!過來吃飯,等會兒吃完,吃多少糖外公這兒都有。」
小修戎跑過去,拉開椅子,剛要落座,外公捉住他,喊又嵐,「小又嵐,來來來,我給你抓住他了。」
小又嵐吭哧吭哧過去,手伸進口袋裡,摸到小塵柄,用力一抓,修戎『啊——』一聲大叫,眼淚堵在眼眶。
外公一下子明白,這是個什麼糖,對著天花板,好一陣大笑。
桌對面的又一聞不明白,但笑應該就是開心吧?也跟著笑。
小修戎逃開外公束縛,躲進房裡。
外公笑夠了,領著又嵐過去,小聲問她,「小又嵐喜歡修戎哥哥嗎?」
小又嵐點點頭。
外公又問:「喜歡修戎哥哥哪兒呢?」
小又嵐不知道,就是喜歡。
她說不出,外公也沒再問,告訴她,「要想修戎哥哥喜歡你,就說兩句好聽話,」怕她不知道什麼是好聽話,又教她,「比如,修戎哥哥不要生氣了。修戎哥哥我們一起玩兒吧?修戎哥哥你想吃的糖,我都給你。」
小又嵐學舌還是會的,她點點頭。
外公捏捏她圓嘟嘟臉蛋,親一口,打開門,放她進去。
小又嵐吭哧吭哧到修戎身邊,把外公教得,說一遍給他。
小修戎哼一聲,不想搭理她。
外公在門口偷偷看,別說,小丫頭真聰明,他就說一遍,她全記住了。
小又嵐見這套對修戎不好使,爬到椅子上,夠著捏捏他臉。
小修戎打掉她手,「你別碰我!」
小又嵐見捏臉也不好使,就湊上去親一口。大人都是這麼哄她的。
小修戎觸電一樣彈開,捂著臉,「你你……你不知羞恥!」
小又嵐還朝他跟前湊,「修戎哥哥是還要親親嗎?」
小修戎外後退,「你你……給我出去!」
小又嵐不管不顧,只知道追著他跑。
外公在門口看著,這小丫頭,這麼小就這麼會撩,長大了可得看住。
這算是開了頭,自此以後,修戎每回來,又嵐都纏著他好一通親熱。
修戎漸漸長大,懂一些男女之別,卻鬼使神差越來越習慣又嵐的靠近,好幾次,他都望著他紅撲撲的臉蛋愣神,被不正經的外公瞧見,總不懷好意笑上一陣。
九歲那年,大院拆遷,方以柔搬走,又一聞打算回胡同。外公也準備回老宅。
搬家那天,又嵐的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拽著修戎衣角,小模樣可憐的,讓人心顫。她不知自己也要走,只知修戎要走,她不想他走。
修戎無奈,給她擦眼淚,「我又不是要死了。」
又嵐眼淚就是止不住,「修戎哥哥,你不要走好不好。」
修戎:「大院兒要拆,我不走等著推土機把我鏟了?」
又嵐聽不懂,也不想聽懂,「修戎哥哥,又嵐不要你走。」
修戎心裡突然一陣發酸,「你現在小,你每天只能看到我,你當然會這樣說,等你長大了,身邊都是男人,你就不覺得我好了。」
又嵐抽抽搭搭,「修戎哥哥最好了,修戎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修戎傲嬌怪,又哼一聲,「有多好?」
又嵐小可憐,「最最最最好了。」
修戎:「最最最最好是有多好?」
又嵐踮腳,親在他下巴上,「最最最最好就是沒有人比你更好。」
一個親親莫名取悅了修戎,他蹲下來,把又嵐長袖口挽起,「那你喜歡我嗎?」
又嵐點點頭,「喜歡,又嵐最喜歡修戎哥哥了。」
修戎笑,「有多喜歡?」
又嵐比一個大大的圈,「就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修戎拉一拉她小手,明知故問:「那你想跟我在一起嗎?」
又嵐再點點頭,「又嵐想要跟修戎哥哥在一起。」
修戎拍拍她小腦袋,「那你要快點長大,等你長大,我就跟你在一起。」
又嵐信誓旦旦,「又嵐會快快長大的。」
修戎從來不知道,這個約定不是他們定下,是老天定下,以至於兜兜轉轉二十年,他們還是再遇了。
到那時,鄉溪飲馬,山野長風,有海枯石爛,也有至死方休。
緣分比一扇窗,推開便再難合上,它藏在分離之前,躲在有生之年。
它偶爾也於夜深人靜,吟唱一曲,此生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