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水中學夜晚靜謐,不是那種市中心中學的夜晚,是那種屬於大山的,野性的,定住腳,還能聽見風在說話。
又嵐攙扶修戎下樓,每走一個台階,都要歇上好一陣,修戎不介意,又嵐也不介意。兩人身影被樓道的聲控燈照著,格外頎長。
突然,修戎停下。
又嵐看他,神情緊張,「怎麼了?哪兒疼?」
修戎:「要下雨了。」
又嵐看看外頭,「是嗎?」
修戎拉下窗,頃刻間,窗外奏起窸窸窣窣的響動。
又嵐推窗,推開一個縫,朝外望,果然下雨了,一場星星雨。
修戎再把窗戶關上,拒絕雨聲和冷風。
又嵐難以置信,「你還會算天?」
修戎笑,「我看天氣預報了。」
又嵐:「……」
修戎捏她細腰,「走吧。」
又嵐攙扶著他繼續往下。走到一樓,用了二十多分鐘。
一踏進教室,又嵐就開了燈。
修戎隨手關上,「別開燈。」
又嵐:「我看不見。」
修戎:「我當你的眼。」
又嵐翻個白眼,「就你這殘臂斷腿,還當我的眼呢。」
修戎捏她下巴,帶到鼻息之間,「你嫌棄我?」
又嵐一揚頜,「不行啊?」
修戎俯身噙住,唇齒交融間跳出幾個音,「不行。」
又嵐被親到缺氧,拍拍他胸膛,「修戎……我透不過氣了……」
修戎放開她,指尖輕輕點她軟唇,「口嫌體直。」
又嵐擰他完好胳膊,「你到底是不是來赴約的?」
暗處一個聲音突然迸出來,「是……我約了修醫生……」
又嵐被嚇一跳,扭向聲音來源,一個明晃晃燈光活動起來。
待它近一些,又嵐看清楚,是一個十四五孩子,拿著手電筒。
修戎拍拍又嵐,「給我搬把椅子。」
又嵐回神,給他搬來,看那孩子一樣,也給他搬來一個。
那孩子身體僵硬,似乎與修戎正常面對面,已經是繃緊了所有弦。
又嵐不敢說話,她見識過在病人面前亂說話的後果。
修戎:「本來,你動手傷人,應該被帶到警局。」
他不吭聲,眼睛直勾勾盯著修戎。
修戎:「鑑於你生病了,警局決定送你到三區。」
他依舊不吭聲。
修戎:「知道三區嗎?」
他啟唇,嘗試了幾次,說:「精神病院。」
修戎點頭,「羅絡,你覺得你生病了嗎?」
被喚羅絡的孩子把手電筒擱在椅字上,手電筒凹凸不平的表面與椅面摩擦,響起斷斷續續的刺刺拉拉。
半晌,聽到他說:「我沒病。」
又嵐心裡嘟噥一句,什麼破問題,哪個精神病人會說自己有病?
老僧入定如修戎,似乎一切都在他料想之中。他說:「你要是不想讓別人說你有病,那是不是要解釋?」
羅絡攥緊拳頭,很顯然,他所理解的解釋,就是暴力。
又嵐看到了,修戎也看到了,他繼續:「你刺傷了我,可我還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說自己沒病,你覺得有用嗎?」
羅絡瞥一眼修戎胳膊和腿,那確實是自己刺的,但他不是故意的,當時也不是針對他,只是他偏偏在跟前,他偏偏擋在那惡人跟前。
修戎:「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拿刀傷他。」
羅絡聞言,眼睛裡的光在一瞬間聚攏,又在一瞬間分崩離析,「他該死!」
修戎:「他做了什麼?」
羅絡抿抿唇,伴著窗外多重奏,緩緩道,「他把我最珍重……」
……
燕趙一帶毗鄰泊水山山脈,生態優良,是動植物棲息好地界兒。
半山腰有個泊水中學,山腳是燕趙村。
羅絡生於燕趙村,家庭條件在當地算是大戶,逢年過節訪客不絕。
他父母呢,每年都給他過生日,辦生日宴。今年也不例外。
生日宴上,朋友起鬨,羅絡迫於『民聲』與男同學接吻。
晚上組織泡溫泉,他與男同學在一個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硬了。
男同學當即裝作沒看見,誰知宴散了,各自回家,男同學卻在朋友圈裡分享了這件事,熟識的朋友在評論裡熱火朝天的調侃,拿他性取向打賭。
他覺得羞恥,丟臉,第二天謊稱生病,沒去學校。
家裡以為是前一天玩兒太嗨,累壞了,沒在意。
他一人躲在房間,一邊不想面對,一邊又忍不住去看,每次看到大家震驚、嘲笑、辱罵,他都忍不住咬自己手臂,直到咬出血來。
自生日宴過後,他是同性戀的消息不脛而走,沒兩天,全校上下,人盡皆知。
他每天要承受白眼、非議,以及高年級的欺辱。
有一回下學,高年級混子把他堵在牆角,扒掉他褲子,拿木棍杵他那裡,在他臉上撒尿,把他們那東西塞進他嘴裡,更有甚者,當天捅破他後-庭。
他不堪其辱,想反擊,卻不具備反擊能力,也不想父母知道。只有默默承受。
當天晚上,心儀的女同學來找他,送還借用的手機,還讓他不要說彼此認識。
他望著女同學背影,含著淚把手機摔在牆上。
手機沒壞,彈出一個視頻,他好奇,撿起來看,就看見一個成年人在自殘,胳膊、臉、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疤痕。
他拿著一把刀子,比在嘴唇上,用力劃一刀,半截唇瓣掉下去,鮮血淋漓。
羅絡嚇得趕緊扔掉手機,跑回家,躲進房間。
平靜之後,他又想知道那個男人的結果,矛盾半天,終於還是把手機撿回來。
從此,他跟這個男人成為朋友,每天唯一期待就是對方向他傳遞負能量。
比如,把手伸進龍魚缸,比如,從二樓跳下去,比如,割腕。
父母漸漸發現羅絡異常,從他房間搜出碎屏手機,看見這個病毒一樣的視頻,大發雷霆,不管不顧羅絡的精神狀態,強行鎖他在地下室,要他面壁思過。
修戎趕到泊水中學當天,羅絡從地下室逃出來,到學校時,正好看到自己父母在向學校討交待,質問為什麼自己孩子變成這樣。
校長把羅絡男同學從他家叫來,當著眾人面,要他說清楚來龍去脈。
男同學很是不屑,當即說:「他是個Gay,去他家過生日,同學起鬨我倆親嘴,誰知道他當真了,泡溫泉的時候,那根直挺挺的,要是封閉間,誰知道他能把我怎麼樣呢。」
父母聞言,震驚了,「你哪家的孩子!瞎說什麼!」
男同學聳聳肩,「不信你去問問你兒子啊,問問他喜歡女的,還是喜歡男的。」
躲在門口偷看的羅絡咬緊牙,攥緊拳頭,進門抄起桌上水果刀,刺過去。
修戎擋在男同學前邊,挨了結實的兩刀,登時血肉模糊。
呂字圩聽到動靜,衝進門,摁住羅絡,打算押他回分局,誰知修戎不同意。
最後只能是讓他先隨父母回家,好好看住。
……
再往後,又嵐就知道了。
她看修戎一眼,無數個問題在盤踞腦海。
修戎神情專注,看向羅絡的眼神一絲不苟,似乎打的是看看透他的算盤。
羅絡還在說:「如果不是他……我父母不會知道……他們一定覺得有我這樣的孩子……太丟臉了……」
修戎明知故問,「那麼,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羅絡很清晰、堅定的表示,「女生。」
修戎當然知道是這樣。
羅絡在一開始,或許打算解釋,但傳播速度太快,他是同性戀的消息就像春苗一樣,滋長極為迅猛,而大家正在興頭上,根本不會給他機會解釋。
如果白天,呂字圩帶走羅絡,將他關押起來,那可能會釀成更大的遺憾。
而校園裡的,傲慢、偏見、以及霸凌現象,不會偃旗息鼓,只會愈發囂張。
修戎:「我問過你父母,有沒有視頻一回事,你父母說沒有,那結合你今天行為,以及你剛才那一番話,完全可以將你定性為精神分裂症妄想型患者。」
羅絡往前一步,「我不是!我沒病!」
又嵐下意識擋在前頭。
修戎牽她手,拉她到身側,接著說:「你思維緊密,表達清晰,也記得你我約定,而且,沒有騙我。所以你會有白天舉動,完全是壓力太大,一時衝動所致。」
羅絡不敢相信,「你相信我沒病?」
修戎:「我是一名醫生,我有自己判斷病症的方式,與相不相信你的話無關。」
羅絡:「那,那你們還會把我關到精神病院嗎?」
修戎:「只要你停止與自殘男人視頻,與同學正常相處,就不會。」
羅絡咬緊下唇,「可是,可是他們不會接受我,他們覺得我是怪物。」
修戎:「我會讓他們接受。」
羅絡猛抬頭,盯著修戎,在黑夜,他卻能清楚的看到修戎輪廓。
散了約,又嵐望著羅絡背影,問:「要不要找人送送他,他自己沒問題?」
修戎:「沒事。」
又嵐聽到沒事,坐下來,面對修戎,「沒事是吧。我有。」
修戎笑,「說來聽聽。」
又嵐:「呂字圩都能摁住他,你摁不住?」
修戎不言。
又嵐:「你是故意讓他刺到你吧?然後再跟他約,而他心裡有愧,不得不來。」
修戎不言。
又嵐:「你早就知道他沒精神病,還搞這麼一出,就是要套到他的話,對嗎?」
修戎不言。
又嵐:「羅絡問題問完了,我再問問你,雙胞胎自殺,到底是真還是假。」
修戎:「真的,不過不是死於自殺,是他殺。」
又嵐下意識問:「誰?」
修戎:「她們的父親。」
又嵐毛骨悚然,「他有病?」
修戎:「分裂型人格障礙,還未發展成精神分裂症。」
又嵐:「什麼叫分裂型人格障礙?」
修戎:「多疑、不信任他人、妒忌、敏感、易怒、心懷怨恨、妄自尊大,又及其自卑,常伴有強烈羞愧感、恥辱感。
又嵐:「好矛盾。你見過他了?」
修戎:「嗯,他目前被關押在分局。」
又嵐:「他承認了?到底是為什麼?那不是他親生女兒?」
修戎:「是,只不過他懷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