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終於,塵埃落定

  修戎熬了兩週,日夜不輟,反覆對方以柔進行鑑定,確定她在多年前那起兒童器官標本案件中,屬於非病發狀態,不具備辨別是非、判斷善惡以及對自己行為的控制能力,所以,那樁案件不是故意過失,不是主觀上的犯罪。

  而莊秦一案,卻是她在頭腦清醒狀態下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

  市裡各部門得到結果,如釋重負,方以柔當年犯罪時,終於還是像他們所期盼的那樣,是個精神病人,而他們,也終於不用給廣大民眾一個交代。

  修戎親自鑑定,親自結論,親自簽字。一切法定程序完成之後,就是對方以柔的處罰問題了,那與他無關。就在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陪又嵐好好吃一頓飯時,方以柔拒絕上庭,並在前往法院路上,搶了警員的配槍,打火,對準警員。

  押送刑警第一時間聯繫總局,得到指令,搶在方以柔開槍之前,將她擊斃。

  修戎趕到現場時,方以柔已經死透了,她平和的嘴角裡沒有怨恨,沒有遺憾,也沒有對塵世的眷戀。他闔上眼,用已知信息回顧了方以柔整個人生。

  他發現,直到如今,他仍覺得,她是大院兒裡,最漂亮的女人。

  呂字圩接到修戎電話,趕到現場,方以柔被抬走,胳膊掉出擔架,手指比成一個九字。他看見了,修戎也看見了。

  可那是什麼意思?

  呂字圩問修戎,「你想好怎麼對又嵐說了嗎?」

  修戎口吻淡薄,「只要她問,我什麼都會說。」

  呂字圩為他擔心,「你就不怕她轉不過彎兒,認為是你促成方以柔之死?」

  修戎:「她不會。」

  呂字圩:「你別說那麼肯定,那是她媽啊,再惡劣的關係也是她媽啊。」

  修戎:「又嵐的主要身份裡,方以柔的女兒這一項,永遠不會排在前面。」

  呂字圩沒再說話,修戎話太狠了,也太篤定了,他突然對又嵐有了新的認識,想像她面對方以柔屍體時淡漠的臉,不寒而慄。

  修戎話說的篤定,但他並不是那麼有信心。畢竟又嵐確實想過救她。

  如果不幸,方以柔在又嵐心裡已經選好一塊駐地用來蟄居,而又嵐也沒有拒絕,那……就陪她一起度過接下來的艱難歲月,反正他這輩子,注定為又嵐而活。

  *

  左晴收到一條短信,看完,神情陡然轉變,又嵐總覺得出了什麼事。

  「你已經載著我在四環兜了好幾個圈子了。」又嵐說。

  左晴不在狀態,沒聽到又嵐所言。

  又嵐轉過頭,「把車停邊兒上。」

  左晴終於注意到身側人,「啊?」

  又嵐重複一句,「把車停邊兒上。」

  左晴:「怎麼了?」

  又嵐沒再重複。

  左晴看她臉色不對,以為是自己剛才晃神時禿嚕了什麼,趕緊把車停在馬路牙子,面向她,「怎……怎麼了?」

  又嵐:「下車。」

  左晴:「啊?」

  又嵐沒理她,下車繞到副駕駛,開車門,把她拽出來,自己坐進去。

  左晴愣了下伸,接受了換位置。

  待她上車,又嵐發動車子,「開車還走神,你嫌自己活久了?」

  原來不是她說了什麼。左晴呼口氣,還好,還好。

  又嵐瞥她一眼,把她鬆口氣的神色盡收眼底,「你最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左晴猛抬頭,「什麼?」

  又嵐能猜到給左晴發信息的是呂字圩,那呂字圩到底跟她說了什麼呢?還得讓她瞞她,拖延時間,她想來想去,覺得一定是方以柔的事兒,「方以柔怎麼了。」

  左晴眼眶漸大,唇瓣翕動卻一言不發。

  又嵐沒再問,直接開車去了總局。

  剛到局裡,正好呂字圩直接下屬往外走,看見又嵐,問她,「誒是你啊,你知道修老師在哪兒嗎?」

  又嵐看身後左晴一眼,她腦袋都要垂到地面了,明顯心虛。

  「知道嗎?法醫找他有事兒,方以柔死的時候手……」

  又嵐眉首聚攏,「方以柔死了?」

  「對啊,她試圖……」

  又嵐沒等他說完,三步並兩步跑進局裡,逮人就問:「法醫鑑定部門在哪兒?」

  「最後邊,你是方以柔家屬嗎?她現在司法局的法醫鑑定部,不在警局。」

  又嵐又問:「司法機關在哪兒?」

  「即使我告訴你,你也不能進啊,得有局裡許可證明書。」

  左晴走過來,對眼前文職姑娘說:「你現在給開一個。」

  姑娘看見左晴,知道她是呂字圩女朋友,馬上給開證明,「還得需要簽字。」

  左晴:「呂字圩簽字管用嗎?」

  姑娘點頭,「但呂隊目前被革職……」

  左晴:「行,我知道了。」

  說完,她拉著又嵐往外走,「我現在給呂字圩打電話叫他到司法局,咱倆過去,在那頭與他碰面,他簽完字我們就能進去了。」

  又嵐淺淺應了一聲。

  前往司法局的路上,又嵐隻字不語,沉默的可怕。

  左晴也不知道說點什麼去抓她的注意力,就這麼相對無言的捱到目的地。

  呂字圩比二人到的早,見到人,沒廢話,直接簽了字。

  又嵐拿著那張證明,站在司法局門口,突然,不想進去了。

  左晴和呂字圩在三十多節台階下望著她,無條件支持她任何決定。

  又嵐最終沒有進去,她說了一句話:「最後一次,依然是我輸。」

  呂字圩不懂,左晴懂。

  方以柔與又嵐鬥智鬥勇那麼多年,從未心慈手軟,而又嵐,每一次都沒有拼盡全力,所以她失去了UIN,所以她出了國,所以她回來之後並沒有找方以柔,並沒有為自己討回公道,她一直在用保守的戰略對待與方以柔的矛盾問題。她當局者迷,並不知道,她不想讓自己受委屈,但也不想傷害到方以柔。

  如今方以柔走了,又嵐終於明白,為什麼從沒贏過。

  這一面,還是不要見了,這一世,她們還是做敵人吧。

  呂字圩和左晴送又嵐回家,期間呂字圩悄悄給修戎發微信,把原委告訴他。

  到玫瑰苑,又嵐下車。

  左晴喊住她,「我陪你吧。」

  又嵐停住腳,片刻,轉過身,咧嘴笑,「你陪呂字圩吧,他被革職,辛苦了。」

  看著又嵐身影漸行漸遠,消失不見,左晴心裡一揪一揪的疼起來。

  呂字圩摟住她肩膀,「又嵐從雲端摔進泥潭,都還能站起來,你要相信她,她可以挺過來的。只是,我沒想到,她真能如此狠心,說不見就不見。」

  左晴靠在呂字圩懷裡,「試問,一個從小不要你,還處處找你麻煩,跟你作對的母親,突然有一天告訴你,她之所以會這麼做,都是因為有病,無意識,你要怎麼面對?馬上原諒,然後撲到她懷裡痛哭流涕?你要知道,你沒有錯。」

  呂字圩嘆口氣,「又嵐真夠可憐,也真夠堅強的,方以柔不認她也就算了,還一直在傷害她,說實話,這要換做是我,早精神失常了。」

  左晴知道,一直以來又嵐過的什麼日子,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理解她的做法。

  呂字圩:「我現在祈禱,修戎不要因為心疼又嵐,就把實情告訴她,那方以柔所做一切就沒有價值了。她之所以殺害莊秦,嫁禍又嵐,就是要民眾知道,她恨又嵐入骨,那將來她所做罪惡昭然若揭,就不會牽連到又嵐。如果又嵐知道真相,以她性格,一定會公佈真相,那方以柔就白玩兒了。」

  左晴總覺得方以柔沒那麼好心,她可是親眼見識過,方以柔是怎麼欺負又嵐的,當年UIN之事,又嵐差點就挺不過來了,「就沒可能,方以柔一直不是好人?幹嘛非得給她扣上一個用心良苦的帽子?」

  呂字圩揉揉左晴手心,安撫她,「你要知道,修戎是專業的,他說方以柔用心良苦,那方以柔就是用心良苦。至於你說她一直針對又嵐,不斷傷害她,那也是她的被害妄想作祟。她以前覺得有人想要傷害又嵐,所以把那些人都殺了,後來覺得又嵐活著太危險,為了不讓別人殺害她,她打算自己下手,但她並非完全性精神病人,她也有意識清醒的時候,所以你們才看到這樣一個矛盾的她。」

  左晴理的清,但還是覺得亂,「我總算明白,什麼叫精神病了。她的腦回路真的跟一般人不一樣,而修戎,也是真能耐,天天圍著精神病轉,居然不受影響。」

  呂字圩笑,「你把他想的太神了,他也動搖過,當時他在二區精神病院,因為學生犯罪,他引咎辭職,之後的一段時間,他一直萎靡不振。」

  左晴:「因為他學生犯罪嗎?」

  呂字圩搖頭,「因為他看不到前路,不知道自己所做有沒有意義。」

  左晴:「那他又是怎麼想明白的?」

  呂字圩:「我問過他,他說,即使不知前途,也要邊走邊想,一輩子就那麼短,他不能浪費在空想上。」

  左晴嘖嘖兩聲,「我發現啊,修戎說話質量太足,要不是有一定思想境界的人,真沒法跟他交流。」

  「你想多了,他可會看人下菜碟了,這些話他也就是對我說,別人想聽還聽不到呢。」呂字圩話間透著一股子得意。

  左晴瞥他,「德行。」

  倆人聊著,左晴電話響了,她一看來電,眉頭皺起來。

  呂字圩:「誰?」

  左晴:「又嵐爸爸。」

  呂字圩:「怎麼辦?」

  左晴硬著頭皮接起來,「乾爸。」

  又一聞的聲音蒙上一層霧,如此模糊,「又嵐她媽媽……」

  左晴抿抿唇,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

  又一聞:「丫頭你能帶我去看看她嗎?」

  左晴看向呂字圩。

  呂字圩點頭。

  左晴對著話筒,一字一句,「嗯。您現在在哪兒?」

  又一聞:「機場。」

  *

  又嵐回到家,想自己做飯,打開冰箱,除了一堆飲品,什麼也沒有。

  她轉身回房,還沒開門,門口傳來聲響。是修戎。

  修戎把手裡兩提食物放進廚房,旋身到衣帽間把衣服脫了,出來時說:「你給我買幾件衣服,放在你這兒。」

  又嵐站在原地,看著他。

  修戎沒聽見應聲,停住腳,轉過身,朝她走去,湊到她耳邊,「你給我買幾件衣服,放在你這兒。」

  又嵐搔搔耳朵,「我聽見了。」

  修戎:「但你沒回我。」

  又嵐抬眼,「我不想說話。」

  修戎:「想幹什麼?」

  又嵐:「想睡覺。」

  修戎摸摸她紅彤彤的耳朵,「你最近很嗜睡。」

  又嵐淺淺應一聲,「可能上輩子是王八,得冬眠。」

  修戎,在她額頭印上一吻,「做好叫你。」

  又嵐抿唇,仔細想了一下,「你還是別做了。」

  修戎:「怎麼?」

  又嵐:「我不想剛睡著,就被你叫醒了。」

  修戎笑了,「那就吃飽再睡。」

  又嵐又仔細想了一下,她還真挺餓的,「哦。」

  修戎給又嵐煮了面條,編了一碗肉絲,又嵐狼吞虎嚥,可仍然好看。

  又嵐吃著吃著眼眶紅了。

  修戎坐到她身側,摟住她,一下一下有節奏有規律的順著她脊背。

  又嵐把最後一口面條吃完,扭頭栽進修戎懷裡,眼淚濕了他的衣裳。

  修戎抱著她,一言不發。

  又嵐一度哭到缺氧,哭夠了,平靜下來,抬起頭,「我什麼都不問。」

  修戎心疼的快要死掉了,「你可以問,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又嵐沒有要問的,但她有個要求,「我想方以柔的墓碑寫有我和老又的名字。」

  修戎:「這是你的權利。」

  於是後來,方以柔的墓碑上標註了兩個重要身份,又一聞之妻,又嵐之母。

  又一聞去見方以柔那天,司法局的人說,他抱著她的屍體哭了整整一夜,手裡攥著那本他送給她的《十一種孤獨》,書頁已經被她摩挲的掉了墨。她一直把這本書帶在身側,所以,她是愛他的,她一直都是愛他的。

  可是,她還是選擇一個人先走,他連個陪伴的機會都沒有。

  這麼多年,他一直在前往方以柔的路上,不算披荊斬棘,也不算千辛萬苦,但他是真的把心掏出來,捧在手上,追著她跑。

  他無所謂她的拒絕,無所謂她的傷害,永遠以一張歲月靜好的臉去包容她所有作為,哪怕是對又嵐的傷害,他也可以視而不見。因為他愛她,他只愛她。

  可她走了,頭也不回的走了。

  知道方以柔出事時,修戎給他找的嚮導還瞞著他,他知道是修戎囑咐。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想到去照顧他的心情,又嵐跟他在一起,一定會被照顧的很好。

  可瞞得住嗎?他就愛過那麼一個女人,她不在了,即使所有人都瞞著他,他也是可以感覺到的,那是一種不能用科學解釋的心靈感應。

  就像當初,他知道她在精神病院過的並不好,她的強顏歡笑背後全是苦痛。

  從司法局出來,回到家,又嵐在等,她親自給又一聞做了一頓飯。

  兩父女面對面,安靜吃著,一句話也不說。

  電視報導著莊秦被害一案,凶手方以柔在法院判決之前意圖傷害執法人員,被警方當場擊斃,而當年16名兒童一案,並沒有曝光,一如市各局高層所期盼。

  終於。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