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石郡坐落在亂石堆上,前面是亂墳崗,後面靠著山,官衙殘破,辦案人手短缺。比它高一級的縣衙至少有幾十人幫忙決斷兼跑腿,那還沒算編制冊外的。處於華朝最底層的黃石郡衙裡,只有閔安一個書吏,兼長官畢斯的幕僚、隨侍等多種職務於一身,小心翼翼侍奉著畢斯已經兩年多了。
本月盜賊興起,天不亮,又有一名鄉農披著露水來報官,說是自家的耕牛被盜了。
黃石郡衙小而破落,執行打點傳梆的俗規時難免有些偏差。比如獄卒兼門子的年輕人叫小六,正抱著竹梆窩在門口睡覺,聽到鄉農推醒他說了案例經過,他連忙把臉一抹,二話不說就衝向了內堂,咋咋呼呼向畢斯轉達了案情。
畢斯連忙起身梳洗,吩咐小六去西邊吏舍叫醒閔安,喚他外出督辦此事。
西邊吏舍就夾在兩個院落之間,土門矮得不需要小六來推,直接踮腳跨過牆就能進來。小六抱著竹梆一陣敲,嚷著:「頭梆響,開大堂。二梆響,吏起床。三梆響,上工房。安子安子聽到沒有,我都敲過三遍梆。」
吏舍裡的閔安抱著粗布被子翻了個身,嘟噥道:「天還沒亮啊,小六你來早了,讓我再睡一會兒。」
門外的小六敲得更急了,把做早點的廚娘花翠給逼了出來。她穿著一套翠綠的湖綢衫裙,腰上繫著精緻的雙絲絛結,款款走過來,像是一陣春風扶著弱柳。小六一看到她,心裡也像是吹進了春風,連帶著笑容都柔和了不少。
花翠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她甚至不需要問一句話,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徑直踢開閔安的房門,那力道可是不輕的,小六常常弄不明白,看似柔若無骨的美嬌娘,為什麼出手出腳完全端著一個壯漢的風範。他就曾經推過閔安的房門,離奇的是,不管他花了多大力氣,那門還是好好的。
小六不知道的是,花翠本來就是翠湖莊前走南闖北的楚州總鏢局家的小姐,自幼練得一手功夫防身,家道沒落之後才被迫出來賣藝餬口。她從十五歲起輾轉奔波在楚州各郡縣間,不大習慣在人前拋頭露面,只願意躲在馬車裡幫忙做些彩繩木梯等器物,因而獲得的報酬極少。就在她快餓死時,吳仁在市集跳大神驅邪,看中了她的手藝,向班主交了一大批銀子將她贖了出來,再帶在身邊討生活。在收留花翠之前,吳仁已經收留了閔安,帶著閔安在華朝九州轉了個大遍。花翠碰見閔安那會兒,閔安才十三四歲,長得眉清目秀,正在蘄水縣縣衙做門子。據吳仁所說,這已經是閔安做的第二任門子了,他還是前中書令閔旭大人的嫡孫,父親官任四品知府,吃了官司被前代皇帝判了斬刑,家裡人散的散死的死,他才和花翠一樣,被迫流落民間。花翠當時吃了一驚,才知道跟在吳仁吳老爹身邊,要想活下去,必須忘記自己的出身,實打實地做事討生活。
從此後,吳仁、閔安、花翠就湊在一起搭了個三人班子。吳仁向畢斯家投信自薦,聲稱他能出任仵作,閔安打雜,花翠掌廚食。畢斯上任時需要自己的一班人,看看家裡也沒有給他準備得那麼齊全的,在考查了吳仁三人能力之後,他當即拍板,就帶著三人來到黃石郡。吳仁從來不向別人提起他的過去,偶爾喝醉了酒才透露兩句。花翠也不在意,想著闖蕩江湖的人,哪個沒有一兩點心酸的往事。只要不是她應該關心的事情,她一概不管也不過問。她盡心盡力給這兩人做飯食、洗洗補補的,一晃過了三年。她已經十八歲,閔安十七了,老爹的歲數未知。
慢慢地,這日子就過得穩定了一些。只是有兩件事需要花翠多加操心,那就是閔安的衣裝與起居。推究根本原因,是與閔安的來歷有關。
據吳仁老爹所說,閔安的來歷有些曲折,比她花翠辛苦多了。閔家遭受滅頂之災時,閔安不過六歲,失了娘親和家僕,被她龍鳳胎哥哥閔聰背在身上外出找吃的。哥哥看她餓得慌,偷了茶樓裡的晚點就跑,撞到一夥賭輸了錢的潑皮身上,被那伙潑皮打了一頓。哥哥把閔安護在身下,一直抱著不放手,結果被活活打死。閔安個小,也挨了不少拳腳,頭殼受到重重一擊,當即就昏死了過去。吳仁救活閔安後,閔安的心智就變得糊塗不清了,不斷說著胡話,以為她哥哥沒有死,她就是她哥哥本身。只要一碰到打雷天,她就尖叫不已,喊著「妹妹快跑」,把自己假想成正在保護妹妹的哥哥,抱著枕頭在屋裡亂跑。吳仁本是御醫出身,也治不了這種臆想症,只能慢慢調教她,多順著她的心意說話,但是她的病情不見好轉,甚至愈變愈烈,最終導致她舉起剪子自戕咽喉。吳仁思前想後,替閔安施了一場手術,將她的喉嚨補好,用線墊出一個假喉結,告訴她,她其實在替兩個人活著,為了救活她,他曾經把她哥哥的心臟移到她胸腔裡,將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閔安看到胸口那條若隱若現的淺疤痕線,信以為真,自此安穩了下來,只當自己就是哥哥。吳仁帶著她走南闖北,逼著她苦學各朝律法典例、熟悉刑名之學,就是為了日後將她送上官途,替閔家翻案。閔安聽從師父安排,進了縣衙做門子,一幹就是五年。衙門裡嫌她年少,本不願意收,吳仁腆足了老臉求得同鄉官員收留了她,還謊稱她就是男孩。按照慣例,門子是從當地百姓中征發的,由長官挑選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充任。長官看閔安長相上乘,又低眉順目的,勉為其難收留了她。從那時起,閔安越發將自己當成男孩,束起頭髮戴上帽子,穿上束胸行文士禮,想像著哥哥閔聰長大後的樣子,她就是哥哥的一個影子,在替哥哥做這些事。習慣一旦養成之後,就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促使著她毫不猶豫地這樣活下去。
花翠聽完閔安的往事,只嘆了口氣,沒說什麼,更不談去打破閔安的臆想。華朝律法在四十年前修改過,允許女子做官,但成功躋身官場且行使有效政務裁決權的女人可是鳳毛麟角的,到現在也只有楚州昌平府知府蕭知情一個。
可見女人想做官,做到能方便翻查舊案的官是難上加難的事情。
這之後,花翠更是順著閔安的意思來打點她的生活起居,對她對外都認同她是一個男兒。
閔安睡覺時不喜歡被人打擾,特地加固了門栓。花翠掌握了踢門技巧,屢試不爽,用腳尖震開了栓扣,從容進出他的臥室。今早小六敲過梆子後,花翠看見閔安還在死睡,就走過去掀開他的被子,提起他的衣領,將他摜下了涼榻。
閔安弓身在地上打了個滾,來不及咕噥什麼,就被花翠一腳踢醒。她拉著他來到水盆旁進行梳洗,提醒他將束胸馬甲穿好,從衣櫃裡取出他外出公幹時穿的常服。
華朝書吏著裝大同小異,一般穿長衫系儒絛結,足蹬方口黑靴。花翠手巧,學得針線活,親自收拾閔安的衣裝,讓他行走出去,看得人眼前一亮。閔安穿著細布白袍,襟袖繡上小朵蘭花,外面再套上遮塵的雲線紗衫罩,配上他的秀麗五官和修長身姿,一走出來,就帶著一股儒生的俊采風流。
花翠丟出撐窗杖將院子裡東張西望的小六攆走,替閔安撫平衣衫,又取出一雙針線密集的鹿皮靴要閔安穿上。閔安套靴子時,她在一旁說:「今早我看到了非衣替換下來的衣服,摸了摸料子。他那料子是楚州昌平府特供的,別的地方沒有。要將加運過來的涪州蠶絲拆開,只挑精韌的,加上老工匠的獨門抻彈手藝,織成不斷絲的五尺綢子。後面再換繡娘手織裁剪,托上雲錦布,兩面用針才能製成一隻袖子,還得剪開廢料,不能見到針腳。你想想,非衣一隻袖子就夠五品官吃上一年,他的來歷怕不是富貴家公子那麼簡單。」
閔安打著呵欠:「我知道他有錢。」
花翠咬牙提住他耳朵說:「他不止有錢,弄不好還是個官宦人家出來的!你想想,普通富貴家的敢穿著特供的布料滿大街走?」
閔安去扯花翠的手腕,痛得跺腳:「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官宦子弟,現在落在我黃石郡,就是我的跟班!」
花翠一掌拍上閔安後腦殼,將他拍出門:「光說得好聽,到了人跟前就成了個熊樣,半天哼唧不出一句!」
閔安摸著頭委屈地說:「我又不是阿花,幹嗎要哼唧什麼。」轉身見花翠要鎖門,他又撲上去說:「好翠花,我肚子餓,好歹賞我一個饅頭半張大餅什麼的,讓我墊墊底兒啊。」
花翠看都不看他一眼,擺著腰走了:「光吃不長腦子,還說不是阿花。」
閔安摸到非衣住的小院裡一看,師父那邊的廂房照舊鎖著門,從窗口看進去,裡面冷冷清清的。非衣正在木架前翻曬花草,穿著一身素袍,黑髮如墨,直披下來,映得他的眼睛也是冷冷清清的。
閔安站在院子門口說:「非衣你隨我外出走一趟吧,有鄉民報官遭了賊匪劫舍。」
非衣不應話,也不動。
閔安抓了抓頭,摸到帽子抽帶,想著不能亂了衣冠,又把手放下。他知道非衣的意思,自顧自地說道:「那地方挺遠的,你大概嫌髒不願意去,這樣吧,晚上等我回來替我守夜,就當償了這次的公差。」
畢斯在前堂等得心急,半天不見閔安來應簽,乾脆找到了後院來了。非衣拿著一株山草仔細辨認,背對晨陽,像是從頭到尾沒聽到閔安在說什麼。閔安悄悄走近,伸頭去看他的袖角衣料,想看看是不是像花翠說的那麼名貴。
畢斯咳嗽了一聲,說道:「小相公拿著我的朱簽令去現場查查,快去快回。」
閔安看到自己探頭探腦的樣子被東家抓到了,羞紅了臉,抓過簽令就快步走了出去。畢斯在後面笑著說:「調匹馬跑得快些!見到保長佃戶先問話,問好了再紅臉,回來還來得及探望到非衣公子!」
閔安聽得耳朵也紅了,忙不迭地跑遠。陪著鄉農到達他的農舍後,閔安查看了現場地形及失牛痕跡,可確定是一夥人盜走了耕牛,犯案手段還挺熟悉的。他問了保長的口訊,拿出自己的工俸交給鄉農,安撫了鄉農急作一團的家人。
保長問:「小相公心裡有底兒了?」小相公是南方地界對書吏的尊稱,大家看閔安長得高挑而清秀,年齡不大為人和氣,都樂意這樣稱呼他。
閔安點頭:「這次一定能抓到茅十三,大叔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