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嚇死人不償命

畢斯在宅院裡走來走去,見閔安進門,連聲說:「你總算來了,趕快說說,拿這茅十三怎麼辦。」

閔安交合雙袖壓在衣襟下,微微躬身,先拜了文士禮,才說道:「大人有所不知,茅十三之所以能從別的州縣安然無恙逃到黃石郡來,多次幹起盜賊的老本行,就是因為他好義氣,底下的賊卒心齊向著他。我們打他,他肯定不服,所以我們只能使計誘捕他,讓他心服口服,乖乖招出其他人在哪裡。到時候大人前去招安,先平定底下的賊寇,再將茅十三用枷車一鎖,送到清泉鎮王知縣面前,不就是大功一件嗎?」

畢斯眯了眯眼,想著能借這個案子討好上司王懷禮、緩和與他之間的緊張關係,嘴角的小鬍子不由得翹了起來。閔安看他笑了,自己心底也鬆了口氣。可是畢斯轉念一想,如果茅十三像今天在偏廳裡那樣發橫,一直不配合他審查案子,更說不上隨後的招安和投降了,那他會不會又被上級怪罪一個「辦事不力」呢?這樣想著,他的笑容先垮了一邊。

閔安細細看著畢斯,知道畢斯又開始在天人交戰,默不作聲等在了一旁。果然,畢斯開口說道:「本官覺得這法子有些驚險,不如就依本官先前想的,要茅十三立下保狀不再來本郡生事,將他逐出去了事,那些底下的賊兵賊卒也就會跟著他轉移地盤了,省得我們麻煩。」

閔安佯裝想了會畢斯的提議,才回道:「大人,官理上有明訓,消弭盜賊與抵禦敵寇不同,禦寇之法,驅逐境外就行。但是彌盜也驅逐出境外的話,是嫁禍給鄰近郡縣。一方有警,不行撲滅,致蔓延至他境者,會被重懲。」

畢斯伸著頸愣了會,閔安趁機又說道:「大人不必過於憂慮,可先試下我的法子,若是不行,我們再從長計議……」

閔安深諳官場之道,自然不會去提以前的長官也是這樣怕事,放走茅十三,結果導致茅十三流竄數州犯案的例子。他不說,就是在畢斯面前維護前任長官的名聲,順帶保存了畢斯的顏面。

畢斯踱開兩步,嘆氣說道:「沒想到小小一個茅十三,竟能生出這麼大的事端,就先用用你的法子吧。」

晚膳過後,大家坐在廚房外的大通間裡喝著花翠泡的大補茶,一個衙役外出扯了幾根草再回來,捏在手心裡,要眾人一一抽草簽決定今晚值守重犯房的人手。除去郡衙長官、仵作吳仁、廚娘花翠及食客非衣外,所有人都被列入抽籤當值名單中。

獄卒小六抽到了最短的草簽,急得把身子朝前一撲,想伸手去搶離他最近的閔安手裡的平安簽。閔安有所提防,將草簽護好,笑眯眯地走了。花翠燃起一根白蠟燭,用煙氣繞著小六週身轉了圈,簡單做了一下驅邪的法事,嘴裡唸唸有詞:「阿彌陀佛,自求多福,有去有回,平安度過。」

小六緊了緊褲腰帶,帶著壯士斷腕的氣概走向了監牢大門。門前正好撞上合七人之力才被制服的茅十三,依然風采不減,吐沫星子噴得眾衙役紛紛躲避。小六夥同其他人將茅十三推進大門,回頭拿起畢斯親筆畫押的封條封住了門口,再對著門頭上的狴犴銅像拜了拜。茅十三仍在罵罵咧咧,小六跳過去賞了他一栗暴,叫道:「獄神面前也敢不恭敬,找死了麼!」茅十三把眼一瞪,見兩手被捆得緊緊的,乾脆伸嘴去咬小六。小六又跳過去賞了一栗暴,說道:「不拜獄神,小心鬼上身!」

當晚冷風大作,烏雲壓頂,重犯號房的氣窗外滲進來一點慘淡的光芒。茅十三睡在匣床上,頭髮纏繞在木板鐵環上,脖子、胸口都被鐵索鎖住,手腳半分動彈不得。距他身體五寸的地方卡著一塊釘滿了三寸長釘的號天板,小六正睡在上面。

夜裡死靜,氣味潮濕。不多時,小雨滴滴答答砸在了屋簷下,一道幽怨的女聲飄了進來,在唸著:「我死得好冤哪……你個狠心腸的,怎能不來陪我……」

茅十三最先醒,聽著陰森森的聲音,汗毛倒豎了起來。他不能動,光抖著嗓子呼喝:「牢頭大哥……你去看看……是哪個在哭……」

小六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抬頭去看氣窗外。等他看清了是什麼東西時,馬上大喊一聲「我的親娘唉」,然後咕咚一聲滾下號天板,躲到了茅十三匣床底下。「不拜獄神真的有鬼吧,這回慘大了……」

氣窗距離號房地面少說也有一丈高,可那上面卻飄蕩著一道白衣影子。一個女人披散著頭髮,衫子上滴著水,嘴唇從亂發底下突出來,青烏烏的,每開口念一個字,就吐出一截血紅的舌頭。她的身影前後飄忽不定,所以聲音也是時斷時續地傳進來,像是被雨點打碎,拉長成一道淒淒離離的曲子。

「茅十三休要不講理,聽小女子與你說端提,當年你簽了保狀堂約,應了外出閔州不犯事。我觀你三年買賣成大富貴,忘了前約背棄信義,還待不收手犯我黃石郡,驚動底下石棺遍地開。石棺開,魂魄飛,小女子喚你來作陪哎——」

茅十三聽到女鬼喚他名字,手腳抖得咯咯響。「爺爺……爺爺……哪知道鬼大人的府邸……是建在……建在亂墳崗上……大人……大人放了爺爺……不不,是放了我……我再也不回……」

黃石郡的官衙本來就建在亂石堆上,據說下面埋著蕭蕭白骨,所以一旦發生鬧鬼祈神之事也不足為奇。小六當了快三年的獄卒,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女鬼顯靈,嚇得比茅十三更厲害。茅十三聽到女鬼還在索命般地唱著,急喊小六打鬼。小六從匣床欄邊冒出一點腦門,戰戰兢兢地對著女鬼身影磕頭,喊著:「冤有頭債有主,女鬼大人找他的晦氣去,千萬別拿眼看住我。」

飄蕩的白衣女鬼從嘴裡幽幽吐出一口煙,迷離了她那張慘白的臉。另有一隻煙筒從氣窗角遞入,悄悄拂散出安神助眠的香氣。女鬼等了一會,看見茅十三還在匣床上抖,沒有昏睡過去,忍不住低頭去吸一大口煙氣,再待吹送出去。可她沒料到那煙氣竟是那樣辣,嗆得她差點咳嗽出聲音,她為了不露出破綻,索性一口強吞下煙氣,結果又被迷香氣味迷軟了身子,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牆外的花翠連忙收了滑竿,蹲下來拍著女鬼的臉,低聲道:「說了讓我來,又要逞強,真是個豬腦子。」

女鬼喝了花翠餵的米湯,悠悠清醒過來,她扒開頭髮,抹去嘴邊的水漬,衝著花翠感激地一笑。花翠將她的臉別到一邊,嫌惡說道:「鬼樣子就別笑了吧,寒磣死人。」

一道閃電直劈下來,照亮了女鬼慘白的臉。花翠看到她的眼神起了變化,瞳孔都變大了一輪,暗呼不好。花翠按住女鬼掙扎的身子,捂著女鬼的嘴低聲說:「安子別怕,這兒不是閔州的巷子,沒那些打你的壞人在,你回回神,別害怕,啊?」

被摀住嘴的閔安在花翠手下拚命掙扎,她的眼前看不到閃亮的天、漆黑的夜、珠子般的雨串,只能感覺到從地底滲透過來的冷氣。又一道閃電撕過夜幕,雨水從屋簷瓦頭沖刷下來,砸在她的臉上。這一切與十一年前的夜景完全重合,那一晚有很多人在踢她和哥哥,哥哥的血大片灑在她的臉上和手上,就連雨水都沖不走那些刺眼的紅色。

花翠看著閔安的神智慢慢陷入瘋迷中,暗暗叫苦。她使出大力按住閔安一刻,累得氣喘吁吁。閔安雙腿不斷掙扎,與花翠鬥了一會蠻力,一個閃電再劈下來,驚得閔安怪叫一聲,趁著花翠分神一下,她掀開花翠的身子,像是彈起的兔子般,一陣風地跑遠了。

花翠想喊又不敢喊,順了順氣,再追了過去。

偏院裡的非衣合上講解花草的醫書,用冷水淨了面,回身打算揮袖扇熄燈燭就寢。一道冷風橫吹過來,撞開了窗子,送進一陣奇怪的聲音。非衣用手遮擋風向,看見了外面有一道模糊的白衣影子連奔帶跑閃躍過矮院門,逕直撲向他這裡。那團影子跑得太快,挾著冷風夜雨,頂著一頭慘白的閃電,在光亮下露出一張黑炭白灰粉飾的臉,看起來既恐怖又眼熟。

非衣哪有時間去細細思量來的是誰,又是誰長了這麼個鬼樣子。所謂以不變應萬變說的大概就是他這種人,突見奇異之事,他倒是極為鎮定地運氣震動衣袖,雙手一推,用氣流砰砰關上了窗子。外面那道白影突遭變故,沒有反應過來,逕直撞上了窗檯,再砰咚一聲掉在了屋角邊。

非衣走過去加固窗栓和門栓,脫下外袍安然入睡。牛皮紙糊住的窗檯上,伸出兩隻瘦骨嶙峋的爪子,映著閃電光亮在不斷刨著木窗櫺,還伴隨著一道細密的呼聲:「妹妹快跑,妹妹快跑。」

雨夜乍一聽這種瘆人的鬼聲音,自然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可是非衣藝高人膽大,聽在耳裡,只當是迷路的松樹在無奈地刨著樹幹找果子吃。他平躺不動,靜心靜氣地吐納幾下,逐漸有了睡過去的意思。

屋角半掉著的閔安迷亂地喊了一刻,開始砰砰地敲窗:「放我進來!放我進來!」

非衣被吵醒,走到窗邊問:「你又想幹什麼?」聽了那麼久,他自然知道外面是誰的聲音。

閔安敲著窗:「放我進來!我很怕!」

非衣默然一下,應道:「放你進來,就要換成我害怕了。」

閔安低低地說:「求求你,我真的很怕……」

非衣開了窗,閔安捏著白衫子衣角爬進窗來。她雖是女鬼裝扮,中衣和長褲倒是男兒裝,還穿著束胸甲衣,在非衣面前自然還是平常的樣子。

非衣拈起一張濕手巾朝閔安臉上丟了過去,說道:「擦淨了臉再說話。」

閔安走到水盆邊洗乾淨了臉,露出本來的樣子,將俊秀清麗的少年郎又送到非衣眼前。閔安摸了摸披散下來的頭髮,將頭髮捋到耳後,看到非衣打量著自己,禁不住紅了紅臉,低頭說:「今晚,我們擠著睡一宿好麼?」

非衣問:「為什麼?」

閔安期期艾艾地回答:「外面打雷,我很怕啊……」

「你不是女鬼麼,應當是人怕你才對。」

「可是女鬼也怕遭雷劈啊……」

非衣不願意再多費口舌與閔安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知道通常再說下去,就會被閔安繞進話裡。他撣了撣袖角,走到土炕前睡下,呼吸清淺,且許久不翻動身子,足見嚴苛的教養。

閔安坐在炕腳抱著肩膀縮成一團,抖抖索索了一刻,他見窗外不斷劃過亮慘慘的閃亮,忍不住將頭紮進雙肩裡,低聲說著:「妹妹不怕,妹妹不怕,哥哥在這裡。」小聲啜泣了一會兒,倦意襲上心頭,他抹乾眼淚,抓起炕上的一塊軟布枕頭,輕手輕腳走到非衣廂房裡的衣櫃前,拉開門縮進了身子。這是他常用來躲避雷聲躲避光亮的地方,如今被非衣佔走了屋子,他還是熟門熟路地摸來了。

衣櫃裡有淡淡的熏香味,像是非衣身上的那股氣息,薄而清涼,安撫人心。閔安縮在三尺見方的隔板上,覺得四處都妥實了,黑魆魆的感覺將他包裹得很好,他才慢慢地睡著。

土炕上的非衣睜開眼睛,聽著閔安細碎的囈語逐漸停了下來,仍然了無睡意。他聽見閔安低聲說過「哥哥」「妹妹」的話,即使不願意動心思去想,也大致猜得出來閔安身上遭遇了變故,極有可能是在這樣的雨夜裡,失散了他的妹妹。

閔州閔家,最顯赫的官宦世家,據戶籍記載,當朝曾育有一對龍鳳胎。長子為兄,叫閔聰,次女叫閔安,長得聰明伶俐,極早就被定了娃娃親……非衣心裡唸著從戶部裡看到的檔案,淡淡皺起了眉。女娃才叫閔安,長相與兄長相近。可是看他身邊衣櫃裡的人,明明是男兒身,卻叫著妹妹的名字……

窗外響起的砰砰咚咚敲擊聲打斷了非衣的臆想。非衣看向窗檯,一道纖長的影子映在上面,在問著:「有人麼……有人麼……」

非衣不想再生事,冷著臉不答話。花翠的聲音又傳過來問:「沒人的話,那有鬼進來了麼……」

至此,非衣完全相信了花翠所說的「老爹身邊沒有一個正常人」這句話,因為來人花翠根本不問前因後果,只問有沒有鬼,也是異常人一個。他聽花翠叫得不休不饒的,拈起花種子彈向了窗檯,在窗紙上發出撲的一聲輕響。「他睡了,明早過來將他提出去。」

花翠敲窗的手一頓,順勢理了理頭髮。她輕輕問道:「那麼,你們是睡在一起了?」

非衣有些後悔多管閒事答了花翠一句。外面花翠仍在細聲細氣地問:「你們是怎樣睡的?她在哪邊?左邊還是右邊?或者……是上邊還是下邊……」

非衣決定一定要睡著,他摒棄了耳邊的聲音,開始潛心入睡。

沒聽到回答的花翠納悶地轉過身,走向了自己的屋子。她邊走邊想,難道是她說錯了什麼?安子穿著束甲,睡在非衣身邊,可千萬別被打著胸了啊!

到底她睡在哪一邊呢?

真是好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