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站在驛館門口看著馬車遠去,心裡想,非衣的耐心怕是用光了,等會見到師父,還得從中多斡旋幾句……讓師父去見非衣,這事又有幾成把握……師父一向不服管束……
閔安一路低頭想著心事,一路走到了清泉縣衙前。他去書房拿回傳的公文,因是同行,他又笑得和氣,一名司吏就揪著他的袖子,將他帶到書架後,細細說了兩件事:吳仁昨晚去馬滅愚家裡跳大神,馬滅愚突然一命嗚呼,天不亮馬家人就來投遞狀紙,遞了些銀兩給知縣王懷禮,要求從嚴審判吳仁犯下的這樁詭秘殺人案。王懷禮沒有升堂,直接將吳仁投入大牢中,指定以後的日子再審理案子,目前去了行館向世子請安。
閔安聽完,額頭不禁冒汗。王知縣一向不喜歡黃石郡的人,上至長官畢斯下至販夫走卒,從來沒有人在清泉縣能舒舒適適走完半裡地,現在師父也落在王知縣手裡,其後果是不言而喻的。閔安從腰包裡翻出最大的一塊碎銀,塞到那名司吏李非格手裡,向他打聽清了師父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
馬滅愚辭官回鄉里養病,病情不見好轉。家裡人昨晚聽說市集上的吳半仙能做法請神配藥方,連忙請吳仁去了府邸治病。吳仁看馬滅愚是回鄉養老的舊官員出身,堅持說不會看病,只能做一場法事祛除穢氣。做法事的時候,吳仁照舊圍著馬滅愚的床鋪轉動,跳了一輪請神舞,沒想到跳完後不久,馬滅愚還沒喝完吳仁配置的草藥,就一命歸天了。
閔安知道師父配置的草藥是個百當方子,不管遇到誰師父都會這樣開出去,草藥大多是茯苓、白朮、黨參等物,可以幫助病人健脾生血、益氣生肌,即使不濟,也不會突然要了病人的性命。
閔安推想,既然草藥沒有問題,師父厭惡官員,不曾近過馬滅愚的身子,更不會在床外跳段大神舞就能跳死人,那麼馬滅愚的死,肯定是有見不得光的隱情。他匆匆辭別司吏,步向縣衙大門。
馬家家僕正巧堵在門外吵嚷,要求吳仁一命抵一命。閔安本想側身閃過西邊那扇門,順便溜出去,一個打扮得極為富麗的年輕女子突然從家僕身後衝出來,喝道:「那個小相公就是吳仁的徒弟,也不是好人,給我狠狠打!」
眾家僕手持棍棒衝了上來,閔安不想在縣衙前生事,腳底抹油,一溜煙跑得飛快。他的拿手好戲就是鑽巷子,鑽了大半天,繞來繞去的,終於將一眾人拋得不見影子。
可是馬家人也有後著。那名年輕女子撥出一半人等在了行館那條街外,專程候著王知縣回來。閔安扶著帽子從巷子口走出來時,不可避免又要遇上他們。
閔安當街躲避著棍棒,冷臉喝道:「再蠻不講理,我就要還手了!」眾家僕與他纏鬥了兩次,見棍棒幾乎沒有挨過他的身子,知道他的手腳功夫是強過他們的。正在猶豫時,那女子接過一道木棒,從後面悄無聲息地朝閔安頭上打去。
閔安連忙躲避,仍然被她敲到了背,不由得踉蹌一下撲向前。背上奇痛,讓他突然醒悟到,眼前這女子是有功夫的。他喝問女子名姓,女子冷笑道:「呸,連姑奶奶柳玲瓏也不認得,還敢讓吳仁老狗進了我家老爺的屋子,奪了我家老爺的命!」
閔安拍拍袖子上的灰,回道:「花街上勸酒做席糾的娘子倒是有一個叫柳玲瓏的,難道是你?可柳娘子曾留我歇了一宿她的紅綃軟帳,沒見到她像個母夜叉似的,當街拿棒子打相公啊。」
「你還敢說些浪蕩話!臭不要臉的!給我狠狠打!」
柳玲瓏柳眉倒豎,吆喝著家僕夾擊閔安。閔安對付家僕綽綽有餘,只是甚少動拳動腳去砸柳玲瓏。說到底,他還是憐惜女子的。柳玲瓏抓住機會重重打了閔安幾棒,將他打得七葷八素,蒙頭轉向地栽向前去。
閔安踉蹌著撲倒,撲到了一雙青黑色錦緞面螺圈紋線腳的靴子前,他是個明眼人,熟悉華朝衣飾采制,知道這是一雙官靴。當下他也顧不上背痛,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連忙伸出手抓住了穿官靴人的左腳。
被抓的人站著沒動,後邊的喧嘩聲似乎小了很多。
週遭都靜寂了下來。
閔安抬頭,看到了一截質地考究的紫色錦袍,衣擺處繡著祥雲紋飾。他的臉擦到了袍底,聞到了一絲隱隱的薰衣香,決計不是平常的那些香料能夠熏染出來的氣味。他立刻意識到,被抓的這個人何止是個官員,來頭肯定要比官員大多了。
閔安撲倒在地,撲騰起一些塵土,沾到了錦袍下襬上。他的身上還帶著昨晚借宿時用艾草熏蚊子的煙火氣,夾雜著塵土味,形成一股混濁味道,一下子送到李培南的鼻子底。
李培南皺起眉,將左腳朝後收揀了一下,沉聲說:「放手,成何體統。」
閔安連忙放手,用手撐地支起上半身,就勢跪地行了個禮。「多有冒犯,請世子恕罪。」他跑得一身汗,文士帽子最終不知掀去了哪裡,頭髮也被馬家人抓散了,模樣別提有多狼狽。
李培南看都不看閔安一眼,走向侍從準備好的馬車,準備出行。王懷禮小心侯在一旁,抬頭露出一張黑掉的臉,閔安不用看,也猜得出來知縣大人是在怪罪他鬧出這麼大的動靜,衝撞了貴客出行,還敗壞了清泉縣民生治安這一塊的顏面。
馬家家僕在遠處看到衣飾華貴的世子根本不管閔安的事,而王知縣似乎又大氣不敢出的樣子,膽子大了些,舉起棍子朝閔安齜了齜牙。
閔安偷瞄到馬家人的嘴臉,只覺背上痛得愈發厲害了。他打了個激靈,衝著李培南的背影喊:「求世子主持公道,還我師父一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