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深夜舉薦

華燈高燃,書房如晝。

李培南坐在主座上,穿著錦青常服,袖口翻出一片金絲藻繡,衣擺單繡一桿墨竹,如水一般垂瀉下來,不染一絲纖塵。非衣穿得更是富麗,自打他走進屋向李培南行過禮後,紫紅長袍就映著燈光,奪去了滿屋的顏色,在粉壁上浮起一圈亮麗光彩來。

李培南安然受了非衣的禮,回道:「坐吧。」

非衣走到主座左側位置坐下,很長時間裡都沒有說話,身姿坐得端正,如往常一樣得體。李培南與非衣聚少離多,近幾年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各自忙於事務,逐漸沖淡了原本就不深厚的手足情。非衣對李培南自小是敬大於禮,李培南對非衣向來是禮多於敬。

見非衣沉默,李培南也不急,耐心地坐著,飲上一兩口清茶。厲群屏退了丫鬟及侍從,親自捧著案盤進來,放在非衣身邊的黃梨木方頭桌幾上,退到一旁給非衣斟茶。他掀開甌窯淡青釉彩茶盞蓋,將蓋子反過來貼在茶杯的一邊,注入茶湯,使湯水順著杯沿流下。然後他用雙手捧起茶杯輕輕搖晃,使茶葉得到充分浸潤。此時茶香高郁,飄溢出來,他才放好茶杯及盞蓋,垂手退到了屏風後。

非衣深諳茶道,看了厲群侍茶的一手,臉色不由得緩和了下來,說道:「世子有個好下屬,做事方方面面通透。」非衣自三歲起就稱李培南為「世子」,既客氣又疏離,從未改過口。李培南今年二十四,安然聽了十六年這樣的稱呼,也不在意。

李培南看看厲群,厲群會意,連忙站在屏風後躬身說道:「二公子過獎了,在下受之有愧。」

非衣揭開茶盞喝了一口茶,不答話,書房裡再次變得冷清。李培南知道非衣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猜想他肯定是有事要說,所以比他更沉得住氣,連寒暄都免了。

非衣昨天中午坐馬車剛進清泉縣,哨鋪的通信兵就忙不迭地把消息送到行館來了,李培南第一時間掌握了非衣的動向。他等了一個時辰,見非衣並沒有來拜見他,差人去請。差去的侍從後來報告說,非衣路過街市時停留了一會兒,專心看著道長與徒弟跳大神。那徒弟就是閔安,在這之前,李培南站在主樓欄杆旁,早就看過閔安與吳仁在下面場子裡的搗騰了。非衣來後,只說了兩三句客套話,問問王爺身體安好,對他連續兩年流蕩在外地的事情一字不提。李培南也沒心思問,飲過一盞茶後,覺得兄弟見面友愛悌睦的場面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就喚厲群去安置非衣。非衣也不道謝,轉身先下了樓,住進了行館後宅裡。一天一夜過去,聲名已經傳出去的非衣卻不露一次面,拒絕了各方官員士紳的拜見,在閔安攔車喊冤不久後,他倒是出現了,所以李培南猜準了他來的目的,是與閔安有關。

非衣放下茶杯說道:「在世子面前我也不說廢話,今天再來叨擾世子,是想向世子舉薦一個人。」

「閔安麼?」

非衣對於這樣的應答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李培南是個心思敏捷的人。「是的。」

「為什麼?」

非衣清淡答道:「兩年前娘親過世,我向王爺辭行,決定外出走一趟,散散心。王爺大概怕我走回了北理,臨時編排一個任務給我,要我考察各地民情,為世子網羅和推選人才。兩年來我幾乎走遍了楚州各地郡縣,遊山玩水之餘,倒也沒忘記王爺的交代。我平日裡所接觸的兩百一十七號人裡,只有閔安符合王爺的要求,能擔當大任。」

非衣稱同父異母的兄長為「世子」,喚起自己的父王來更生分,叫「王爺」,可見心性的冷淡。但他這樣喊了十九年,也沒人能糾正。

李培南聽到是父王的旨意,不得不慎重考慮一下。「閔安麼?」他坐在椅子裡,用手指輕輕叩著扶手,沉吟道,「他的性子不大穩妥,用他我不放心。」

非衣看著李培南說:「我舉薦閔安有三點理由。一是閔安出自閔州閔家,父親被先皇判處斬刑,爺爺受累氣死,全家上下沒一人受到先皇的恩待,死的死散的散,所以可以保證閔安不會投向先皇舊黨那派人。二是閔安精於律法刑名學,熟悉衙門裡的各種陋規,由他出面充任相關司吏,絕對要比舊黨官員強,可培植起有利於世子的勢力。三是屬於我私人之請,若世子答應閔安,主持吳仁案子的審查,確保王懷禮不會挾私糊弄過去,這樣才能讓吳仁脫身。我需要吳仁指點我的醫理知識,醫治好小雪的頭痛病。」

李培南知道吳仁不救官及親的規矩,也知道祁連雪對非衣的重要性。除去非衣的生母如王妃,祁連雪可算是最體恤非衣的親人。她被頭痛腦熱病困擾了多年,一直沒找到解決的方子。現在非衣提出來,在吳仁這個前御醫首座手裡試一試的辦法也是可行的。然而李培南轉念想到閔安披頭散髮攔住他馬車的樣子,眉頭又不禁皺起來,就冷淡說道:「不審這個案子,我也能提出吳仁,讓他給小雪治病。」

非衣回道:「吳仁脾氣古怪,傳聞寧願死也不願意破規矩,又怎會屈服於世子的手段。只能通過閔安去說情,事情才能穩妥一些。」

非衣說得再合乎情理,李培南也不是那種為閒雜人等操上一份心的人。他拿起茶喝了一口,沒說什麼,只是當面不拒絕非衣而已。非衣懂得他的意思,斟酌再三,最後還是把話說開了。

「現今新皇年幼,朝政把持在王爺手裡,王爺辛勞勤政三年,已有取代新皇之心。王爺礙著太上皇退位前的詔令,不敢打破誓言越矩登基,但他心裡中意的人是世子你,想把世子扶到皇位上去。王爺在禁兵營安插親信,改變領將格局,做了諸多事情,就是為了給這後來的新皇鋪路。他要我為世子挑選輔政人才,也是為了給世子培養親信的機會。日後,這些人一定為世子所用,輔助世子登基稱帝,成就一番霸業,像昌平府蕭知情、荊門左輕權、閔州閔安等自然就包括在裡面。」

非衣說的一段話涵蓋了華朝皇族的一段歷史,他與李培南都是正宗皇嗣出身,可算為歷史的延續部分。

約五十年前,太上皇葉沉淵誕下兩子,取名為葉興琪與葉景卓。他察覺到第二子葉景卓自小野心勃勃,難以馴服,就威逼葉景卓去揚州雨花溪畔隱居,將皇位傳給嫡長子葉興琪。葉興琪登基之後勵精圖治,曾整頓過官場風紀,開創過一段時日的宴清局面。錦州知府閔昌彈劾賑災官員貪污糧餉,引發新舊兩派官員廷爭面折,葉興琪為平息朝政動盪,依照大理寺呈報上來的證據,判處閔昌及家人。隨後,華朝吏治更加趨向混亂。葉興琪體虛多病,不近後宮妃嬪,年過四十才與祁連皇后誕下一子,不久後染疾離世。祁連皇后扶幼子登基,將鎮南王葉景卓請出輔政。此時,葉景卓先在雨花溪畔、後在無名島中深入簡出已有三十年。

葉景卓出山那日,去東海告祭天地,將自己的姓氏恢復成祖上舊制,更名為李景卓。他的改變,就是意味著李家皇權的逐步回歸。在二十三歲時,領爵號在身位同平民的李景卓傾心戀上一名女子,不顧她的反對娶她為妻,生下一個男孩。因長期受父皇及皇兄的兩層壓制,李景卓對幼子寄予厚望,從《南華經》裡挑取鵬鳥培風圖南之志為他取名為李培南,將他寄放到海邊及沙場裡教養,逐漸冶煉出他的強韌性子。正當李景卓隱秘實施復出計畫時,華朝與鄰國北理邊境發生多起動亂,邊防勢態一度緊張起來。彼時正當權的葉興琪為平息隱患,主動與北理皇族締結婚約,北理國派出最受尊崇的郡公主前來和親,葉興琪以李培南生母出身貧寒為由,將郡公主謝如珠擬旨賜給李景卓。

李景卓必然不從,聲稱已有髮妻,且恩愛有加,願與她執手到老。葉興琪向退隱到海外無名島嶼上的太上皇請令,不久得到太上皇加急手諭,將和親之事再度壓置到李景卓身上。李景卓生平所怕只有父皇一人,無奈應下這門親事。成親之日,髮妻蕭冰領皇令另去別宅安置,將府邸留與新婦。待李景卓第二日尋去時,蕭冰已不知所蹤,未留隻字片語。李景卓遷怒於新婚妻子謝如珠,再也不踏進謝如珠宅院一步。

謝如珠貴為郡公主,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對待,常常飲淚望北。但她深知自己身上所擔負的使命,又不能隨性回到故國,強撐兩年後,終於心苦病倒。隨嫁的侍女請來李景卓,教與公主採取軟和戰術,希求一點點打動李景卓的心。李景卓見謝如珠病體柔弱,動了惻隱之心,一連兩日守在榻前。侍女為撮合自己的主子,冒死使出一計。李景卓一時不察,喝下侍女準備的湯水,與謝如珠共度一宿,清醒後就手刃侍女,再次棄謝如珠於不顧。謝如珠被激怒,搬出故宅,去楚州昌平府定居,十月後生下麟兒非衣,讓他從母姓謝。

謝如珠難以忍受李景卓的冷漠,等著邊境關係和睦時,帶著非衣回到北理國,一去就是十年。李景卓從不過問非衣與她的任何事,更不會寫信催討她的歸期,只是潛心培育李培南,重金搜查蕭冰的下落。直到華朝先皇駕崩大舉國喪時,謝如珠才偕著非衣回到昌平府,以皇親身份參與喪禮。隨著她的這次回歸,非衣也第一次立足在華朝宗親面前,引得眾親屬驚異:原來只聞名不見面的二公子論神韻氣度,並不輸於世子李培南;論及出身資歷,甚至比世子更顯富貴。

從此後,不受李景卓青睞的非衣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得到禮待,最大原因就是他的顯貴身份。非衣不願重蹈父親覆轍,對待兄長李培南敬重有加,外人見了,自然會在原先的敬重上再加一層,更加小心地候著李培南,由得這位唯一的世子爺隻手遮天。

非衣能與李培南相安無事,實在出乎謝如珠的意料。她對非衣耳提面命了一番,要他從李培南手中奪回一半權力,遭到拒絕。謝如珠難免失望,又因奔波兩地虧損了身體,不幸染上風寒。臨死之前她喚人請來李景卓,當面告訴他一個隱秘:蕭冰已病逝,骸骨就埋在昌平府故居後花園裡,她是得知了這個消息,才花費重金買下這座宅院。她笑話李景卓一生辜負了兩個女人,含恨離世。非衣隨後外出散心,李培南得知生母消息,從西疆趕回。

一別兩年,直到昨天兄弟倆人再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