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玲瓏尖笑不已,抵死不從閔安的推論。閔安已用吸鐵石吸附過傷口,見無異物落出,不得已剖開馬滅愚的脖子,從血管裡取出一根珵亮的鋼針。
隨後的審理並不困難,因為李培南又擺出了銅爐,對柳玲瓏說:「若不服氣,儘管燒香投進爐裡,看馬老爺收不收你的祭禮。」
柳玲瓏不知是計,當真燒了三炷高香,冒著炙得發紅的炭火,將香柱穩穩插進銅爐裡。李培南看了一眼,對王懷禮說道:「這麼穩的手,想必演練了多次,也只有她能刺進鋼針不抖落一點,抓她一定沒錯。」
王懷禮隨即帶人一哄而上,將柳玲瓏拖回衙門裡審查。
到了下午,縣衙就向李培南送來一份血跡斑斑的案子結詞,詳細說明柳玲瓏的行兇經過。柳玲瓏的兇犯弟弟柳二來投奔她,藏在馬滅愚隔床後的櫃子裡,只有這個房間少人走動和過問。柳玲瓏擔心馬滅愚會指出柳二藏身處,又因吳仁出自黃石郡衙,正是柳二的對頭班子裡的人,於是她就想出一條毒計。
柳玲瓏暗示街市上的吳半仙能醫好人,馬家長子果然去請來了。待吳仁跳完大神給了草藥後,馬老夫人照例是要餵下湯藥去的,柳玲瓏藉著用手帕替馬滅愚擦嘴的機會,將鋼針不著痕跡地刺進他血脈裡,了結了他的性命。隨後她怕事情敗露,將馬滅愚猛然張開的嘴巴合攏,連夜打發弟弟去馬家祠堂避一宿,等風聲過了再回來。再朝後去,她還指望著把弟弟改頭換面,接進馬家做長工。
閔安從李非格嘴裡輾轉打聽到了一切,問了柳玲瓏的來歷,又摸出為數不多的碎銀要塞給李非格,這一次李非格死活不接銀子了,還幫忙提點出了吳仁,將師徒兩人好好送出門去。
別看吳仁脾氣倨傲,對待老書吏先生時,他還是極客氣的。他向李非格作完揖道完別後,回頭看見閔安穿了一身好衣料,沉臉喝道:「死小子敢亂花錢買花衣服?活膩了麼?」
閔安連忙賠起笑臉說了說昨晚面見李培南的過程。吳仁聽也不聽,揪住閔安耳朵說:「管你哪裡來的,給老子脫下來當掉,整天穿著花衫子到處跑,又想惹得男的女的朝你身上湊?」
閔安痛得跳腳,被吳仁一路揪著去了當鋪,含淚脫下外袍,抵擋出了二兩銀子。吳仁劈手奪過銀子,又將閔安的腰包搜光,一路哼著小曲回到驛館。他坐在桌前扒拉著算盤,一點也看不出是經受過一場牢獄之災的人。
閔安嘀咕:「鑽到錢眼裡去了。」
吳仁抬頭問:「你藥吃完了吧?」
閔安點頭。
吳仁嘆:「藥不能停啊——可惜銀子又湊不夠。」
閔安眼前一亮,連忙說了說非衣要拜師的事,從長遠利益及眼前富貴兩方面遊說師父。可他師父不聽,一手搓著泥腳丫子,一手扒著算盤珠子說:「別跟李家扯上關係,他們家的人還富貴,那也是卸磨殺驢的角色。」
閔安一直感激李培南給他的幫助,不滿說道:「師父怎能這樣說!那世子為人雖然冷僻了些,心腸倒是好的。」
吳仁冷笑,丟了一隻布鞋過來,砸中了閔安的腦門。閔安坐著生悶氣,吳仁抬起兩根手指問:「這是幾?」
閔安不答,吳仁丟過一個小瓷盅,砸痛了閔安的額頭。閔安嚷道:「二!」
吳仁再伸三根指頭:「這是幾?」
閔安再也不肯吃虧了,忙答道:「三!」
吳仁捏住圓形茶壺蓋子,刮著腳底的泥,說道:「先皇二十年前威逼鎮南王迎親,我那會兒還在皇宮裡。鎮南王提出要求,讓長子襲爵,先皇才將李培南扶立為長世子。李培南進殿謝恩,不過四歲年紀。先皇問他,京城汴陵和他父親居住的揚州哪個大,他卻回答日頭最大。先皇問原因,李培南就說,無論站在哪裡舉頭都能看到華日當照,在強大光彩下,哪裡留著汴陵或揚州的影子呢?」
閔安正愣著脖子聽得出神,吳仁走過去將泥蓋子遮住閔安的眼睛,問道:「傻徒兒現在能看到什麼?」
「黑乎乎的蓋子。」
「還有呢?」
「一圈兒落日光影。」
「味兒好聞麼?」
「師父!」閔安醒悟過來,氣急敗壞地推開吳仁,摸著糊了泥巴的眼睛,「這麼大年紀了,還作弄我!」
吳仁又走回凳子上刮著另一隻腳的泥,笑道:「你現在就是泥巴糊了眼睛,把李培南當做太陽來供著,自然看不見他背後的那些暗影子。」
閔安拍桌子:「師父你把話說透嘛,幹嗎藏著一股怪味兒!」
吳仁咧嘴笑:「他還好也別摸過去,二十年前你爹就栽在他李家人手裡,你掙點氣,跑遠些,還不行,咱們可以不做官。」
閔安沉默不語。
吳仁嘻嘻笑著,用泥巴蓋子放在閔安頭頂上,拍拍他的後腦殼,說道:「藥果然不能停吶——腦子都變這麼傻了——」然後走出門。到了晚上閔安吃過飯洗過澡,不見師父回來,提著一個燈籠出門找他。
酒館子沒人,賭莊裡沒人,夜市上沒人,閔安不知師父去了哪裡。正怔忪站著看街,前面行館裡的八列雪蘭燈齊齊點亮,映得主樓富麗堂皇。一隊侍衛擁簇著箭袖窄衣的李培南下馬,李培南將馬鞭丟向一旁的侍從,向前走幾步,回頭抿嘴呼哨一聲,一道金黑斑紋的豹子凌空撲下,閃電般地衝進門樓裡,再也看不見了。
隨後又有一隻白鶻剪空低飛,掠進了主樓裡。待出行的捕獵幫手回歸後,李培南才帶著人走進行館,撇下一地燈綵在身後。閔安提著燈籠不知不覺走近,厲群喚人關閉大門,回頭看到他了,就問:「小相公還有什麼事兒嗎?」
閔安清醒過來,暗想道,是啊,案子都結了,他還有什麼藉口什麼事兒來這地方呢?心裡雖然想得亮堂,嘴上回的話卻是不一樣了:「我來拜見二公子,與他商討學針之事。」
厲群也有所耳聞非衣拜師的事情,沒再多問什麼,將閔安請進了門。閔安一走進弄堂,看到昨晚伺候他沐浴清洗的丫鬟忙著搬一個籠子,馬上問道:「見二公子不需要熏香換衣吧?」
厲群只笑了笑,指指後面那棟樓說:「小相公自己去吧,我要上樓聽差了。」
閔安趕急著問:「世子下午出去了嗎?」
厲群磨了磨手掌,神情為之振奮了一把:「王大人請公子去海棠山圍獵,公子捉到一頭猞猁,模樣真是威武,不虛此次出行吶。」他急匆匆走進閣子裡更衣清洗去了。
閔安提著手裡的紙燈籠,踏著一地銀亮的月光,走向了後面的宅院。非衣穿一身窄衣,紮緊了袖口褲腳,正提著一盞紗綢木龕籠子躍上碧玉琉璃瓦簷,將滿籠的花草放在月下晾著。
閔安站在簷下仰頭說:「非衣,師父沒有答應拜師的事兒,你別擔心,我會說服他的。」
非衣坐在屋脊上,一動不動看著月色裡的閔安,半晌才答道:「再不答應,世子就要動手了。」
閔安踮了踮腳:「那你呢?你會不會為難師父?」
非衣冷臉答道:「世子動手之後,自然就是我動刀了。」
閔安縮了縮脖子:「好吧,我回去再去努力一下。」他走開兩步,回頭又看到非衣坐得如同天神一般的身姿,心裡一動,問道:「在那上面可以看見什麼?」
「月亮。」
「還有呢?」
「你。」
「還有呢?」
非衣拈了一顆花果種子砸向屋角說:「你自己順著梯子爬上來看吧。」
閔安找到屋角立著的一架梯子,把它擺放好,麻利地爬上了簷頭。他踩上琉璃瓦,覺得有些腳滑,就小心翼翼地狗爬著過去。坐定後,他拍拍手說:「唉喲,好大好圓的月亮啊,像一隻茶壺蓋兒。」
非衣不答話。
閔安東摸西摸瓦縫:「唉,非衣你說,月亮上住著嫦娥仙子,那廣寒宮肯定很大吧,和這行館一樣氣派?」
非衣仍舊無語。閔安推推他:「你倒是說話啊。」
「嗯。」
閔安愣了一下,會意過來,又說道:「那王懷禮蓋這間地上的廣寒宮該要花多少銀子啊!」
「前門樓兩百萬文錢,主樓兩千萬文錢,後宅八百萬文錢,折合起來就有三千兩白銀。」
閔安咂舌:「你怎麼知道?」
非衣答:「行館才是我家前院的規模。」
閔安不說話了,想想又覺不對:「可是那個王知縣,怎會突然生出這多的銀子來?」
非衣抿了抿嘴沒回答,心裡想,這正是世子要拿來下刀的地方。上下行貪的官員太多了,再不整治,楚州必潰敗。
閔安用手摀住眼睛,又一根根放開,從指縫裡看月亮,兀自玩得高興。默然耍了一會兒,他說道:「我突然想到,如果月亮變成一道彎兒,那嫦娥仙子會不會被擠落下來?」
非衣看看圓盤似的月亮,忍了半晌,才開口說:「你坐遠些,別吵著我了。」
閔安狗爬開一段距離,坐好了,說道:「仙子肯定不會下來的,現今的房價太貴了,她落地也住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