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清泉縣衙火把攢動,馬隊嘶鳴。都尉指揮著兩千守軍攻打牢獄大門,叫囂著口號:「殺退囚徒,解救王大人!」
守軍馱著梯子架在門石上,順著青漆螺釘朝上爬,更有一隊弓弩手彈射弩箭,將火油順風送進牢獄大院裡,哪裡管得上門後有什麼人,他們要解救的王大人又在何處。
大門後突然彈回一個火籠,落地一滾,砸得弓弩手紛紛躲避。他們圍聚在一起,正待擺出陣型再彈射火弩,院牆那側接二連三滾出幾枚火籠,聲勢之浩大,仿似暴雨利箭一般。
一時間,弓弩手奈何不了大門後面的反擊,火力一度遭到壓制。
爬到高處的士兵伸頸一看,咂舌:「門後邊有個人徒手搧動火籠,就這樣把火籠砸出來了!」
消息傳回都尉耳裡時,都尉也有些吃驚,根本沒想到縣衙裡竟然還有如此厲害的高手。他問過衙役,知道李培南守在了二院過道口,沒提防住大門後面還有武力堵截。很快,他就明白了事發原委。
非衣運足力氣用掌風擊出火籠後,扯過一塊氈毯甩上大門牆頂,壓制住了牆頭的荊棘刺槐,再縱身躍向氈毯,居高臨下地站著。他抽出軟劍,迎風一抖,冷冷喝問都尉:「世子在內鎮壓暴民,你膽敢亂放火箭掠他陣腳,是想造反麼?」
都尉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來的,此時看到非衣反過來質問他的不是,索性冷笑起來:「兩位公子鎮壓了一天,沒看到救出王大人,我再不動手,恐怕王大人被啃得連皮都不剩了。」他將手一招,呼喝下屬抬來鑲銅滾木衝撞大門,再也不聽非衣的責問。
牢獄大門及圍牆是整座衙門中最沉厚的建築,又高又重,想強攻下來還真是不容易。過道口的李培南捕捉到身前身後諸多動靜,為控制局勢,他將整支侍衛隊調到了大院裡,去協助非衣鎮守大門。
前面柵欄後,被紛亂人流遮住的二院角落裡,遠遠還傳來重犯的笑聲:「兔兒爺氣得吐血了,不知道身上的肉還有沒有完整的,脫下衣服給我瞧瞧?」
李培南聽著皺了皺眉,提著蝕陽向前走了幾步,心裡考究到大局情勢,最終還是站定不動了。此時大院裡的厲群爬上牆頭將弓箭交給非衣,非衣趕急問了一句:「他還好麼?」
厲群猜不准這個他是指誰,含糊應道:「還好,還好。」轉頭又與非衣一起禦敵。
獄門外的廝殺動靜變大。
李培南沉吟一下,捨棄了二院裡的囚犯們,走回大院獄門處說道:「開門。」
一陣機杼聲響過後,沉厚的大門在夜色中徐徐展開。李培南提著寒光凜冽的長劍走出門來,只要遇見不長眼的弓弩長矛的攻擊,他必定要狠狠回擊過去,將那些人挑傷在劍下。他的長劍光彩奪目,斬落一次,必然掄起半邊紅霞,氣勢顯得駭人。不過片刻,大門前的廝殺竟然漸漸止息下來。
都尉看了看隻身走出的李培南,在他的盛大積威下,翻身下馬行了一禮:「參見世子。」
李培南不回禮,只說道:「我在這裡你也敢亂來?」
都尉扣手答道:「下官只是擔憂王大人的安危——」話沒說完,一道紅光掠過他的頸脖,斬落了他的頭顱。
士兵們嘩然,手握弓弩將要搶進一步。李培南環顧四周漸起的騷亂,冷冷說道:「楚州嚴法明令,衝撞貴族必是死罪,誰敢做下一個?」
四周的士兵猶疑不定,但是沒人再敢踏出一步。外圍的騎兵不明門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提韁催促馬匹前進,無形又使得包圍的圈子擠緊了幾分。門牆上的非衣看得仔細,拈弓就射,一箭洞穿騎兵咽喉。
一*的騷亂像水潮一般傳向了遠處,終於將門前的情勢都轉達到了各隊隊長耳中。士兵們失了領頭將領,在夜色裡放低了武器,與門前一上一下的世子府人馬沉默對峙。
直到子時一刻,縣衙裡的各方爭鬥局勢都有些緊張,遺留在二院角落處的閔安也不例外。儘管他在心底也乞求過來個人救他吧,無論是誰,今後一定要肝腦塗地回報,可是當重犯將黑僵僵的大手摸向他時,他的神智突然清醒了起來。
遇見了難處,人還是只能靠自己。
這是閔安唯一的想法,解決困境之前,他必須吐對方一臉血。
所以他準確無誤地噴了一嘴血到捏住他下巴的重犯臉上,並且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多摸幾下我的嘴巴,我就能把病氣過渡給你了。」
重犯看出了閔安的異樣,驚嚇得甩下了手。閔安額頭冒出一片密汗,臉上發熱發紅,嘴角滾落血沫和黑涎子,淌在他的衣領上,浸濕了脖頸。那些水漬使得先前櫸樹皮敷出的傷口更顯得潰敗了,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慘不忍睹。
閔安一直掐住自己的脖子在咳:「地上那個老先生……是你們弄死的吧……不曉得他身上有瘟疫嗎……現在傳給了我……難受死我了……」
柳二在一旁觀察著閔安的臉色,大叫:「各位大哥別信他的話,他這人一肚子壞水!」
閔安轉頭看著柳二,踉蹌著倒向他的身子,朝他猛咳:「不信我的話,你避個什麼。」
柳二連忙躲到一旁。
樑上君蹲下身查看慘無人色的王懷禮,王懷禮被囚犯們折磨了一天,此刻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對外界動靜沒有一點反應。樑上君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驚叫道:「王大人好像也染上了瘟疫!」
閔安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抓身邊的囚犯,囚犯們紛紛躲避。他的手腕和脖子露在了衣外,恰到好處地展現了幾處黑青色的潰敗傷口,和樹底毫無人氣的王懷禮的模樣一樣。此時,囚犯們哪有不信瘟疫這種傳言的,都擠著朝院子外跑。
閔安踉蹌倒向地上李非格屍身那邊,剛要抓住李非格的腰帶想將他縛在自己身上,將他完整帶出去,突然,遠處山林後傳來一陣喧鬧,原來是李培南調派來的親信軍隊終於趕到了。
眼看火把像是游龍一樣越來越近,馬蹄聲潮震天,清泉兩千守軍的副將被迫做出反應。他在士兵的掩護下朝李培南呼喝道:「兩位公子一直阻隔我們救出王大人,又調派其他人馬來圍堵我們,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明早邸報傳進皇宮裡去,王爺臉上也不好看吧?」
李培南沉聲道:「就憑你小小的一名副官,進去能鎮住場面?」
副將回頭觀望一下,咬咬牙說:「大家先退吧。」他在軍營裡求得營生,並非是不懂楚州典法,只要囚犯不逃出牢獄,他就沒有藉口殺他們。若是冒然帶兵進去殺掉囚犯,這主要罪責還在他身上。反過來,他要想賺殺囚犯幾條命,只能等他們逃出來才行。
副將想通道理後就退了,指揮著牢獄大門外的兩千守軍徐徐退向縣衙八字牆外。
李培南帶著侍衛隊走回二院外的柵欄處,聽從一直候守的主簿的通告,才知道王懷禮已經快斷氣了。
主簿轉述王懷禮身體狀況時聲淚俱下,跪求李培南格外開恩救他的長官一命。李培南逡巡一眼院裡的動靜,問道:「閔安去哪兒了?」
主簿哭得悲慼,一時還沒記起閔安就是經他手裝扮過的那名奴僕,哽咽道:「閔安……誰?」話一說完他就醒悟過來,擦了眼淚道:「兔兒爺麼……不知道。」
李培南聽到主簿都喚閔安為兔兒爺,似乎更加坐實了閔安是他專屬孌童的傳聞,心下有些不喜,眉頭輕輕皺了下。主簿領會不了李培南的意思,只管順溜地跪在他腳邊,指著院內訴求救王懷禮一命。
主簿這樣懇切地求著,給了二院裡的重犯一個提示。他們突然醒悟到,外面人馬喧鬧吵吵嚷嚷的,世子爺顧不來那麼多的變故,眼下抓住王懷禮的命就是他們逃出去的機會,因此他們叫兩名送夜宵的奴僕架著王懷禮軟答答的身子,一夥人躲在王懷禮後面要挾李培南說,再不讓開道路,王懷禮必死無疑。
李培南佈置了一天,等的就是這個時刻。他非常利落地喚退侍衛隊,帶人避到縣衙大堂裡,任由重犯們湧出,一窩蜂地逃向了夜色中。有些輕監犯也跟著跑出,只有那種因拖欠租稅而被抓的老實人還留在了號房裡,不去跟風逃跑。
外逃的囚犯們很快就發現他們陷入了羅網之中。李培南如此大方地讓他們跑出來,自然是想佔住一個越獄捕殺的道理,且能一次清殺乾淨不留予人口舌。李培南在清泉縣城三門都佈置了重兵,唯獨留下通往黃石郡的那條路。囚犯們被迫逃向黃石郡方向,剛摸進官道旁的林子裡,一陣箭雨迎面撲過來,將他們射成了刺蝟,無一倖免。
縣衙花廳裡,李培南坐等各方通傳的結果。非衣抬手推開厲群遞過來的茶案,問道:「閔安呢?」
李培南朝厲群看了一眼,厲群連忙扣手答道:「屬下這就去找。」
非衣站起身:「我隨你一起去。」他回頭看見李培南仍安然坐著,皺眉問:「你的人一連失了兩個,不擔心麼?」
李培南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派閔安進去,自然相信他有能力出來。」
非衣冷嗤一下,拂袖離開。一刻鐘後,他與厲群走遍了整座牢獄,都不見閔安蹤影。女監那邊的大鎖捆得好好的,動亂發生時,從頭到尾不波及她們,閔安自然也不能藏進裡面去。非衣站在二院櫸樹下思索一刻,回想他騎馬帶回閔安的種種細節,猜想閔安此時一定是筋疲力盡,多會尋個不起眼角落睡著,就運氣貫透嗓音喚道:「閔安,你要花翠抱來玉米,他們已經到了。」
院子水缸裡隨即傳來一個聲音:「哪裡?哪裡?」話沒落地,一隻烏漆墨黑的手就掀開了木板頂蓋,冒出來一臉灰的閔安,不斷四處張望著。「我家玉米怎會知道我在這裡?」
厲群看見閔安睜大眼灰兮兮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