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以療傷為藉口帶著將軍外出遊蕩一天,到處尋找生錢快賺得多的門道,無奈無功而返。他摸到客棧將將軍交付給師父,還向師父打聽替他存了多少銀子。吳仁十分警覺,問閔安為什麼急著要銀子,閔安就回答說,他也老大不小了,想要娶一門媳婦,蕭莊的門檻有點高,他怕錢少惹得蕭老爺不痛快,不把寶兒嫁給他。吳仁的回答很乾脆,拿起掃帚一陣打,將閔安攆出門,若不是閔安跑得快,他那布鞋梆子准又要砸過來。
吳仁罵道:「死小子還當真了啊?這話切莫讓寶兒聽到,要不就害了她一生的姻緣!」
閔安抓著頭走下樓:「我怎麼就誤了寶兒的姻緣……她對我有情,我待她有意,就不能在一起麼……再說了,是寶兒先來追著我跑,我又攆不開,不如娶回來做娘子……」
閔安記著蕭寶兒每次見到他就歡喜異常的神情,只覺心底也柔軟了,朝蕭寶兒居住的那棟小樓看了看。蕭寶兒不知去了哪裡玩耍,不見人影,讓閔安一時按下了要當面向她提親的心思。他正在拾級而下,沒曾提防到,一路嘀咕著的話送進了樓梯轉角處站著的五梅耳中。
五梅穿著白色直裾袍,領口綴著青花,頭戴青布方巾帽,一副文雅裝扮。他的容貌生得清秀,杏眼直鼻,這麼低眉順目的朝閔安面前一站,閔安還以為是遇見了自己的重影子。他樂呵地朝後退了一步,對默不作聲的五梅說:「身子養得怎麼樣?我師父的草藥不錯吧?」
五梅向閔安作揖,一躬到底,由衷感激閔安這次搭救的援手。他被李培南關在行館柴房折磨了三天,險些丟了小命。閔安拿到賬本之後,跪地向李培南求情,求他放過落到這步田地又一無是處的五梅。李培南本想將五梅交付給縣衙,後來看到王懷禮已死,閔安抱著他大腿不撒手的模樣,他索性做個順水人情,將五梅放了出來。
五梅是書生出身,生活一直無著落,拖著鮮血淋漓的身子走出行館,幾乎要一頭昏死在閔安懷中。閔安請行館值守的侍衛大哥連夜將他送到師父手上,這才撿回了他的一條命。
五梅留在客棧中,自發接近蕭寶兒,竟然在蕭寶兒跟前混到了一個遛馬的差事,究其原因,是因為他的面相、氣韻與閔安生得幾分相似,蕭寶兒愛屋及烏,就收留他做了短工。
閔安看看五梅通身的穿著,笑著說:「寶兒對你不錯。」
「非也非也。」五梅莫測高深地搖搖頭,「寶兒小姐只管帶著我走狗鬥雞,玩耍遊樂,真正管我營生賜我衣食的,是另外一家公子。」
「誰?」
「富貴人家的公子,容我先賣個關子,不告訴你名姓。」
五梅不是隨口說說來顯露他的富貴,而是真真切切拉著閔安胡吃海喝了一頓。閔安素來囊中羞澀,又多次施予五梅人情,見五梅做東,也不推辭,隨他去了酒樓。兩人喝著清酒,對了幾句曲子,一時笑樂融融,只覺愜意快活。期間五梅起身去方便,趁機對樓下候著的同伴說:「叫公子準備好酒湯,我這就帶小相公來。」再又臉色如常地走進閣子間,扯著閔安閒聊。
午後秋陽滲過簾子尖落在了閔安肩上,他回頭對五梅笑了笑,白淨肌膚上浮上兩團酒暈。五梅細細瞧著閔安的神態,冷不防說:「小相公生了一副好面容,就是這倒缺的牙洞,嘖嘖,難以入目,不如隨我去補上一補。」
閔安含羞拍拍自己的衣袋,五梅會意說道:「自然由兄台我給你墊上診金。」閔安擺手拒絕,五梅就拉下臉:「你對我有恩,我償報你還來不及,哪能有別的心思?再推辭,就是信不過我了。」
閔安只好應允。
補牙的大夫住在一座宅院內,滴水青玉瓦,粉牆海棠花,外觀整治得十分雅緻。閔安走進客廳,迎面而來一陣松木香,正前牆上懸著古漢丁緩絕版木蘭白鶴墨刻畫,座椅兩旁擺放兩列四格錦緞屏風,繡滿了金鳳芙蓉,富麗堂皇的顏色一直流淌到地磚上去。閔安順著黃燦燦的屏風圖飾朝前看,突然又發現了兩株碧玉通透的芙蕖蓮葉燈正立在條案旁,忍不住低呼一聲:「這種奇香花草燈絕對出自丁緩大師的手筆!和正中懸著的木刻畫一樣,是失傳已久的孤品!」
後進門的五梅緩緩點頭。閔安咋舌:「這是牙醫大夫的府邸?瞧著這麼氣派,竟像是富貴人家一般。」五梅只笑不答,閔安走近花草玉柱燈,朝蓮葉上呵了一口氣,見玉脂凝碧不染一絲水霧,心底更加羨慕了。他一直跟著師父走南闖北,開拓了不少眼力,日子卻時常過得苦巴巴的,他在閒暇就開始琢磨藝工手法,搗騰出一些小玩意兒賣掉,還曾一心醉迷過古漢巧手匠工丁緩的技藝。前些時日,他想從李培南手裡套出白鶻去參加瓦舍的賭博,就曾花費了一番心思做出一把細漆骨摺扇,打出的也是丁緩的名號。
可惜那把扇子沒人要,至今還存放在他的袖囊裡。
五梅扯著閔安的袖子,將他帶到了後堂,一個青紗素袍的年輕人站在宮燈木架旁,戴著粗布口罩,只露出了半張面容。他的雙眼在昏暗的堂屋中特別有神,朝閔安看過來時,像是潤著一層清泉,讓閔安在他的目光中滌蕩了滿身塵污,心底變得越發輕便起來。
閔安兜頭行禮:「大夫好氣度,不輸於任何一名俊采學子。」
年輕人拱手回禮:「過獎,實在是愧不敢當。小相公若是準備好了,請隨我來。」
閔安跟著年輕的大夫走向院後的小屋子,大夫手持一柄玉蘭宮燈,小心替閔安照著亮。紗袍袖口掀落下來,露出了他一截纖穠合度的手腕,生得皮細肉白,宛如不沾水的硯玉。閔安心想,這真的是一個補牙的大夫麼?
好在大夫的行為沒有任何偏差,倒出水銀、熔煉白錫銀箔做牙膜等動作也是一氣呵成,讓閔安不得不信服他的本領。
大夫從壁櫃上取下一個雪甕,撥開堆積的冰塊,從裡面勾出一方青色竹筒。他將竹筒遞到閔安嘴邊,和聲說道:「小相公嘗嘗,可還是新鮮的?」
閔安取過竹筒喝了一口裡面的酥奶酒,大加讚歎:「花街上的凍子酒就是不一般。」說完一口氣飲乾。
大夫見閔安喝得高興,兩道溫潤的眉眼笑得彎彎,也是極高興的樣子。閔安抹了下嘴角,問:「為什麼你這裡會有我喜歡的酒水?」
「我特地買來,用冰鎮著。」
「你知道我要來麼?」
大夫笑了笑:「補牙之前按例是要給客人喝一碗迷神湯,讓客人昏睡片刻方能助我行事。我怕你喝不慣藥湯裡的麻味兒,所以先備了一筒酥奶酒給你鎮鎮口味。」
閔安一頭霧水地被大夫請上了涼椅躺著,喝下迷藥後,他的眼皮就重得抬不起來。「大夫,你這好像不是麻藥,昏得我想睡……」
大夫輕輕回道:「放心吧,我不會害你。」
耳邊的動靜極輕柔,屋子裡似乎沒有一絲風聲,只跳躍起昏黃的燈火光亮。閔安感覺到大夫在用清涼的水給他洗口刷牙,柔聲說著「放鬆手腳,好好睡吧」,徹底引他放下了心防,就此想偏頭沉睡在他的聲音中,不再醒來。
大夫見閔安眼皮一直在跳動,並未完全闔上,又轉身滴入一些迷藥到他嘴裡。閔安放開手腳平躺在涼椅上,呼吸平緩了許多。大夫絞了一張乾淨的帕子,替他擦去額頭的汗,輕輕嘆道:「多年不見,玄英,你竟是忘記了我。」
閔安一聽「玄英」這個名字,手指就微微觸動,在意識沒有完全渙散開時,他仍然記得,能喚出他閨名的人只有兩個,一是已經過世的哥哥,二是自小就定下親事的未婚夫。
他們笑著叫他玄英,聲音極親切,也便於與旁人區分開來,他們是他身邊最重要的人。
幼時的閔安知道他有一門衣胞親後,心思也曾起伏過。父親教他識字與文華知識,讓他明白了,君子重諾,閔家必然會遵守親約。他尚在懵懂無知時,就被父親限定了以後的生活:嫁作他人婦,洗手作羹湯,相夫教子平安度過一生。
閔家突生變故,他的人生路分出了岔道口,師父吳仁帶著他走上求仕的那條曲折小道,輾轉奔波間,他竟然遇到了未婚夫朱沐嗣。
十三歲的朱沐嗣在蘄水縣學讀書,被夫子稱讚為「年少聰敏,業成麟角,文質彬彬,聞達於人」。他的氣度雍容華貴,待人接物謙沖有禮,可惜是個胖子。
同在縣學就讀的閔安儘量避免與朱沐嗣會面,仍不可避免要和他私下接觸幾次。在閔安眼裡,「文質彬彬」的朱沐嗣其實迂腐不可教,整日除了讀書就是寫文,甚至還阻止過他參與五梅的賭局。朱沐嗣站在崇聖小祠堂裡講上一番孔孟道義,逼得聚賭的學子們紛紛抱頭鼠竄,連五梅也摀住了耳朵逃出門。閔安被朱沐嗣攔在書架之後,半天推不動朱沐嗣厚實的身子,心底對他更是恨上一層。
閔安設法報復朱沐嗣,將他騙到野外留宿三日,想借助夜遊的走獸嚇唬他。待閔安害怕夫子責罰尋過去時,卻發現朱沐嗣削荊為筆,刻樹枝做墨,夜映星月而讀,暗縷麻蒿以自照,他斂衣坐在山石上,容貌恬淡如水,絲毫不見落拓顏色。
從此之後,被朱沐嗣的雍容氣度打敗了的閔安更覺無趣,因雨天病發,他藉著教官勸退的機會,匆匆離開了縣學,完全消失在朱沐嗣的眼前。
光陰荏苒,閔安逐漸遺忘了朱沐嗣這個人,還有他曾被喚過的「玄英」這個名字。
大夫似乎懂他,趁他昏迷,一遍遍摸著他的頭髮,低聲問:「這些年,你過得好麼?」
閔安未答,大夫又嘆了一口氣:「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直到現在才知道你在這裡。可你已經忘了我,還投靠世子做了手下。他待你好麼?有沒有罰你?聽說他那府裡的規矩,可是極嚴厲的。」
閔安並未沉睡到底,在迷藥藥性下掙紮著思緒。耳邊傳來的柔和聲音,總令他想起往事,像是哥哥閔聰在催他入睡時講的那些悄悄話兒。哥哥在問他,過得好不好,在世子手下受過罰嗎,如此細緻的體恤話,讓他的眼底湧起一股酸澀意,他掙紮著,喃喃說道:「世子爺……打我……罰我……背傷很痛……又要我騎馬……砍殺……不准我出來玩……哥哥……我很怕啊……」
昏亂中的閔安不知不覺透露出許多行館裡的消息,自然也不知道,迷藥藥效過後,會讓他不記得睡夢中的事情。
大夫將額頭抵在閔安頭上,輕輕一嘆:「你當真受苦了,何必跟著他。」他在閔安額頭上墊了一條清涼的手巾,閔安極力擺脫夢魘,昏睡了過去。大夫擦去閔安臉上的汗珠,將他翻過身,細心聞了聞他背後裹傷的草藥味,覺察到無大礙,大夫才克制住自己的雙手,沒有立即解開閔安的罩衫衣袍,去檢查他的背傷。
雖然閔安已睡著,大夫也不想做出失禮之事。補好閔安的牙齒後,大夫喚來五梅,將閔安抬到廂房裡,給他蓋上了一床薄被,並在床邊放置了一個丁緩所制作的九瓣蓮花小香爐球。
香爐裡並未點上香球,在清風吹拂下,依然送來一絲淡淡的餘香。
閔安枕著一絲悠遠青梅香,安然睡了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