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鳥語花香,閔安一覺醒來,發現鐵籠大門已開,自己睡在書房裡,底下墊著軟氈,外面罩著厚毯,整個人的待遇變得不一般了。他抓頭想了半天,只想出了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來說明世子爺這樣做的緣由。
那就是,世子爺當真不計男女,決定收他做兔兒爺了?
閔安嚇出一頭冷汗。按照花翠提點的意思來看,他可是要嫁給一個聰明男人、生下娃娃後,就搬到蕭寶兒隔壁住著的人,怎能和自己的東家扯上不清不白的關係。以前做門子時,師父將他看得緊緊的,就是怕長官們依循官場上的慣例,收他做孌童,壞了他進仕的名聲。現在搬到行館裡來住,師父不在身邊,這隨後的應對就得靠他自己想辦法了。
閔安覺得,在目前如此懼怕世子爺的情況下,要將一番肺腑之話對他說清楚,也絕非是件易事。他有些憂愁地站在書房裡,一旁候著他早起洗漱的丫鬟們互相遞了個眼神,推選出一名資歷老的姑娘上前去問究竟。「小相公怎麼了?」
閔安紅著臉問:「若是想……推開世子爺的好意,又不想世子爺怪罪下來,有什麼妥當的法子嗎?」
那姑娘的確伺候李培南起居多年,叫蓮葉,多少識得李培南的脾氣,但閔安的這種問法太過於含糊,引得她想不通意思。她納悶地看著閔安,閔安就吞吞吐吐地說:「反正世子爺是不好相與的……就算我『投其所好』也不見得讓他高興……比如說為了那隻白鶻,我就前前後後挨了不少罰……所以我想問問姐姐,到底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讓世子爺答應我的要求,又不會責罰於我?」
蓮葉聽懂了大概,抿嘴一笑:「小相公可以做一件要事,換來公子一句承諾。因為公子向來是有諾必行,以前蕭大人也有這種例子。」
蓮葉向閔安講了講昌平府知府蕭知情的事情,大意就是蕭知情處斷好了李培南交付下來的案子,獲得褒獎,從而進一步要求,只要李培南在昌平府逗留,就得允許她陪侍一旁,向他討教文理武藝知識。
李培南隨後果然踐行了這句承諾。
大好的例子在前,聽得閔安眼前一亮。他帶著蓮葉的提議開始了一天的準備。他首先畫了幾張小像圖樣,將它們一一擺在玉米面前,對著它殷殷教導道:「這個,是世子爺,哥哥的主人。見他要乖巧些,不准討要零嘴兒。」他把非衣的那張像拈在手裡,和李培南的比了比,說道:「小崽子還記得非衣麼?對的,你見他總是躲著,就是這個非衣……」看到玉米摀住眼睛以示懼意,他又笑了起來,「世子爺就是非衣的哥哥,也是生得一身冷氣,你見了他們,大意不得,要好好哄著。」
如此反覆比劃,反覆教導,引得玉米一陣吱吱叫,做著有力的抗議。閔安聲音逐漸大了起來,傳出了門窗外。「一定要記住好生哄著,懂了麼?」
玉米突然高舉著兩手在椅子上左跳右跳,閔安回頭一看,看到一身錦袍的李培南正站在竹屋門口,眉眼映著秋陽,有了一些溫暖之色。他顯然是聽到了閔安殷殷叮囑的話,往日冷峻的面容也變得和善不少。
閔安迎上去行禮問:「公子有什麼吩咐麼?」玉米也跑過去作了個揖。
李培南道:「有兩件事需要親自交代你。一是不得外出和見客。二是加強馬術、體力訓練。」他說完就走,根本無意踏進竹屋一步。閔安哪裡知道是簡陋的住處留不住人的道理,還奔出去慇勤挽留:「公子借一步說話,可以麼?」
李培南頓步:「說吧。」
閔安低頭請示道:「外面眼目繁多,請公子隨我進屋。」
李培南轉身,在閔安的延請下進了竹屋,玉米接到閔安的眼色指示,連忙頂著一個小木盤走向了李培南,上面還穩穩當當放了一盞涼茶。
閔安躬身侯在一旁,李培南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無奈拾起茶盞飲了一口。淡淡桂花香氣襲來,他的心脾也沁得開闊了一些,不由得說了一句溫和話:「無故獻慇勤,必有所求,說吧。」
閔安躊躇一下,道:「公子若是圖個樂子,大可消遣我一番,只是外面的那句傳言,千萬不可當真。」
李培南斂容問:「兔兒爺?」
「正是,正是。」
李培南的聲音冷了下來:「於你名聲有損?」
「正是,正是。」閔安一答完就覺得不妥,連忙擺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本想說,公子是血氣方剛的男子,日後勢必要娶一門妃子誕下子嗣,若是過多與我親近,恐會忝辱公子名聲,給世子妃心裡添堵——」
李培南截口道:「我的家事與你無關。」
閔安聽著冷透心的嗓音,默不作聲地候在一旁,心裡想著,在目前隱隱觸怒世子爺的情況下,我要對他說清楚肺腑之言,果然不是一件易事。這時,李培南看了一眼閔安緊抿住的唇,問:「還有什麼話要說?」
閔安想了想,決定採取迂迴戰術,於是說道:「公子先前答應過我,若我贏了逐鹿大會,一定會應我一件事。不知這話可算數?」
「算數。」
「可以請求任何事麼?」
「情理之內。」
閔安點頭說:「那是自然。」心裡想,向主家公子提出嫁人要求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若他嫁人誠心侍奉夫君,關於兔兒爺的傳聞可不攻自破。
閔安低頭侯在李培南左前,面色恭敬有加,臉上殊無笑意,卻偏偏惹得李培南眼嫌。他起身掠過閔安,冷淡丟下一句:「既然想迫不及待撇開關係,我便依了你。」
李培南這樣說,自然是知道閔安的心意,除此外,他還將一件事擱在了心上。今早練完劍術後,他走回書房,發現閔安已經不見蹤影,將蓮葉喚過來例常詢問後,蓮葉為了討巧,向他轉述過閔安的話。
李培南當時並未完全猜出閔安的心意,才有了後面親自去竹屋傳話的行事,結果也是水落石出,讓他徹底看清楚想明白了閔安的意思。
他一個末流的下屬,竟然惦記著名聲,要與主君劃清界限,說是可以消遣他,卻不准生出一絲踰越心。
李培南聽後心底哂笑,他還真把他當成一個寶了?立刻拂袖而去,免於與他多費口舌。
閔安從未很好地揣度到李培南的想法,不可避免地就要在後面吃一些苦頭。
下午,閔安在厲群的指導下,完成了兩個時辰的馬術訓練。汗水染濕了閔安的衣衫,他的臉上儘是沙土,馬樁上蹦跳的玉米看得樂不可支。好歹取得了一些成績後,閔安拖著疲勞的身子回到竹屋洗刷了一遍,換了一身乾淨的短衣短褲坐在窗口納涼,這時,窄袍裝扮的侍衛來請他去打馬球。
閔安推辭,侍衛就解釋說,馬球、蹴鞠是世子府必須修習的課業。為了將就他的時間,馬隊還特意將比賽挪到了晚上。
閔安被推著走進了校場,戰戰兢兢地騎馬打球。李培南並未到場,侍衛們一陣瘋搶,幾度將閔安掀落馬下。閔安吃的苦不可計數,等一場馬球結束後,他的腦後又磕出一個大包,手和耳下都擦出了血。
厲群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多練幾次,身子骨就會硬朗些。」
閔安站著緩了半天勁頭,汗水裡滾著血絲,從臉龐滑落下來。厲群看得於心不忍,嘆口氣說:「每個人都是這樣捱過來的,練好了本領就能熬出頭了。」
閔安抬袖擦去血汗,回道:「多謝厲大哥提醒,我記得了。」
厲群再拍拍閔安不堪承受重擔的肩:「還有個事別忘了。你對公子說過,要自願領罰,公子說順了你的意思,不再免除你那一宿籠子覺。」
灰頭土臉的閔安鑽進鐵籠又睡了一宿。晚上一輪明月掛在榆樹上,照亮了軟和的草皮。豹子吃過浸了藥汁的肉食,睡得正沉,連豹奴都清閒了不少,直坐在屋頂上打盹。
萬籟寂靜時,閔安十分擔心豹子會衝出來,強撐著睡意摟住薄毯看月色,頗有些蕭瑟之態。看著看著,月亮躲進雲層中,只露出彎彎的一角,竟讓他想起了玄序的眉色,也是這般溫和而清雅。
「他若在這裡,肯定會做一些有趣的事情。」閔安抱著膝蓋想,「只有他才能善解人意,知道我其實很厭煩行館裡的訓練,如果他是我的主家公子,應該不會勉強我吧?」
越是冷清之時,閔安越是記起玄序往日對他的種種好處,與自身現在的處境一比對,真是讓他感受到了天壤之別。他看著榆樹葉縫裡滲落下來的月華,嘆口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玄序……我這是怎麼了,幹嘛想些別的,難道是病了麼?」
閔安一陣胡思亂想,最後倒在鐵籠裡睡了一宿。隨後的三天,他根本沒時間去想別的,總是馬不停蹄地訓練馬術及體力,累得直不起腰。即使有一次李培南走進校場督查他的成績,他也站在烈日下張著嘴唇直吐氣,說不出一句求饒話來。李培南對著他笑了笑,不發落一句就離開了校場,過後侍衛們照舊一哄而上,將他再次拎上馬搏殺。
閔安簡直是掰著指頭算日子,只求早點脫離苦海。他那白皙的臉曬成了黃麥色,引得來探望的花翠一陣大呼小叫。
先前李培南有令,不准閔安外出和見客,也不准閒雜人等出入行館。花翠自然被歸於閒雜人一類,她拽著一個包袱,站在行館大門朱柱前苦巴巴地看著閔安。
閔安哀求道:「侍衛大哥行個方便,讓我姐姐進來說上幾句話吧。」
值守侍衛面有難色:「公子說,小相公身邊都是一些隨性人,恐怕要壞了府裡的規矩。」
花翠柳眉一豎,將包袱丟進門,對閔安說道:「安子等著,我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世子還能做出有違法理的事。」她擼了擼袖子,閔安以為她要衝進來,連忙擺手示意,她卻轉身離開了大門,架起早就準備好的梯子,氣昂昂地登上了行館牆頭。
閔安站在院裡問:「翠花怎會帶著一架梯子?」
花翠拍拍手,撇嘴道:「老爹早就說了行館門檻高,不放我們進去。所以我先備好了梯子一路拎了過來,果真派上了用場。」
閔安走開四處探了探,覺得不在李培南的眼線內,也架起梯子湊到了花翠面前。兩人隔著一堵牆說著小話兒,外人遠遠地一看,還以為是一對男女在白日青天裡騎牆幽會。
花翠告訴閔安,玄序在這幾日拜訪吳仁老爹,說些新奇的東西,竟然引起了老爹極大的興趣。老爹也不賭錢,專程跟著玄序在外面跑,去野外放風袋收集風力,等著雨天放紙鳶算計雷電力道,忙得三餐都顧不上。玄序自然好吃好喝地供著老爹,只要老爹提起話頭,玄序必然把一切事安置好。比如老爹突發奇想,要試下西疆苗蠟族久負盛名的「蠟屍」絕活兒,玄序也隨著老爹的意思,陪他去墓道里挖墳斂屍搗鼓一氣。
花翠細細說了許多,最後嘆口氣道:「總之一句話,玄序現在成了老爹的心頭肉,我稍稍勸阻一句,叫老爹不要跟著玄序朝外跑,老爹都要罵上我半天。話說回來,我也不討厭玄序,因為他總是送我禮品給我賠罪,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去說他什麼,本來嘛,就是我把他引薦給老爹的。」
閔安低頭在包袱裡掏了掏,竟然掏出一筒錫封的冰鎮凍子酥奶酒,大喜過望。花翠趁機說:「玄序連夜給你買來的,還問你什麼時候有空,能再去會會他。」
閔安搖搖頭,交付完花翠一些話,從牆頭爬下來,背著滿噹噹的包袱走回了竹屋。他坐在榻上摸摸玄序贈送的各種小玩意兒,一時忘了訓練的疲勞,開心地笑了許久。
玉米在旁吱吱叫,閔安從包袱裡拎出一袋糖炒玉米粒丟給它,笑著說:「他也沒忘記你呢,瞧把你樂得。」
玉米吃著零嘴兒看著閔安,閔安彈了一下它鼻子上的缺口,又說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你這樣惦記著他,是喜歡上他了吧?」
玉米吱地應了一聲,閔安將包袱收好,坐在窗前把玩起玄序贈與他的白絹扇子,心裡想著,如果有機會,我也是希望見見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