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簿是個明眼人,看到公堂上的紛爭有了緩和跡象,忙不迭地請求彭因新暫且退堂,方便衙役進來清掃地面。彭因新低聲囑咐護衛官,護衛官得令後,跑到卷棚前,命令堵在院落裡的兩百禁軍原地守護,鐵桶般的軍陣實則依然阻擋了世子府一批人的退路。
衙役收斂了含笑的屍身,提水潑洗公堂地磚,厲群帶著五十名侍衛撤向大堂後門,駐紮在穿堂走道中。再朝後就是二堂院落,李培南喚非衣、閔安進花廳商議事情。
主簿不斷在大堂暖閣與二堂花廳中跑進跑出,給兩邊的大人們端茶遞水,傳達一兩句口信。他作為中間人,知道當聽的就聽,不當聽的就在門外等著,總之不得罪任何一方勢力。
花廳裡,李培南劈頭第一句話就說道:「我知道不是你殺了畢斯,你仔細回想下,中間發生了什麼曲折,別讓人鑽了空子。」
非衣看了看閔安,特意向他解釋道:「畢大人不是我殺的,即便我要殺他,也不會尋了那種地方去,髒了手裡的花。」
閔安抖了抖臉:「二公子一向骨骼清奇,只怨我那東家命不好……唉,說岔了,二公子還是趕緊答公子的話吧。」
非衣這才轉頭向李培南表述,他在昌平府照顧小雪時,聽花農說亂墳崗骨粉土質養出一株奇異的紫美人花,當即就找了過去。他騎馬穿過官道抵達亂墳崗,一路不曾見到任何關卡,等他采了花回轉時,唯一的退路上就有重兵把守了,且在嚴密盤查來往行人。
李培南下結論道:「彭因新將時間算得極準,只讓你去,不准你回,顯然是要嫁禍於你。」
非衣點頭,又轉述一遍公堂上含笑及畢斯老僕人的口供,閔安參與商議,最後三人一致認定,推倒非衣殺人嫌疑的緊要處在於兩點:一是含笑的口供對非衣不利,據她所說,她是為了拜祭茅十三的野墳才恰巧出現在案發現場,又親眼目睹了非衣殺人的經過,至於非衣反問的他是如何殺人、為何又漏掉她這個目擊證人等細節,她一律答不上來,最後竟然在公堂上自盡,以求加深她言詞的公正性。
人既已死,死無對證,因此,非衣再也不能抓住含笑證詞上,那些語焉不詳的細節部分進行反駁了。
第二點不利的地方就是,只有非衣的軟劍才能造成畢斯那樣血凝不迸口的致命傷。非衣表明,他的軟劍只在一月前,為打退搶劫賬本的獵戶而使用過一次,平常都是緊帶著不離身。若說畢斯是被他這把劍殺死,顯然不可能。因此李培南推斷,凶手必定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劍刃,來造成特殊標記的傷痕。
閔安思索很久,沉吟道:「軟劍可仿造,傷口不出血的情況卻不能常見……再說畢大人身上的屍斑已證明,畢大人是在卯時遇害的……如果凶手想栽贓給二公子,勢必要在卯時花開那一刻才能殺死畢大人,可是二公子卻說,當時在花樹前並未見到一個人影……」
非衣打斷閔安的話問道:「可否先在別處殺人,再將屍身移到墳坡上?」
閔安搖頭:「若是這樣,屍斑就會變動,決計不會顯示出,畢大人側臥在地受死的樣子。」
李培南和非衣並不懂刑名律法學,但有常識,他們對望一眼,不用說話,也能察覺到背後佈置一切的人頭腦不簡單,竟然在這次設下了一個死局。
死局是否解開,只能依賴於閔安驗屍的本領。
「怎樣才能做到……既不流血,又能控制屍斑發生變動……」閔安坐在椅子裡沉吟,始終記得含笑所說的那個冰字,心中猛然一動,「是冰塊!」
他謹慎地沒有喊出口,僅是在心裡盤算,冰凍屍身是否可能,畢竟以前師父沒有講過這方面的例子,驗屍法則上也沒有記載過。他想確定這個推論後,才將結果報告給兩位公子。
閔安抬頭去看李培南,發覺李培南此時正坐在花廳那側,喚非衣過去商議事情。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好等著商議結束再稟告他的提議。
李培南指了指一旁的座椅,示意非衣坐下,然後只輕微動了動嘴唇,用細密的語聲對非衣說:「公堂上免不了一場拚殺,要先把閔安送出去。」
非衣側身應道:「我早有這個想法。他武力最弱,真正動起刀槍來,還不能自保。」
李培南一傳到話意,就再不多話,他起身離開了花廳,去外面吩咐厲群一些細處。非衣此刻得了空閒,走到閔安跟前問:「你的頭痛背傷好了麼?」
閔安答:「都很了。」
「牙齒呢?」
閔安又會意地露齒笑一笑,向非衣展示他那修補得齊整而雪亮的假牙,非衣撇開眼睛,不去看閔安燦然的笑容,接著問:「我離開行館之後,你有沒有討打?」
閔安委屈道:「我一向乖巧,哪能去討得一頓打。」
「那就是挨罰了?」
閔安擔心日後受夾板氣,不敢向非衣告狀,就說道:「沒有,大公子待我很好,將軍也很好,我還跟豹子混熟了。」
非衣站在閔安座椅前背手哼了聲。閔安一直順著眼,不可避免就要看到非衣錦袍下襬上的花粉草末印子。他想起非衣尚潔的脾性,下意識地彎腰給他拍了拍衣擺,嘴裡說道:「二公子待小雪姑娘真好,還遠的地方,也要親自去把花采到手。」
非衣立刻後退一步,淡淡道:「換成待你,我也是這樣。」
閔安抬頭一愣,過後才由衷說道:「那真是謝謝你了啊,你真是個好人。」心裡想著,他若真心待我,我一定要肝腦塗地地回報。
閔安並非是不相信非衣,而是非衣以前曾向他塞進了一個念頭,被他記得好好的,非衣陪他出行桃花寨時,在馬車裡說過:「我待你的好,以後都要償還回來。」
尤其非衣還強調,自小到大,他的身邊就擠滿了求富貴的人,不拿出相應的東西來換,不能指望他平白無故待那人好。
因此閔安始終覺得,與非衣相交,必須要秉足真心,拿相應的好處來換取便利,即使不求便利,也要儘可能待非衣好,向他展現自己的一顆赤誠之心。
非衣細心看了看閔安的表情,見他似乎沒有體會到話意,眼神不由得一黯。他在分別的這半月裡,不時想起閔安俏皮微笑、耍無賴的各種樣子,覺得自己記掛閔安的原因應該是,他隨意將閔安丟給了李培南,將閔安留在行館裡受訓,勢必會讓閔安孤立無援,吃到一些苦頭。
他的內疚與關切之情都浮現在臉上,可是閔安卻看不懂,也瞞住了李培南懲罰他的事實。這樣看來,閔安與自己生分了許多。
然而非衣轉念一想,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麼,又何必生起一股惆悵之情?非衣低頭淀了淀心神,恬淡本性終究戰勝了起伏不定的心思,使得他再次面對閔安時,又恢復了平常的處事態度——不冷不熱,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閔安看到非衣背手站在一旁不說話,關切地問了一句:「你在想什麼,是在為案子擔憂嗎?」
非衣抬頭微微一笑:「天塌下來也不會讓我擔憂一下。」
閔安受他感染也笑了笑:「說得也是,除了聽說小雪犯病,很難見你變次臉色。」
非衣暗想,每次與我說話,他總是提及到小雪,難道是我平常表現得太過於關切了麼。或許在他心裡,已經理解為,小雪是我的未婚妻……
非衣淡淡皺起眉,眼裡在意什麼,手上就下意識地去做了。他捏住閔安的下巴,痛得閔安齜了齜牙,剛好顯露出被補好的那一顆。
閔安含糊道:「幹嗎呢?」
非衣細心看了看閔安的補牙,淡然道:「補得不錯。」
閔安去扒拉非衣的手,呵呵笑:「玄序的手藝當然是好的。」
「哦?」非衣手上不由得加了點勁,「玄序是誰?」他聽得出閔安誇獎一個陌生人的意味。
閔安覺得這種動作下的對話十分詭奇,終於從非衣手裡救下了自己的下巴。他對非衣沒那麼多戒心,一邊揉著下巴一邊低聲嚷嚷著:「玄序的本領可大了,會很多活計,性子又溫和,總之我很喜歡他!」
非衣忍耐半天,最終拈出一粒花種彈向閔安腦門:「不是聽說你喜歡蕭寶兒的麼。」
非衣的手勁彈得閔安不滿地瞪眼睛過去:「玄序我也喜歡!」
非衣又拈出一粒花種,扣在手指間問:「真的假的,那玄序又是何方神聖?」
閔安看到花廳雕窗外走來的李培南身影,連忙擺手:「還別問了,大公子不喜歡我談論私事,為此還重重罰了我一次。」
非衣抿唇不語,站在閔安跟前細細查看著反應,覺察到他確實是怕得狠了,臉色竟然透出了一點蒼白。他不知道李培南用了什麼手法,管制閔安竟然也達到談之色變的地步。
李培南走進門來,看了看一坐一立的兩人,十分不喜他們那邊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的氣氛,想都不想就出聲喚道:「來我這裡。」
閔安自然知道他喚的是誰,乖乖地走了過去。
李培南隨手拈開杯蓋,貼著杯口試了試水溫,閔安連忙提起一旁的茶壺再斟了一盞茶,遞給李培南,並眼巴巴地看著他:「公子有什麼吩咐?」
李培南安然受了閔安雙手進奉的茶,喝了一口才說道:「等會兒彭因新又要升堂,我安排人駁詰不利於二公子的兩條證據,再派你外出。你出去後,記得不要再回來。」
閔安驚異:「為什麼?」
李培南直接回道:「你武力低,又怕死,留這裡無用處。」
若是換成旁人,那人勢必要在主家公子面前表露一番決心,再拿出誓死追隨的氣概來。好在閔安也不是旁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因此極快點頭應道:「好啊。」
簡單利落,乖巧乾脆。
李培南笑了笑:「我喜歡這樣的……」後面生生剋制住了,沒將「你」字說出口就調頭走出了門。
閔安朝非衣招手,兩人隨後跟著李培南穿過穿堂走道,來到公堂上。公堂上下的光景依然如故,彭因新站在暖閣青磚石台上,朝李培南這邊抬了抬手,待講過場面上的禮儀後,他就坐著傳令升堂,堂下的禁軍駐紮在卷棚前,守住了出路。
主簿顧著李培南的聲威,暗地傳話下去,省去兩旁衙役拖長調子的呼喝「升——堂——囉」,催著他們趕緊擂兩下堂鼓了事。
第二次堂審開始。
李培南與非衣坐在暖閣公案左側椅中,閔安站在椅後。對應的右側座位虛設,無人有地位能與楚南王的兩位公子抗衡。
彭因新見非衣穩坐不動,拍了一下驚堂木:「疑犯堂前聽審!」
李培南虛抬左手,示意非衣坐著不動,朝厲群看了一眼。
厲群大步走出,向公案後的彭因新抬手說道:「稟告大人,二公子晝夜奔勞身子受了點風寒,不易站在堂前聽令,不如讓下官代替二公子受審,請大人發落。」
彭因新尋思若是再堅持禮儀規矩,這第二次堂審又要進行不下去,只能暗地裡咬了咬牙,應允了厲群的要求。
但是他沒想到這僅是厲群的第一步。
厲群站著說道:「大人斷定二公子殺害彭大人時,正值卯時花開之刻,那時天色尚未大亮,即便是站在墳坡上,也不見得能看清行兇者的面目。」他伸開手臂,落落大方在滿堂的官吏面前轉了一圈,又說:「各位大人看看,下官的身形、體態、衣著是不是與二公子很相似?假設下官走到墳坡上,采了那株紫美人花,會不會就讓人誤以為是二公子去了那裡呢?」
彭因新冷喝道:「厲將軍休要混淆堂上諸位大人的眼目!那證人含笑臨死前說極清楚,就是非衣公子去了墳坡,殺死了畢大人!」
厲群指著世子府的一名侍衛說:「你給大人們說說,卯時花開之時,非衣公子正在做什麼?」
侍衛抱手向堂上諸人行過禮後回道:「在下陪著公子尋找進山的路,還曾在樹底歇息了一陣,待卯時過後才啟程……」
彭因新拍響驚堂木:「荒謬,簡直是一派胡言。厲將軍以為隨便提出一名親信,就可以反駁證人臨死前的證詞麼?可還記得,法理上不聽信近親的規矩?」
一直坐著不言語的李培南此時開口說道:「既然彭大人說近親不可信,那我便從彭大人的親隨隊裡喚出一人,讓他來證明二公子去了哪裡。」
彭因新心底驚異怎會岔出這樣的一則駁詰,顯而易見是朱沐嗣沒有考慮到的方面,不由得在臉色上竭力保持鎮定。他拿著火籤準備撒下去,喝令衙役攆開厲群,李培南卻不看他,朝著堂下隨手一點:「你來。」
彭因新抬頭去看,真的看到一名穿銀甲佩長劍的禁軍走進了公堂。那人一直站在堂下守院門,不可能私下與李培南有任何交會。可是李培南隨手一點,就將他點了出來,而他也依從地走上堂來,神態坦蕩,絲毫沒有驚惶的顏色。
走到公案前的禁軍生得俊朗,他低頭扣手一拜,就端出了大將之風。「在下左輕權,禁軍西營騎兵百衛長,可證明今日卯時花開之時,正帶隊巡查亂墳崗外的山道,恰巧就看到二公子坐在樹下。因此在下可用身家性命擔保,二公子不是殺害畢大人的凶手。」
公堂上下除去李培南與非衣,及刻意保持鎮定臉色的彭因新,在場之人均是面面相覷,漸生嘖嘖奇聲。彭因新不得已拍響驚堂木喝問:「左百衛說話之前可要想清楚了,串供證詞是重罪!」
左輕權一字一頓道:「在下字字屬實,絕無串供之心。」他回頭朝堂下一呼:「各位兄弟能否做個佐證?」
受他統領的百位騎兵齊齊上前一步,呼道:「隊長字字屬實!」
彭因新看向一旁鎮定坐著的李培南,這才覺察到,李培南在他審案之前,已經安插了親信進入禁軍營。若不是非衣案子的牽連,這個藏得如此之深的暗樁,想必還不會被翻查出來。
彭因新暗暗呼道,失策失策,下一步,必須按照朱沐嗣的主張走,不能再旁生枝節了。
在左輕權誓死證詞下,非衣出現在案發現場的嫌疑竟然不攻自破。彭因新有意不去抓世子府裡的其餘角色,忽視厲群先前引火上身的證詞,專注於第二點:非衣的佩劍殺死了畢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