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上擺出的第二條證據不易辯駁。非衣所佩戴的軟劍始終未曾離身,且能造成寒氣封血的傷口,直接可證明他就是殺人凶手。非衣為人孤傲,不屑於假借失劍、借劍等託詞來使自己避開嫌疑,這也是彭因新意料中的事。
只因在昌平府商議種種要事時,朱沐嗣就對彭因新分析過與案件牽連的各路人馬的脾性,以及隨後可能會出現的局面。當局面超出控制時,又該用怎樣的後繼方法來彌補。
至今為止,彭因新不得不承認,公堂爭駁的情況大致都被朱沐嗣猜中了,只是駁詰的手段略有區別。世子府翻出暗樁左輕權做假證推倒了含笑的言證,物證方面,卻不容易再遮掩過去。
左輕權的確做假證串供了證詞。他一直在禁軍營當值,何時又巡查過亂墳坡外的山道。只是他眼明耳聰,見李培南指認他之後,就知道報效主君公子的時候到了。
因此他不負所托地站了出來。
不僅如此,他還要帶著轄制下的百名禁軍騎兵,在公堂上向李培南投誠,表明他們會誓死守衛世子府的人馬。他向後招了招手,百名屬兵果然隨著他的身姿站到了公堂左側卷棚下,遙遙對應著李培南座椅的方向。
頃刻之間,大堂院落裡分化為兩方陣營,左右相互對峙。
彭因新看到了卷棚外的變化,催問非衣:「殺人凶器證據確鑿,公子還有什麼話說?」
非衣淡淡答道:「並非只有我的佩劍才能造成畢大人的傷口,據我所知,刑部架閣庫曾有記載,民間流傳的一柄軟劍『月光』,同樣具備了寒氣封喉的功效。」
李培南聽著揚了揚眉,卻沒有說什麼。
彭因新沉聲問:「那公子可否取來作為旁證?讓本官驗證一番?」
非衣淡漠回答:「月光已失傳,只是留有文字勘錄,大人若是不信,我可派人送來抄錄副本以供核對。」
彭因新冷笑:「如此說來,這殺人凶器又成沒影子的事了?」
「信不信在於大人,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問心無愧。」
出身於江湖的護衛官站在公案一旁低聲說道:「大人,下官也曾聽說過此劍的傳聞,無論有否,大人可趁機派出閔小相公去拿抄本,將他攆出官衙。」
經過護衛官的提醒,彭因新才記起朱沐嗣格外叮囑的一件事。臨行之前,朱沐嗣說昔日同窗好友在世子跟前當差,與他有舊緣,若是在公堂上動起幹戈來,要先確保他的故友不生意外。
朱沐嗣託付這件事時,臉色極為嚴肅,沒有一點笑容,彭因新將閔小相公的名字放在心裡掂了掂,竟然掂出了一些重量來。由此,他也察覺到了,不好生安妥閔小相公的問題,那朱沐嗣說不定和他爹爹一樣,當場就要撂擔子。
彭因新目視主簿,主簿忙不迭地跑上堂給李培南、非衣斟茶。趁著這個間隙,彭因新問護衛官:「哪個是閔小相公?」
護衛官在侍衛隊與李培南那方一陣端詳,說道:「看穿著,似乎是那名書生。」
彭因新站起身,在青磚石台上朝李培南遙遙抬了抬手:「方才二公子提議派出一人取物證抄本,不知世子座前的小相公可否擔當此任?」
李培南朝閔安看了一眼,蘊含深長:「可以。」實則這正是他隨後要操心的事情,沒想到彭因新已經替他解決。
閔安走上前向兩位公子行禮,意示告辭。李培南看著他多說一句:「記住我剛才說的話。」非衣緊跟在後叮囑:「聽懂了麼?這事不能含糊。」
閔安點點頭,站在卷棚前等候。依照公堂上審查特殊案件的規矩,若是派人外出取拿證物時,必須經由原告、被告雙方同意,且需要官員全程陪護。李培南與彭因新同時看了看暖閣外候命的縣衙一眾人物,最終將目光落在做事不偏不倚的主簿身上。
主簿左右望望,同僚們十分默契地後退一步,突顯出了他的身形。主簿無奈,走到公案前接過彭因新硃筆簽發的火籤及公文,偕著閔安走出縣衙。
他們一離開大堂院落,裡面的禁軍急步站位,又補上了走道上的空缺,鎧甲摩擦生出一片鈍響。
閔安暗暗焦急,為著裡面一觸即發的局勢。
主簿公事公辦,催促閔安上馬趕往京城,必須由他們親力親為拿到抄本,往返花費數天。閔安卻不想浪費時間,不斷在馬上勸主簿,放他另去蒐集證據。主簿自然不肯,說是重責在身,閔安反問,若是沒等到物證呈堂,縣衙裡已經打起來了又該怎辦,主簿卻不以為然地回答,只要辦好了上面交付下來的差事,天大的罪責也輪不到他來擔負了。
閔安嘆氣:「大人真是糊塗!大人先前送了一名歌姬進行館,千方百計討得世子歡心,難道不可表明,大人需要攀附的就是世子府的勢力麼?現在世子在縣衙裡有了危難,萬一被彭大人調派軍隊進行剿殺,滅了世子府之後,大人也能逃脫關係嗎?」
主簿不由得勒住馬韁,杵在出城的道路上一陣細想。這時,身後傳來馬蹄疾馳之聲,閔安回頭張望,看見通往郊野兵營的山道上塵土飛揚,閃電般的掠過幾個軍裝身影,其中有一人注意到了閔安這邊的動靜,調轉馬頭朝他跑了過來。
「怎麼還不上路?」護衛官大聲呵斥,說著託詞,「大人還在等著證物到堂哪!」
閔安在馬上抬抬手:「敢問軍爺是去郊外的軍營麼?難道是想調動軍隊過來?」
「不關你事。」護衛官蠻橫回道,並在閔安座下的馬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彭大人自有安排,你趕緊出縣城辦事。」
閔安在疾馳的馬上吊著一顆心。護衛官雖然沒有回答他的話,可是行事方式已經證明了他的猜測,縣衙裡果然生了動亂,彭因新怕鎮壓不住世子府的力量,竟然還派人尋求援軍。
彭因新領著幼帝御賜的名銜,手裡握有祁連皇后的密旨,自然能調動縣城外的兩千守軍。守軍統領都尉先前打著解救王懷禮的旗號,被李培南一劍斬殺,軍權就落在了副將手上。副將聽到護衛官的傳令,哪有不聽從主張的,立刻帶著兩千人馬圍住了縣衙,再次與李培南所轄制的軍力對上。
有道是,新仇舊恨一起算,副將正等著這種打翻身仗的機會。
已跑出縣城外的閔安想通了其中的關聯,越來越心急。他回頭一看,主簿已經跟上來了,後邊還跑來兩匹馬,正是護衛官派來的騎兵,負責一路督促閔安辦好差事。
趁騎兵趕到之前,閔安拉住主簿的馬韁急急說道:「縣衙裡已經鬧起來了,大人想清楚,到底要站在哪一邊?」
主簿仍在猶疑,閔安恨不過捶了他肩膀一下,說道:「榆木腦袋不開竅!以後這天下,將落在哪家人手裡?」
主簿愣了愣答道:「李家。」
「李家誰的勢力最大?」
「世子。」
閔安放開馬韁,極清楚地說道:「這不就結了,大人要抓住這個機會做出貢獻來。等下我會幫大人甩開後面兩名騎兵,大人拿著文書可一路通過關卡,直接跑進世子府去搬救兵,千萬不要猶豫。」
主簿想了想,終於點頭。閔安最後又惡狠狠地威脅道:「若不成事,小心王爺扒了大人的皮!」
兩刻過後,疾馳在官道上的四匹馬剛剛拉開了一點距離,閔安突然一頭栽倒在地,囫圇滾向了草坡下。兩名騎兵見狀大驚,立刻勒住韁繩,跳下馬朝閔安跑去。
閔安好不容易穩住了滾落的身子,趴在草地上說:「多謝兩位軍爺關心,我實在是力弱,不堪忍受長途騎行,不如讓主簿大人先去取物證吧?」
兩名騎兵看都不看坡上官道里的動靜,任由主簿一人一馬去得遠了,還在關切地問:「小相公沒出什麼事吧?」
閔安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抹去額上擦出的血絲,有氣無力笑了笑:「兩位軍爺如此關心我,可是受護衛官大人所托?」先前,彭因新主動提出要他外出取物證,使他避開了縣衙裡的廝殺,他就覺得心奇,只是當時事態緊急,他才先按下了這份疑心。
騎兵不答話,閔安又說:「護衛官大人顯然又要聽從彭大人的指派,我實在想不通,彭大人又怎會在意我這樣的小人物,所以我想來想去,只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背後還有人要求彭大人這樣做。兩位軍爺能不能告訴我,那人是誰呢?」
兩名騎兵互相望瞭望,遲疑道:「小相公怕是想多了吧,護衛官只交代下來,讓我們好生照看小相公,並沒有說其餘的事。」
閔安笑了笑:「看來兩位軍爺也不知其中的曲折,我可能真是想多了。」話一說完,他就放開抓住草根的手,逕直朝著山坡底滑落。秋草軟滑,極快將他送到了坡下,他還拖長著一聲慘叫,引得騎兵來尋,才扶著手臂艱難起身,朝著亂墳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