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威逼利誘

閔安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心裡塞滿了許多事,最令他難過的,是回行館之前遇見了非衣,他向非衣擺手打招呼,非衣看都不看他一眼。

非衣難道生氣了麼?可是他到底在氣什麼呢?

閔安快要把頭抓破,也沒有想通,僅僅隔了小半個時辰,非衣待他的態度為什麼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他沒有想通的事情,此後非衣也未解釋過,只是看他的目光顯得熱切了些。

緣由當然要從一個時辰前說起。

非衣被李培南一掌逼出吏舍大門,縱身飛躍,站在了兩丈高的牌坊門樓上。他居高臨下看著沉入睡夢中的清泉縣城,寒氣當胸而生,迫使他逐漸冷靜了下來。

他對閔安,似乎產生了不一樣的想法,就連小雪都未這樣引得他注意。與小雪平時相處時,他總是在保護她,儘可能遷就她的意思,可是轉到閔安跟前時,他卻想將他留在身邊,不讓他露出任何委屈的表情。

今晚的閔安,實際上為他吃了很多苦。

想到這裡,非衣的心思愈發明朗了起來。

這次閔安不顧危險衝進縣衙,為他蒐集到了證據,替他解開了嫌疑,讓他十分感激。閔安與旁人不同,不會刻意討好他來求得便利,為他做的事情是發自本心的。試想,一個身子骨較為單薄的人,從疾馳的馬上不顧一切跳下來,再孤身探訪夜裡的亂墳崗,該是吃了多少苦,又該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非衣始終記得閔安第一次跟著他去桃花寨抓捕茅十三時,走夜路走得十分小心,恨不得將自己貼在他身上……如此膽小的人,卻做出今晚的壯行,可見他是在不計性命地幫他。

非衣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覺,像是在心底猛然重擊了一下,讓他有了一股痠痛之意。他想著,此後自己應該更要強大些,不能讓閔安再為他孤身涉險,不能讓閔安再為他受傷。

圍困在縣衙外的守軍早已退去,侍衛便利地衝了出來,站在門樓下喚道:「公子,該進去拜見王爺了。」

非衣躍下身來,心底熱,衣上帶著秋涼,一步步走向縣衙。路過前院時,他看到閔安正遲疑地站在華美馬車前,李培南用手掐住了他的後頸,隨後又摟住了他的腰,將他扶持到了車上。閔安似乎在掙扎,回頭看見他,急著與他打招呼,卻被李培南拍了一記後腦。

非衣看見李培南與閔安的糾纏,心裡冷笑一下,舉步離開。走進花廳時,他那心底還在想著李培南將閔安護得緊的樣子,越發肯定兄長對待閔安的心意來。至於父王說了什麼,他根本沒聽進去,只是擺出默默聆聽的姿勢而已,連多餘的神色都吝於顯露出來。

李景卓先遣走蕭知情與左輕權,看著垂眼站立的非衣,開始一句句數落起他的不是。他不叫非衣坐下,怪責非衣行為不慎,引來連番災禍,還告誡非衣不可學習兄長,與一個未入流的末等童吏混在一起。

「閔安受傷,自有軍醫治療,你親自去替他包紮做什麼?也不怕失了身份!」李景卓對著非衣甩了下袖子。

非衣躬身施禮,淡淡道:「閔安是我師兄,我自然要對他關切一些。倒是世子,名不正言不順,整日將閔安提到身邊,親手教他劍術,還留他整宿睡在書房裡,倘若這些事情傳了出去,*份的怕是王爺和世子吧?」

李景卓沉聲問:「當真有這些事情?」

非衣一言不發抬手作了個揖,頭也不回地走出花廳,撇下一隊人馬,先回到了行館後宅院裡。進門時,他的一身戾氣極為醒目,留待行館鎮守大門的軍士都不敢阻攔,接到彭因新已經失勢的消息之後,他們忙不迭地跑回了縣衙。

非衣坐在書房裡,並不燃燈,對著黑暗一動不動,他曾回北理國居住十年,經受外公悉心教導,學到了超然物外的冥想方法,也就是放空心思,保持頭腦的清明,整個人仿似進入禪定之境。他知道很多事情急切不得,因此在耐心地等待。

先來找他的,並不是派出去的暗衛,而是閔安。

閔安挑著一柄燈籠,趴在宅院最外側的窗櫺上看了看,正好大致能摸清書房裡的光景。非衣知他眼力尚淺,從袖中摸出火摺子,點燃燈燭問:「什麼事?」

閔安訥訥道:「來看看你怎麼樣。」

「我很好。」再不答話。

非衣本不想這樣冷臉對著閔安,可他始終忘不了李培南摟住閔安時的神態,他一向不與李培南搶奪任何東西,但事關閔安,他怕控制不住內心的感覺,既不捨,又難以安寧。

閔安執著問道:「你沒受傷吧?」

「沒有。」

閔安遲疑一下,終究問了出來:「王爺罵你了嗎?」

非衣抿唇不語,閔安抓抓頭道:「那,你好好休息吧。」他轉身時,被非衣喚住:「你身後帶著一個包袱,想去哪裡?」

閔安趕緊轉身過來說道:「我,我想去給畢大人守靈,可是世子爺又不准。我想偷偷跑去算了,不驚動他,可,可又害怕走夜路……」

非衣在心裡權衡一下,還是決定親自留下來等待暗衛的回傳,畢竟去畢斯外宅守靈只是小事。他向閔安拋去一枚煙花彈子,告訴閔安,去街尾彈放,離得最近的暗衛見到訊號後,自然會趕回來聽差遣,這樣既不驚動行館裡的人,也能找到一路隨護的保鏢。

閔安掂了掂彈子,見外面用金漆包住了,問:「宮廷的東西?」

非衣答道:「外公怕我勢薄,送我百名侍從及幾箱寶物。」

「外公可真是疼你啊。」

非衣不由得笑了笑,見閔安仍舊磨蹭著不走,瞭然問道:「還有什麼事?」

閔安羞赧道:「牆太高,我翻不過去。」

行館後宅院一片熄燈瞎火,非衣披著一點模糊的月光走出來,兩手交疊放在身前,樣子最自然不過。閔安會意,踏在非衣手掌上,被非衣用勁一拋,給拋到了牆外。

閔安站定後敲著牆:「謝謝你了,真是穩當,我回來時,你在裡邊架個梯子吧。」

「你先去,我等會兒來接你。」

有了非衣的保證,閔安更是放心地走向畢斯外宅。他依照非衣交代的方法,召來一名暗衛作陪,那名暗衛來自遙遠的北理國,少言暗行,引得閔安時不時地回頭問:「大哥還在嗎?」

暗衛只得不時從屋簷下、巷道口、屋脊後露出身子晃一晃,表明他一直在跟著,黑色斗篷如同蝙蝠翅膀掠過低空,還曾驚嚇到了一名更夫。

閔安到達畢斯外宅後,發覺靈堂空空,只擺放著一個豁著蓋子的黑木棺材,一名老僕從坐在長明燈下打盹。閔安推醒他,得到一個消息:畢斯屍身仍被扣留在縣衙裡,說是要與找到的證物比對,葬禮在三五日內還舉辦不成。老僕從跪著求閔安,請他去縣衙找回老東家的屍體,好生安葬下去。

閔安也在惦記著老東家的事,當即又趕回了縣衙中。停屍房外燃著白紙燈籠,庭院裡還擺上了祭桌,供放著白蠟果品。閔安站在石拱門處,看著官服未除的蕭知情拈香拜祭畢斯的靈位,心底由衷升起一股感激之意。

蕭知情高舉黃香過額頭,低聲道:「畢大人泉下有知,一定要指引我找到凶手。」說罷,她將三炷香插入銅爐裡,吩咐道:「擺出來!」

廊道上走來數名衙役,抬出一些大的瓶瓶罐罐。蕭知情拿起案板上已經切割好的兔肉,一塊塊丟進了瓶罐中,再又撈出。閔安不知不覺走出,伸頭朝案板上看去,只見一塊塊兔肉都蒙上了一層油脂,透出甜膩苦辛等不同味道。

蕭知情並不驚奇閔安的回轉,甚至還對他解釋了放兔肉的緣由。「我派衙役搜尋兇犯,找到了一處老屋,地下室裡築著冰棺,旁邊搭著畢大人的官服,可見那地方就是兇案現場。旁邊角落裡還有一些瓶罐,冒著清鹽、白蠟、蜂蜜味兒,被衙役們搬了回來。我丟兔肉進去,試試是否有毒。」

獵狗吃過各種味道的兔肉,搖著尾巴離開,可見罐中的汁水是無毒的。而且罐身奇大,足以裝下人身,假設有人不小心落入罐子裡,也不會被毒死。

閔安站著一陣回想,才記起瓶瓶罐罐的作用,驚叫道:「西疆的蠟屍術!」十三歲時,他在蘄水縣學就讀,曾經聽朱沐嗣說過一些詭聞,其中就包括蠟屍術裡要用到的物什。

蕭知情點頭:「我提來屋主審查,屋主交代租客是名外地人,很少露面,長得臉瘦手大,不是楚州本地人的樣貌。我喚畫師描出租客的小像,給你請來的那名郎中瞧了瞧。郎中認出那人就是西疆苗蠟族的舵把子。」

「舵把子人呢?」

「早走了,除了那件官袍,沒留下一點線索。」

「肯定又是彭大人放出去的。」

「所以說,線索的源頭還在彭大人身上,監查彭大人就能抓到背後的打手及軍師。」

閔安不約而同點頭。蕭知情頓了頓,突然道:「你不應該來這裡,王爺晚上找過行館裡的侍衛問話,過後就很生氣,還留在了花廳里布置事情。快些走吧。」

閔安討要畢斯的屍身,蕭知情以證物為名繼續扣押,閔安只好離開了院子。剛想繞過二院時,兩名帶刀侍衛側門後躍出來,提掌向閔安腦後切去。留在暗處的暗衛欺身趕過來,撒開斗篷一牽一引,拉住了侍衛的攻勢。此時又有一道身影掠過,快如閃電,一掌就掐住了暗衛的咽喉。

暗淡月色下,李景卓轉過一張堪比寒冰的臉,看著暗衛冷冷說道:「本王知道你是非衣的侍從,所以才手下留情。」他再不多話,直接提掌劈暈了暗衛,丟到庫房裡,隨後又喚侍衛架起閔安,將他拖到大門東側的土地廟裡。

州縣衙門設置大小土地廟是慣例。古代官律有雲,官員若是貪贓滿了百兩,就要經受「剝皮實草」之刑。即是把人皮剝下,淋上油蠟,蒙在稻草軀幹上,製成一個「皮囊袋」。這種酷刑並未得到推行,傳出來只是恐嚇貪官污吏們,不過處置私刑的土地廟卻一直保留了下來,成為衙門裡必不可少的血腥場地。

兩名侍衛重重一摜,將閔安摜倒在稻草上,走出去把守住了門戶。閔安托起受傷的左臂,恭敬跪在地上,不叫也不求饒,用較為明智的應對平息了李景卓的一腔怒火。

李景卓走進來,坐在唯一的木椅中,指著木架上懸掛的已經風乾的皮囊袋,說道:「據聞你久在衙門裡打混,該知道這地方是幹什麼的。」

閔安點點頭。李景卓又說:「殺了你很容易,我要你活著。但你若是走錯了一步,死的便是你師父。」

閔安抬頭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和師父無關!」

李景卓一掌劈向閔安左肩,痛得閔安滾倒在地,並冷冷說:「在我面前,哪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閔安仍然不敢喊叫,把嘴唇咬得緊緊的,用右手摸索過去時,發覺繼左臂之後,肩膀又腫起了一塊。

李景卓將閔安提起來跪放在地上,說道:「你師父二十年前是太醫首座,留了案宗在刑部,時效未過,我仍有追問的資格。聽得懂麼?」

閔安額頭冒出一片冷汗,他不做聲氣地點了點頭。

「我花費心血培養出世子,怎能讓他斷送在你手上。你可能不知,他養過很多條狗,每次出獵就驅趕一隻進火坑,換來獵物奔逃,那隻掉進火坑的狗就被他忘了。」

李景卓將手覆蓋在閔安布帽上,輕輕壓著,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閔安直挺挺跪著,控制住身子,不讓自己顫抖,也不答話。

李景卓沉聲道:「你回到行館,要一切如常,不能讓世子看出異樣。」閔安不動,李景卓就壓了壓手掌,閔安只好默默點頭。

李景卓最後說道:「知情也是我一手培養的孩子,未來世子妃人選,出身、氣度、才智完勝於你,可認同這個道理?」

閔安誠心答道:「認同。」

「助她取得世子歡心,我會讓你的師父重回太醫院,將你義姐接進宮中供養,聽明白了麼?」

閔安萬萬沒有想到楚南王最終會許下利誘來而不是殺了他,忍不住抬頭去看楚南王的臉。李景卓神色冷淡,仿似知道他的想法,淡淡道:「殺你髒了我的手,反抗我的人,往往只會生不如死,我且看你怎樣走到最後。」

閔安想起今晚花廳裡世子爺與王爺的紛爭,還有非衣受他所累的事情,就極快下定了決心。他低頭一拜:「盡力不負王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