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暗衛向靜待在書房裡的非衣稟告,通過翻查縣衙戶部黃冊及詢問地保等方法,摸清了玄序的來歷。玄序本姓朱,單名為肆,因嫌棄肆字意思僭越,對外自稱為玄序。他的出身極清白,父母雙親已亡故,留下了殷實家產,他就四處遊歷學習奇門雜藝,家裡的田產自有老僕人打理。
非衣拿著暗衛抄錄回來的戶冊副本端詳,又細細問了一些問題,最終沒發現什麼破綻。「他人現在去了哪裡?」
暗衛答道:「家奴答是去了昌平府做生意,順便拜師學藝。」
非衣看看沙漏,覺察到時候已經不早了,趕著出門接閔安。他手持一柄燈籠拉著一匹馬出門,值守的侍衛也不敢攔,更不提多問一句半夜出行的目的。非衣走了一刻,遠遠就看見閔安托著左臂踉蹌走來,連忙躍過去扶住了他的肩,問道:「誰傷了你?」
閔安擦去額上的汗,苦笑道:「夜深走路摔一跤,不小心摔著傷臂了,不礙事的。」
非衣運力聽了聽四周的動靜,皺眉道:「隨你一起的暗衛呢?」
閔安咬唇不語。非衣不由得冷喝:「說真話!」閔安才故意輕鬆說道:「王爺找我聊了兩句,要我行為檢點些,不得壞了世子的名聲。」
非衣調頭就走,且神智清醒,推斷出父王所留待的地方仍是縣衙,逕直走向了東邊那條街。閔安慌忙拉住他,哀求道:「你若是再去找王爺理論,下次吃悶虧的還是我,求你了,讓這事過去吧。」
非衣冷笑道:「這事過去不了,平時他責罵我,我能不放在心上,現在他倒是惹著我身邊的人了,怎麼說也要給他留個記性。」
閔安用右手死死拉住非衣,說是忤逆父親是為不孝,好歹將他勸住了。閔安這麼一用勁,左肩和小臂就痛得厲害,引得非衣當場就想掀開他的衣袍看看傷勢。
閔安搖手:「回行館裡我自己上藥,你別過來,我不大習慣別人碰我。」
非衣看到閔安一臉堅持的神色,沒說什麼,將他扶上馬,牽著韁繩朝回走。夜風涼,非衣將外袍脫下裹在閔安身上,回頭又繼續想著心事,盤算著該如何從父親手裡討回這一筆賬,且不讓閔安再受牽連。
閔安歪歪斜斜坐在馬上,聞到非衣外袍上的衣香,覺得心裡也暖了,分神看了看非衣。非衣走得穩當,兩肩持平,還能遮擋住一股風涼。閔安好不容易從手傷上移開注意力,才發覺非衣一路走來都很沉靜,忍不住問:「你生氣了麼?」
「生什麼氣?」
閔安裹了裹衣襟,吞吐道:「我剛說,不要外人碰,並不是在嫌棄你什麼。」
非衣持著馬韁不回頭,淡淡道:「難道到現在,你還堅持認為自己是個兒郎身?」
閔安一瞬間沒了主意,也沒了聲音。他憋著半天氣,才想起來問:「你以前也說了多次我分不清男女……你是從什麼時候起……知道我其實是……」姑娘兩字仍然沒有底氣說出來。
非衣已想通自己對閔安的心意,因此答得也為爽快:「雷雨那晚,你闖進我房裡,說了一些胡話,我就開始懷疑了。後來問過師父,師父說了實話,還要我給你保守秘密。」
閔安擦去被驚嚇出的汗水,趕著問:「那,那世子爺知道麼?」
非衣冷淡道:「世子總有一兩個怪癖,讓常人難以理解,我想他大概還不知道吧,所以總攆著你去他那裡。」
閔安暗暗放心下來,想著以後應該躲得遠些,這時,非衣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若不想再牽出雜亂事由,你以後多長個心眼,離世子遠些。」
閔安極是認同地點頭。非衣轉臉在嘴角露了一點笑容,又淡淡說道:「我倆師出一門,講究些師門規矩就行,至於俗世裡的那些客套、雜禮,能免則免,別硬搬出來懷了我倆的同門情誼。」
閔安抓了抓頭:「非衣說的客套禮節,是指哪些?」
「比如我替你療傷敷藥,你害臊不過,拿男女授受不親那些來回絕我,就是忝辱了同門情誼。」
「哦。」
「還有,我若勸你推卸世子跟前的差事,早些趕到昌平府去找師父,讓師父給你看看傷,你就不能回絕我,旁落了我對你的關切之情。」
「哦。」
閔安一答完,就覺得不妥,連忙說:「第二條不行,我今天得去世子跟前聽訓。」
「為什麼?」
閔安仔細想了想回行館時李培南在馬車裡對他說的話,覺得沒多大緊要處,就秉著一種同門情誼告訴了非衣,還說他到現在還緊張著,請非衣給他出出主意。
非衣暗自在心裡念道,多虧來接他,打出師父的旗號來增近感情,否則以他說話愛留半句的性子,想問出他在想什麼,還真是不容易。
非衣始終記得,在閔安嘴裡問不出玄序來歷的例子,也不急著在這一時半會兒了斷玄序,他覺得當今之急,是先處置好李培南的事情。
「你是否覺察世子在懲治下人時,手段極厲害?」
閔安毫不遲疑地點頭。非衣始終不回頭,控制著語聲緩急,就像是在置身事外在評判局勢,這樣做,又讓閔安生出一番信賴感。
「世子向來不講究法理,但他嚴苛教訓屬下及僕從,讓那些人從來不敢在外面生事,保全了世子府的名聲。」非衣說道,「外人都說世子府管得比宮裡還嚴,尋常時候,千萬不要進世子府去當差。」
閔安又點頭。非衣繼續說:「世子不愛多說話,只罰得人膽顫,尤其痛恨應差的人低頭不答話的樣子,那樣會被視為大不敬。所以白天裡無論他說了什麼,你都應承下來,哪怕沒聽明白,也要鎮定些。」
「沒明白也答應?」
非衣的臉落在前面微微一笑:「是的。不要擔心他在後面會處罰你,因為他只教訓不聽話的屬下,沒心思對付滿嘴乖話的隨從。你這樣試幾次,世子就會對你失去耐心,不再攆著你做事,你也能落得一身便利。」
閔安坐在馬上想了半天,身子徐徐滑得歪了,仍然沒有覺察到。「這樣妥當麼?」
非衣語聲矜淡:「你想想,我以前可曾騙過你?」
「沒有。」
「那就是了,用我這法子錯不了。」
閔安輕輕嘆氣:「其實見了世子爺,我就在揪著心提防他要我做什麼,會不會出錯,哪裡又去想,他說話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閔安留在行館裡的這段日子,一旦低頭不說話時,勢必會引起李培南眼嫌,放豹子恐嚇他。所以非衣一說出應對的主意,就引得閔安點頭,心裡實在是不能再認同了。
一路上馬蹄輕緩,兩人都未說話。非衣扶正閔安的身子,護著閔安來到後宅院牆外,聽從他的意思,讓他翻牆而過,自己再拉著馬從前門走入。閔安回到竹屋,打來熱水擦拭身子,正要剪開袖子敷藥時,非衣又挑著一盞燈籠造訪。
非衣知道閔安單手動作不方便,堅持要幫他上藥,閔安無奈應允。非衣始終秉持著君子之風,閉目闔眼,兩手輕輕摸索過去,小心給閔安上好藥,又綁定了布帶。閔安看著非衣神色恬淡,才避免了羞澀之情。他暗想,還是早一點去師父身邊,由師父來療傷,才是穩當的。
事畢後,非衣對閔安微微一笑:「若不習慣,就記得早些去昌平府找師父。」
閔安不由得說:「非衣簡直是鑽進我肚裡去了,想什麼都知道。」
非衣笑著離開,已知徹底說服了閔安,白天裡就沒去閔安身邊守著。
閔安倒頭睡了個囫圇覺,還沒睡醒,門外就傳來侍衛長張放的聲音:「小相公快出來幫忙!」
閔安揉著眼睛起身,打開門問清原委。張放說,公子一大早就在查行館裡誰是王爺的眼線,將大大小小的消息透露出去了,不多時就找到了一名王爺安插的親兵,將那人提到了二樓裡。按照往例,公子會整得那人不死也要掉層皮。
閔安與侍衛們以前聚在一起賭過錢,有些私交,聽張放說得這樣急切,也不由得白了臉。「張大哥要我去勸公子,可我在公子跟前說不上話啊。」
張放急得推閔安肩膀,牽發了閔安傷勢。「你去看看總成,厲將軍都不敢上樓。」
閔安匆匆洗漱,穿著一身稍微折皺的長袍,提著一顆心朝主樓裡趕。一轉出側院門,他就看到一抹纖秀的身影站在門前石獅子旁,正仰臉看著二樓欄杆,似乎在欣賞雕花樣式。
閔安走得近,才看清了是穿戴一新的蕭知情。她去了金絲髮冠,將鬢角兩側的頭髮用絲絛繫住,合編進腦後的發辮裡,依然露出了整個利落而秀美的臉龐。身上的撒花百褶裙更是精美,用素紗攏了一層蔽罩在外面,如同重彩畫幅上的留白,始終恰到好處地引得旁人注目。
她的衣飾極為講究,采色淡然,衣帶上栓了一道水青色的環玨,走動間,順著盈盈腰身回轉。
如此素雅美麗的蕭知情,閔安都要多看兩眼。他迎上去,還沒說什麼,她就轉臉微微一笑:「我特意來向世子回稟案情,可否讓我先上去?」
閔安回道:「樓上還有一位侍衛大哥,據說還在受罰,如果此時進去,我怕驚嚇了蕭大人。」
「不要緊,你看我的,我能將侍衛救下來。」蕭知情後退一步,右手壓在左腰側,行了個虛禮,「煩勞等等。」
閔安走到獅子後等著。蕭知情不緊不慢上了樓,請門口的侍衛先通傳,書房裡的李培南拿過熱手巾擦了擦手,將它甩在地磚上,遮住了那名受罰侍衛被剪斷的舌頭。「進來吧。」
蕭知情走進門,房裡很安靜,侍衛跪在地上,抿緊嘴,衣襟上撒了一些血,不遠處有一塊手巾,遮掩了血腥的那一角,使得四處的佈置仍是那樣雅緻。
蕭知情斂袖拜禮,眼睛卻落在侍衛的血衣上。李培南穿著錦青常服,長身而立,極有威儀。看到蕭知情抿唇強忍的模樣,他只能對侍衛擺擺手道:「下去領罰。」
侍衛磕頭拜謝,若是按照平常的處置,他必定是逃不過一死,但今天恰巧蕭知情來了,救了他一回,所以他轉頭又給蕭知情行了個禮。
蕭知情笑道:「學生代他向世子謝禮。」
侍衛快步走下樓,對厲群說了說處置,厲群喚人取來軍鞭,就地結結實實抽了侍衛一頓。閔安躲在獅子後,聽到鞭子落在肉身上鈍響,想起鞭笞的滋味,又縮著肩悄悄離開了院子。
世子府的刑罰,果然是嚴厲的。閔安走著想了想,突然又意識到,蕭知情不簡單,竟然能勸得世子爺放了人。
書房裡李培南聽完蕭知情的案情稟呈後,吩咐道:「坐吧。」
蕭知情依言坐下,接到丫鬟進奉的茶盞時,欠欠身道謝。李培南看向蕭知情白皙的臉龐,見她耳角下遺留的血口子,與膚色一比顯得那樣醒目,還淡淡說了一句:「傷得重了一些。」
蕭知情莞爾一笑:「世子教學生功夫,偏生學生技藝不精,要帶傷走出去,是學生的不是。」
李培南安靜坐著,沒有說話。
蕭知情飲過一口茶,輕輕放下茶盞,說道:「是否讓世子檢查一下學生的課業?」
「我喚厲群陪你去。」
蕭知情微笑回道:「還不足一月就要上賽場,世子若是放心,學生輸了也不會覺得愧疚。」她偏了偏頭說:「請世子定奪。」
李培南沉吟一下,起身道:「隨我來。」
不多時,行館校場裡擂響了軍鼓,厲群帶侍衛準備妥當,向蕭知情抬手施禮道:「討教了。」
蕭知情單身站在極高的木樁上,週遭疾馳的騎兵掀起陣陣塵土,都不能沾染上她的裙襬。每當有騎兵飛擲過來黑色鞠球時,她手持長杖將其擊飛,動作利落而乾淨,像極了她的轉身。玉玨叮咚一響,隨著她的力度輕跳著。
李培南坐在校台上看了一刻,喚道:「停!」
蕭知情站在秋陽下遙遙笑問:「世子覺得怎麼樣?」
「十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