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對策

陽光撒落下來,映著蕭知情深邃的眼目,如同蘊了一層墨。聽到李培南的誇讚之後,她禁不住抬袖擦去額上的薄汗,對著校台露出了羞赧的笑容。這時,侍衛們依令勒住了馬,馬蹄稀稀拉拉揚起一陣灰。一團灰濛蒙的影子突然從停駐的馬腿下,連滾帶爬地掠過來,裹著塵土沙障,呼的一聲,逕直撲向了木樁。蕭知情猛然覺察到有硬物撲來,揚手揮打出去,腰身隨之一擰,玉玦滑落下來,撞在樁頭斷成兩半。

玉米吱的一叫,滾倒在沙地上。它是一路逃離著白鶻將軍的飛啄,衝到校場裡尋求救兵的。往日這個時辰,閔安向來是站在木樁上練功,所以它輕車熟路地衝進來,裹著一團沙土看也未看清,就直接撲上了樁頭。若是閔安,必然會伸出手臂摟抱在它,實在不會像今天生出這個變故。

蕭知情連忙躍下木樁,伸手要抱起玉米,嘴裡連聲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這是誰的猴兒?」玉米齜了下牙,衝她撓了一爪子,將她白玉般的手背抓破,滲出兩道血痕。

蕭知情連忙甩開玉米,將手背收在身後,用袖中的絹帕擦去污敗的沙土及血跡。玉米被外力掀倒,又在沙地上翻滾一下。它站起身跳了跳,對著疾步走過來的李培南吱吱叫了兩聲,然後飛奔出校場找主人告狀去了。

李培南對厲群說:「跟過去看看。」厲群招手示意侍衛隊跟著他趕緊離開,李培南想了想,回頭又說:「把將軍栓起來,給猴子療下傷。」

很快校場裡只剩下兩道靜立的身影了。

蕭知情微微低頭,抿住嘴,始終將手背在身後,眉目無異樣,仍舊溫和如水。李培南猜她或許是受傷見了血,想著她暈血的舊病,始終還是要問一句的。「你怎麼樣?」

蕭知情用完好的右手攤著斷玉,苦笑道:「世子賞賜的上好龍紋玉,摔成兩半,可惜了。」

李培南淡淡道:「依照往日規矩來,贏了比賽,我再賞你一塊。」

蕭知情輕輕施了個禮,將斷玉擦乾淨小心放進衣囊裡,又抬起眼說:「學生有個不情之請——」

「既是不情之請,那就不用提了。」

蕭知情垂眼順從道:「世子說得是,是學生僭越了。」

李培南轉身朝校場外走,她跟在後,拿出一直藏著的手背瞧了瞧,見血跡依舊猙獰地爬在上面,又用絹帕繫住了左手。李培南一直走到主樓院門前才轉頭問:「還有什麼事?」

蕭知情微微一笑:「世子說依照往日規矩來,容學生提醒一下,馬球站樁之後,便是武力考查。」

「你練得怎樣?」

「數月來未曾間斷過。」

「嗯。」

李培南丟下一個字,不置可否抬腳就要朝後院走,蕭知情忙說道:「祁連家新進了一批才俊子弟,其中不乏劍術高超者。世子若是再藏著那君子劍三招,學生恐怕在武力賽場上無法助得小相公取勝。」

李培南駐足:「你想學那三招劍法?」

蕭知情斂衽拜了一禮,緩緩道:「學生不敢僭越,只是想著,請世子演練一回也是好的。日後與小相公對練時,學生可以託大說一句,完全有資歷指點他一二處破綻。」

蕭知情是前一輪逐鹿大會代替李培南參賽的屬下,並且取得三連勝的佳績。她說出這番話,確實有些道理。李培南考慮的正是這一點,喚值守侍衛抬來兵器架,選了一柄長劍在手中。他回頭看了看蕭知情縛住絹帕的左手,沉頓一下,最終又將武器換成了竹劍。

蕭知情已經手持一柄長劍在對面遙遙施禮:「請世子賜教。」

李培南當即攻出第一劍「投木報瓊」,第一次在蕭知情面前演練出從未外傳的三招自創劍法。蕭知情錯步擰身,雙手持起長劍阻隔劍招,察覺到一股柔力從上壓下,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待一擊相觸過後,她站住腳步說道:「多謝世子手下留情。」

李培南負手而立,仿似從未離開過當地,僅點了點頭。

蕭知情笑道:「還有兩招。」李培南隨後又施出「相見恨晚」及「白首同歸」,顧唸著她的傷手,只使出了兩分力。蕭知情自然能輕鬆避開,並且看清了整個劍式攻路。

李培南問:「看好了?」她有些遲疑地搖頭。他將竹劍背在身後,淡淡道:「我只使一遍,剩下的你自己領悟。」

蕭知情立刻持劍演練起來,頻頻錯了幾次,看得李培南皺眉。他站著口述起手劍訣,督促她兩刻鐘,院牆外閔安聽到他指點劍招的聲音,更是不願意進來打斷這種聚集的場合,又輕手輕腳地走了。

秋陽爬上高空,蕭知情額上滲出不少汗。李培南說道:「先歇著。」轉頭走向了後院竹屋。蕭知情朝著他的背影施了禮,走到一旁詢問剛才校場裡的那隻猴兒是誰人的,聽說是閔安的家寵時,又掏出銀子吩咐隨從去置辦一個果籃來。

後院竹籬圍住的一屋一樹一桌一棚就是閔安的全部地界。此時黃色小野花在秋陽下冒出頭,爬到了他家門檻上。竹門是緊閉的,可見主人並不在家。厲群手舉著竹筐站在窗外,玉米還扒在框底蕩來蕩去。

厲群一見李培南走近,忙說道:「小相公出了行館一趟,買來生肉餵食豹子,說是感謝豹子的相助之恩。」他覺得好笑,說到這裡剛想咧下嘴角,突然看到自家公子一臉冷清地站著,咳了下,又接著說:「小相公連帶著謝了豹奴,去石屋找豹奴,塞給他一些吃的,隨後兩人又去了偏院。」然後止住了聲音。

李培南自然要問清:「去偏院做什麼?」

厲群低聲道:「小相公心腸好,聽說侍衛挨打受了傷,喚豹奴去給侍衛上藥。」而他們這一批人,攝於主家公子聲威,根本不敢踏足偏院一步。

李培南立即明白,閔安早起就來過主樓一趟,只是沒進書房門。他心道一個不入眼的侍從竟能引得閔安轉頭去探望,不先來他跟前報導,簡直沒個規矩。腳步才朝偏院走了兩步,最後又礙於他的身份,還是停住了。

玉米朝李培南吱地叫了一聲,翻過屋頭跑了,動作算是伶俐。既然無傷,李培南也就放了心,對厲群說:「叫閔安回來。」

接到厲群的傳令前,閔安正單手杵著下巴頦擱在紅木桌上,歪頭看著俯臥在床上的挨罰侍衛,嘴裡念叨著:「大哥挺疼的吧,還好沒被磕斷牙齒,要不進食的時候,總有米粒兒跑到洞裡面去,舔也舔不出來。」

侍衛扯了扯眉毛,覺得背傷更痛了。

閔安又撐住頭,回想著補牙時的情景,惆悵說道:「好大夫也出了清泉縣,我應該早些跟過去。」

他向侍衛打聽,世子府裡有哪些嚴苛的規矩,比一頓鞭罰更厲害的又是什麼。感念他贈藥恩情的侍衛也沒顧慮什麼,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尤其提到了世子府裡有座園林,白牆黑瓦,太湖石作鎮樁,隔開了一個又一個小山頭,堆放著爐甘石。每當雨水降了下來,石頭就會冒出輕煙,映著遍地的奇花名木,雲蒸霞蔚,仿似煉製出一個人間仙境。

「如此名貴的園林,竟然只是豢養家獸?」閔安聽得咋舌,「那得耗費多少銀子吶?」

侍衛答道:「世子並非喜歡狩獵才豢養家禽走獸,他住在西疆久了,縱馬馳騁來去,總能捕得一些珍奇的品種,沒地方養,所以砌了園子供著。園子裡的奇花異石都是西疆各部總兵進獻的,島久家的獻得最多,不需花一兩銀子。」

閔安想了想,又問:「園子裡有沒有獵狗囿場?」

侍衛老實答道:「沒有,獵狗全被世子逐進火坑,換得獵物出來,所以不建圍場。」

閔安安靜了下來,心裡想著楚南王所說的,世子府裡不重要的下屬跟狗一樣的結局。玉米從窗外跳入,站在桌上吱吱叫著,閔安看它鼻上又裹著一道泥藥,知它又與將軍打架不幸戰敗了,就是不知哪個好心人這次給它上好了藥。

玉米叫了半天,也跳了半天,閔安大致看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拿出一袋鹽炒玉米粒哄著,厲群後面走過來一看,砸了下手掌心,心道怎能跑得比一隻猴子還慢,結果還讓它告了狀,給公子招了黑。

自家公子對小相公改變了態度,他這個私置下屬看得最清楚。無論原因是什麼,先順著公子意思,待小相公好一些,總歸不會錯。

厲群喚閔安回去聽差。閔安接過厲群手上的竹筐,將玉米塞到裡面去,一起背回了竹屋。他磨磨蹭蹭地走著,想起非衣教給的應對方法,心裡有了一些底氣,所以他後面面對李培南時,總是站直著身子,將眼光放在李培南肩上,擺出一個不高不低的恭順態度,安靜聽著話。

李培南站在竹籬旁,看到閔安垂手規規矩矩站在跟前,首先說:「將玉米攆走,進屋去。」玉米聽到自己的名字,有所反應,從閔安肩後露出半臉瞧了瞧,齜齜牙,又縮回了竹筐裡。

閔安哪有心思問緣由,回頭就朝玉米揮了下手:「去玩吧。」玉米吃著小食,坐在竹筐裡穩穩的,怎麼攆也不走。

李培南只能退一步,任由閔安背著竹筐繼續站在跟前。他伸手托起閔安左臂問:「還痛麼?」閔安不敢顯露出左肩的傷勢,也不敢說不痛,只知道點頭。他將唇抿得緊緊的,眼神既恭順又帶著點小心之意,使得李培南想摸摸他的臉,都下不了手。

李培南此時還記得,閔安說過極為害怕他的話。他牽著閔安未受傷的右手,將閔安帶進屋裡,玉米忠心護主,露臉又齜牙了一次。

李培南察覺到不先打發掉玉米,勢必是說不了話的,喚人來強行抱走了玉米。可是此後,閔安擔心玉米傷勢,更害怕它一時想不開又去與將軍打架,神情不由得發生了變化,他那眼裡恨不得長出絲來,層層疊疊伸到窗外,用一股子力勾回玉米。

李培南遮擋住窗口,對閔安說:「我曾細緻考慮過,要確保我說的話讓你聽進耳裡,一定要用這個方法。」

閔安回神看了看李培南的臉,記起「大不敬」的教訓,又將目光移到他肩上,只點頭,保持神色鎮定。

李培南看著閔安白皙膚色上的兩道紅唇,抿得淡淡的,像是含著一瓣桃花香,感覺備受誘惑。他低頭朝閔安唇上咬,哪知閔安突然聞到一陣熟悉的白檀衣香,怎麼也保持不住鎮定之態,害怕得朝後退了一步。他看得臉色一冷,將閔安衣領拈住,用柔力扯得閔安到嘴邊來,實打實地親到了一記。

閔安被包裹在熟悉的氣息裡,臉上浮動著紅暈,在一片跳動的胸腔裡竭力找回鎮定的感覺。他傻站著不動,李培南都聽得見他那怦怦跳的心聲,不由得笑了笑:「現在聽得進去麼?」

閔安舔了舔唇,小聲道:「我,我口渴。」

李培南轉身去桌上找茶水,可是竹屋裡置辦簡陋,只有茶壺沒有杯子。他聽到身後風聲一動,不用轉頭,也能伸手將閔安的腰帶抓住了,讓他逃不出屋去。

閔安掙扎一下,皺巴巴的衣袍已經散了一些,他暗道晦氣,又轉臉過去,繼續默默地看著李培南的肩上。李培南不看閔安,伸手拈住竹凳上的一隻竹筒,右手還牽著閔安的腰帶。閔安本想悄悄挪一步,發覺衣袍散得更開了,無奈又慢慢轉動著身子回來,就著李培南的姿勢,像是給粽子滾上一層糖霜那樣,捱到了李培南的手邊。

李培南用茶水沖洗竹筒,斟滿一筒涼茶,遞到了閔安嘴邊。閔安本想伸手接過,李培南卻揚高了手說道:「乖乖的。」閔安只能點了點頭,踮起腳尖就著李培南的手喝了幾口茶。

李培南低聲問:「不跑了吧?」

閔安訥訥道:「公子先將腰帶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