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信上寫道:離別之後,道路遙長,深感憂心,唯有所望。盤桓白木郡多日,全系公幹繁忙,伏惟堂上動止萬福,遂意安康,不久當歸還,庭前侍奉以贖罪愆,切切。
書信文詞讓閔安咬著筆頭想了半天,深覺以前做書吏傳辦公文都不曾這樣嚴肅過。他想著,師父既然在生氣,那麼就得多說自己的錯誤,並向師父保證,回去之後一定要在他老人家跟前好好伺候著,希望他生活起居一切安好。
閔安拿出十二分的勁頭,工工整整寫完正文內容,轉頭猶豫問道:「這麼文縐縐的言辭,師父看得懂麼?」
非衣從容應道:「敬啟堂上的書信,自然要文辭雅正。若想隨意,還不如托驛差帶個口信罷了。」
閔安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提筆就要在首列寫上書啟稱呼「嗯師如晤」等字樣,這時門外的校兵喚道:「二公子好了麼?驛車要走了!」
尋常校兵肯定不敢這樣催促非衣,不過今晚的傳信下屬,卻是非衣事先安排的。閔安一聽時候到了,將書信塞進白封皮中,來不及寫上任何稱呼,就將信件遞到了非衣手上。
非衣用心多問了一句:「軍營的事情處理完後,你想去哪裡?」
閔安心裡記掛著玄序與他的約定,將嘴抿著,稍稍低頭不應非衣的問話。
非衣心裡有底了:「難道還要回白木郡去?」
閔安的耳廓稍稍發紅:「那裡還有一些公文未交付——我去去就回。」
「嗯。」
非衣淡淡應了一聲,拿著書信走出門外,細細囑咐了校兵一些事,隨後就回到了屋裡。閔安坐在燈前朝壁上比劃著手勢,時而笑出聲,顯得極為開心。
非衣倚門無聲望了一陣,說道:「單手不方便,我替你上藥吧。」
閔安記得非衣所強調的同門之誼,順從地伸出傷臂,讓非衣敷好了藥。他放下衣袖,轉身又去玩手影子,回頭看非衣在望著他,連忙正臉朝向非衣說道:「營裡簡陋,沒什麼好玩的,你要是無聊,我陪你玩一個遊戲。」
「好。」
閔安取來幾張皮紙,提筆蘸了米湯、金粉、硃砂、墨汁,分別畫出了幾張圖像。忙著搗鼓一氣後,他在桌上拉了一道布幕,就著燈光給非衣演起了皮影戲。
閔安坐在燈前,僅憑單手就活靈活現地演繹了一則民間流傳的故事,孝子救母。非衣依從他的吩咐,仔細瞧著壁上投出的影子戲,偶爾側頭看後去,還能看見閔安飛舞著眉毛,從雙唇裡吐出一串串奇思妙想的話語。他說,手上拿一根燈芯,在影子裡就是斧子,朝著燭台打下去,就等於劈開了燭峰山……
他笑得很開心,無憂無慮。
非衣轉頭看著壁影,頭髮披落下來,遮住了紫金袍的光彩。他安靜坐在燈輝裡,是一道寂靜的側影。
閔安停了聲音問:「你還是提不起興頭麼?」
「我見到你,已經很高興。」
「那為什麼不笑?」
「我在想,隨後要說的話,會不會嚇到你。」
閔安納悶:「難道你要罵我?」
非衣笑了笑:「我本想對你說,你做事極為貼心,我十分喜歡你。」
閔安鬆一口氣:「哦,我也喜歡你。」
還好他的二公子沒像世子爺一樣,突然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非衣看見閔安驀地鬆了一口氣,越發知道閔安的心思此時極為簡單,也裝不進其他的人。他瞭然問道:「因為我們是同門?」
閔安點頭:「是啊。師父交代過,入門一日,就要恪守一輩子的同門情誼。」
非衣轉過臉,將淡淡的無奈之情掩落在燈光暗影裡。他其實瞭解閔安的想法,直接問出來,總歸不會存著誤會。聽到閔安斬釘截鐵的回答,他同時也醒悟到,拜訪師父那日,師父親口說玄序只是道友,將他排在本門之外,原意竟是想玄序與閔安在一起,不用他們講究同門之誼。
非衣問:「既是同門,你告訴我,師父有沒有撮合你與玄序的意思?」
閔安的臉紅了紅。因為師父確有此意,而且還一直叮囑,除公事外,離得李家人遠些,他本意也想對世子及二公子隱瞞婚事,以免旁生枝節,只因早些天世子爺那不咸不淡的玩笑,就把他嚇得不輕。
閔安打定主意就抬頭說道:「不問了行麼?我不想談私事。」
非衣果然沒有再問,心裡更是有主張了。從閔安身上問不出來玄序的下落,因為閔安不願意談及;從師父嘴裡問不出玄序的動向,因為師父偏私。師父對他一向不冷不淡,讓他在情分上落後玄序一截。
他總不能一直這樣不受待見下去。
必須改變局勢。
非衣想到,在不驚動閔安的情況下,應該讓世子出面去對付玄序。他不希望閔安遷怒於他,所以做得不動聲色,假手閔安的書信,告訴了世子,玄序可能躲避的地方。
同一晚,用驛車運送公文書信的校兵來到昌平府民巷中,提著燈籠尋了一陣。此時萬物寂靜,家家戶戶已然安睡。校兵砸開吳仁家的院門,對前來應門的花翠說道:「小相公托我送一封信,我不識路,又要急著去投公文,天亮你就轉送一下吧。」
校兵轉身就走,花翠不由得揚聲問道:「誰的信?」
「二公子說過,似乎是世子府的。」
花翠嘀咕道:「那送我們家來做什麼。」
接到哨兵通傳的李培南在天亮後就出了府,來到民巷前。
一隊隊錦青龍旗騎兵當先衝進巷子中,肅清了道理,兩兩分列在各家戶門口,確保無人出來侵擾。花翠在院子裡洗衣服,聽到外面馬蹄陣陣,隱隱傳來行軍般的鐵腕之風,還曾嚇了一跳。
她搬來一架梯子搭在牆頭,朝外面探了探。
白檀黑木馬車已經佇立在石牆柳樹旁,玉石金絲配飾昭示出王家的風範。錦衣侍從鋪好腳踏,候著紫袍加身的李培南走出了車門。
花翠是第一次看到李培南,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外面的排場煊赫至極,衣飾采色與眾不同,最顯眼的那人,稍稍朝門前一站,四處就鴉雀無聲。
花翠連忙縮了縮頭,只露出一雙眼睛在瓦楞上,繼續偷偷地打量著李培南。他的身姿修長,靜寂站在石階下,又抿著一雙薄唇,看起來沒有外界傳聞那樣冷酷。
花翠只認一個道理,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不會長了一張媲美於仙君的臉,戲曲裡的仙君,總是端雅俊麗的。
李培南安靜等了一刻,無人應門,抬起眼睛看向牆上。花翠心下一驚,蹲在了梯頭。吳仁逢月底並不出門占卦,這時也留在了院子裡,問花翠:「看什麼看傻了?」
花翠回頭噓地一聲:「世子爺在外頭。」
秋陽下,吳仁翻出一件薄襖套在身上,冷笑了下:「他來幹什麼?不待見他李家人已經多年了。」
花翠想想回答:「估計是拿安子的那封信吧。」
「來得正好。」吳仁冷笑,「平時罰我家混小子就算了,他一個爺的身家,我也討不到便宜對付他。現在倒好,自己送上門來,那就新帳老賬一起還吧。」
花翠順溜地爬下梯子,問道:「老爹想怎樣整治他?他堂堂世子爺啊,會不會削了我們的腦袋?」
吳仁雙手攏進袖子裡,冷哼:「怕死就站一邊去。」
「你等等。」花翠回頭找了一根竹篙拿在手裡,說道,「我還有怨氣沒出,讓我先來吧。」
再過一會兒,院門打開了一扇,穿著一身翠綠紗裙的花翠依在門邊,抬高了聲音說道:「喲,貴客吶。我們這宅院雖小,門檻也是高的,比世子爺那不讓進的行館還要高上一截。有道說,不是撐船手,休來弄竹篙,世子爺想進我這大門,也要耍兩手吧。」
大半月前,李培南下令行館不接見閒雜人等,將她攆在外,她可是架著梯子才見到閔安的面兒。
聽到醜話撂下來了,李培南不動一絲聲色,只應道:「我要閔安的信。」
花翠杵了下竹篙,砰的一聲立在石階上,揚著眉毛說道:「誰說安子的信是給世子爺的,說不定還是報平安的家信呢!」
李培南聽到哨兵通傳,知道是非衣派人送回了書信,還故意投到了吳仁手上,引得他過去取。他一去,無非要受吳仁的怠慢,讓非衣心裡暢快。
可是閔安當真寫了信回來,他又怎會不想看一看內容。
門口的這個打發掉了,屋裡想必還有另一個使臉色的。
李培南鮮少與底下人打交道,也沒有對下的耐心。來民巷,已是失常之舉。既然來了,他也斷然沒有空手回去的道理,因此他對著後面擺擺手,就有一隊騎兵快步跑過來,抬過了幾個滿滿的金絲楠木箱子,齊齊擺在門前,壓得灰塵散了一圈。
花翠眼尖,知道里面的東西厚實著。騎兵一一打開箱子,頃刻就顯露出衣帛綢緞藥材香料等各種民戶所用的雜物來,滿滿噹噹的,算得上一份大禮。
李培南看著花翠驚異的臉色說:「進門的謝禮,換閔安的那封信。」
花翠回頭問:「老爹,信呢?」一看見吳仁的臉色,她又轉頭咳了咳嗓子,淡淡說道:「信是我家安子送回來給老爹看的,和世子爺無關,勞世子爺大駕一趟,還是請回吧。」
李培南看向一旁,騎兵立刻走上前單膝跪地,雙手奉送上一把新漆的鑰匙,虎虎說道:「已在北城給兩位準備了一座新宅子,請兩位即刻移駕探望,試試風水、景緻可適宜?」
院裡吳仁聲音傳來:「免了!」
花翠暗自嘆氣。
騎兵又說:「公子已買下先生所居的宅院,房契上寫明先生的名姓,這是憑證,可查收。」
花翠忙不迭地打開兩扇院門,走下石階拿過騎兵手裡的匣子,笑眯眯地說道:「不需交付租金的宅院就是方便。」
李培南稍稍緩和臉色,使得自己看起來沒有那樣冷淡,看了花翠一眼。花翠會意道:「我進去給您找找。」
「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