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安退開兩步,冷冷瞧著李培南,雙頰雖然染紅,但不是激憤模樣。他生性溫吞,膽敢徑直衝過來質問主家公子的不是,可見心底也是極為生氣的。
最令李培南受不住的是閔安疏離的眼神。每當他想靠近一步,閔安就退得更遠,把眉頭皺著,臉上還帶著不屑。
李培南自然也明白了,這次的閔安與以前不同,當真在惱火他。他仔細聽完閔安說的每一句話,眉眼始終溫和著,手上仍然忍不住去拉閔安的手腕,將閔安帶到客廳裡坐下。
閔安強不過李培南的手勁,順勢坐著,一口氣說道:「公子賜予我的官照與保狀,我已交付給府衙裡的吏部,即刻便可銷檔。只求公子攆我出府,此後讓我落得一身清閒,不求功名不進仕,徹底做個了斷。」
「決心不小。」李培南按住閔安的肩,不讓他起身,淡淡道,「從你走進行館那一天起,就是我的人,不論你逃到什麼地方去,都抹殺不了這個事實。」
閔安怒道:「長官聘請幕僚也有個期限呢,就算是花街上的小娘子,也有從良的機會呢!」
李培南不禁笑了笑:「道理不通,駁回斥責。」
閔安看見李培南嘴角隱含的一抹悠然笑容,更是惱怒,掙紮著要起身。李培南突然彎腰,將兩臂撐在座椅扶手上,壓下了閔安的身子,像是虛空抱住了閔安一般。
「冷靜些,聽我說。」李培南低聲道。
閔安果然不再掙紮了,眉眼帶著慍怒之意,側臉撇向一旁,也不看李培南。
「你的意思我懂,一說我手段毒,不能體恤民眾,不能護住底下人周全。二說我效仿先皇,又想對你下黑手,使出卸磨殺驢的舊招。」李培南聽了這麼久,自然知道癥結所在。
閔安依舊撇著臉,插嘴說了一句:「還有那蕭大人!和您一樣,拿人命不當數!」
「是我的錯,你說得對。」李培南為了消除閔安的火氣,極快就應承了下來,「我後面都改過來,還別生氣了,嗯?」
閔安推拒李培南越靠越近的上半身,嫌惡說道:「我哪敢怪責公子做錯了什麼,即使公子後面變得仁慈了些,也與我無關!」
李培南兩手虛張,形成一股包圍之勢,又想將閔安壓回座椅中去,白檀衣香淡淡滲落了下去,映染在閔安的鬢角發間。閔安察覺到兩人靠得過近,失去了耐心,左右掙紮著,完全顧不上以下對上的禮儀。
「公子好生沒道理,我不伺候了還不行嗎?放我走!」
李培南見閔安衝突得越發厲害,心裡更想挽留住閔安。長達二十四年的歷練生涯裡,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緊張,與以往任何難處都不同,閔安是揪住了他的心尖,讓他體會到悲喜的人。以前他可從容面對所有磨難,生殺予奪,從未有一絲憐憫之心。可是閔安一頭撞進他的心裡,漸漸影響了他的決定,讓他每次下達指令前,多方考慮能夠造成的結果。他能在郊野之戰前先招安,又妥善安置清泉縣的左道中人,還用賞銀招募役工,種種舉事已是他改變先前脾性的表現。
閔安並不知道李培南的性情改變了一些,先前,厲群雖提及過李培南的一兩樁善舉,但在閔安心底與他所見到的殺戮一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師父總是教導他,
天地為大,民眾乃萬物根本,不立足於民間,又怎能借梯步上青雲。能不能走上青雲梯倒不是閔安記掛的事,他只是難以忍受李培南的處事手段。
就連蕭知情的狠毒,也如李培南一般。
李培南聽得見閔安的質難,拋出三條人命引發郊野之戰的方法確實與他無關。但他想到蕭知情忠心為了王府及世子府,所取得的戰績也是有利於他,那麼他就應該一肩承擔下來蕭知情的後果。
所以他並沒有辯解什麼,只是低聲哄著閔安,說是願意後面都改正過來。
然而閔安不再相信他了,抑制著怒氣,只想遠離他。
李培南既擔心一味壓住座椅會傷了閔安的左臂,又要照顧閔安被困後紅透天的顏面,索性半蹲下來,將左膝跪在了地磚上,便於他與閔安平齊著身子,讓閔安看得見他眼裡的誠意。
閔安一怔,為著李培南如此紆尊降貴的姿勢。
李培南等到閔安安靜下來,說道:「我十分看重你,有你在我身邊,還能規勸我行事,你若走了,將我攆得遠,就會造成更大的禍害。」
閔安回過神來,眉眼又爬升了一絲慍怒之意:「公子擺出一副誠意的姿態,偏生又說些軟語威脅,實在讓人信不過。」
李培南斂容說道:「這是心裡話,不是威脅,你仔細想想。」
「那就是本性難改了,強要掌控一切,從來不想自己的錯處。」閔安一眼看穿,不想再多做糾纏,伸手去推李培南,「讓我走!強留小民是何道理!」李培南低聲勸著:「別動氣,你的手還有傷。」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閔安。他乾脆舉起左臂切向李培南的肩膀,哪怕博個兩敗俱傷的結果。李培南不忍心傷他,朝後退開了身子。閔安就像一隻逃脫獵網的兔子,一溜煙地跑到了院子裡。他朝左右看了看,沒找到其他出口,逕直走向了垂拱門。
客廳左右各有一處石塘,植立著時興的海棠花。粉紅雲霞之後,淡淡掩落一道清冷的身影,天青長袍曳地無聲,容顏比花朵顯眼。
閔安背對著非衣走出去,並未看見非衣靜寂站在花樹後。
非衣其實是一直尾隨在閔安身後進了世子府。他見閔安走得匆忙,且是一副羞惱的模樣,放不下心,跟著就走進了院裡。只是他落後一步,進門時看見李培南單膝跪在閔安前,正在哄勸著閔安,腳下猶豫了一陣,終究站到了石塘旁,藉著花樹掩沒了身子。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李培南紆尊降貴遷就別人,直到此時,他才切實體會到了,李培南喜愛閔安的心思該有多急切。
難怪李培南對他說過,對於閔安要勢在必得。
他站在樹後,也曾問過自己,還有必要拉閔安回頭麼?畢竟活了將近二十年,他還沒跟兄長爭奪過什麼。但是閔安在他面前很快就做出了選擇:蠻橫推開李培南,逃了出去,帶著一副不堪忍受的怒容。
他知道,閔安不願意接受如此強盛勢態的李培南。看著閔安匆匆離去的身影,他的心底又興起了一些要保護他的念頭。他這樣做,和很多年前照顧小雪的習慣一樣,只因他已明白,若是得不到閔安的喜愛,至少要護住他的周全,不能讓他傷透心。
李培南慢慢走出了客廳大門,看見非衣站在一旁,冷冷說道:「既然藉著閔安的書信,告訴我朱沐嗣的下落,為什麼不先一步逮住他?」他的言下之意是指,等他發兵去追時,朱沐嗣又躲得不見蹤影。
非衣淡淡道:「有損於閔安的事情,自然由你來做。」他說得磊落,做事也不遮掩。
「好盤算。」
尤其通過這一次閔安怒斥的教訓,李培南也學到了,面對閔安時,一定要穩住心思,不能將背後所做的事情提到面前來說。
所以抓捕朱沐嗣時,他一直吩咐不可走漏風聲,也不告訴閔安朱沐嗣的真實身份。待到真的抓到人了,他自然知道怎麼做。
非衣轉臉看著李培南:「不如你放手,後面諸多事情,就可由我來做。」
李培南對非衣不假辭色:「你沒資格。」
非衣嗤笑:「莫忘了一月之約,你可是親口答應了我。」
「兩樁事我都已做好,多費心自己的言行。」李培南應諾,一月之內好生照顧蕭知情,不插手閔安大小事務。他有手段逼得閔安跑來見他,可他實在沒料到後面會發生變故。閔安雖然來了,卻對著他一陣怒斥,偏生他又想好好哄著閔安,不讓閔安生氣。在他看來,已經做到了承諾。
後面這句,是李培南隱言指責非衣背後使些小手段賺取便利,非衣聽得懂。
「我的言行向來雅服於人,名聲也比世子強上一截,不勞費心。」
「當真?可以雅正到不在乎小雪的想法?」
非衣沉默了下來。
李培南使用的殺手鑭就是祁連雪。祁連雪性子溫柔,多年受非衣照顧,對非衣依賴極深。即使非衣能斬斷情絲,以兄妹之情面對她,可是她的感受,他卻不能不顧及。
非衣不由得警告李培南:「不准牽扯到小雪。」
李培南冷著眉眼:「忍你多次,不見消停,該讓你長個記性了。」
非衣仍執意套回閔安的歸屬:「閔安是我推薦給你的,你卻左右整治他,得不到他的信任。從今天起我收回薦言,閔安歸我跟師父管了,與你無關。」
「做事果然不經腦子。」
非衣一向與李培南沒有話說,更是沒有耐心與李培南指摘下去,他見意思已經帶到,轉頭就走。李培南負手而立,嘴角噙著一絲冷淡的笑。
這時垂拱門外響起一陣希聿聿的馬蹄聲,令非衣遲疑地頓住了步子。隨後,一道溫柔如水的聲音掠進來,在輕輕問著:「非衣在麼?」
非衣立刻走出垂拱門外,對著未曾捲起的車簾說:「外面風大,又不聽話,瞎跑了出來。」
輕柔女聲笑著:「聽說你已經回了昌平,卻遲遲不歸府,我自然要來請一請的。」
非衣答:「剛好給你採集了一袋乾花,回府就能用上。」他轉頭朝著李培南冷冷瞥了一眼,抿起的唇角已經顯示了嚴切之意,待再次回頭時,臉色已經溫和了不少。
因為對著祁連雪,他從來沒有冷峻過。
馬車垂簾輕輕掠起一角,抻在一隻柔若無骨的手上。膚色欺雪,勝梅一段香。她人也不下車,就在簾角處輕輕福了福身子:「見過世子。」
李培南遠遠應道:「免禮,送貴客出門。」話一說完就走進了廳門。
祁連雪見怪不怪,柔柔笑道:「謝過世子。」
非衣對著冷寂的廳門剜了一眼,才回頭牽過馬車韁繩,要親自送出門。車伕有些惶然,他就伸手按住了車伕的動作,淡淡道:「向來如此,不必多禮。」
新換的車伕這才知道王府裡的二公子對著祁連姑娘事必躬親的情分,果然沒再堅持,只跳下了馬車。
非衣上了馬,抖過韁繩,送著祁連雪回他自己的府邸。一列親隨押在車後,扣馬韁緩緩而行,按照往例,與前車落下一點距離。
車裡的祁連雪抿嘴笑道:「我聽島久公主說,世子府裡新收了一名貴客,叫閔安。難道非衣也跟著貴客搬進世子府去啦?」
所以才遲遲不見歸還。
非衣老實應道:「我倒沒想搬進去,只想著將閔安誑出來,塞進我府裡。」
「那敢情好。」祁連雪溫柔笑道,「我可有個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