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一味相思

閔安去了昌平府衙向刑房司吏交付印章等物,固意請求離職。司吏見好好的下屬說不幹就不幹了,情知有異,只拿話穩住閔安,也不答應他的辭呈。

府衙裡的日常運轉如舊,放告、收狀、升堂事務有條不紊進行。因最高長官蕭知情負傷,在世子府裡養病,所有決令便由府丞代簽。閔安有心要問白木郡的動靜,特意帶著點心拜訪同房書吏,那人只說轉手發放過密封文書,至於朝廷一直追捕的要犯是誰,他還真是不知情。

閔安沒打聽到消息,怏怏走回師父的民院裡睡了一宿。清晨起,洗衣的花翠就開始嘮叨,說是老爹為了表示清白,將世子府及非衣送來的諸多禮物退了回去,就連這座院子的房契,也被扔回到房東手裡。

「唉唉,生計艱難,生計艱難吶。」花翠按住外衫放在石塊上用棒槌一陣捶打,不住地嘆氣,「老爹的腦子轉不過彎,連你也空手回來了。」

閔安訕訕地走過去,將腰包搜檢一番,拿出所剩下的碎銀交給花翠。他離開行館時,退回了李培南所有的賞賜,因此也無錢銀傍身。

花翠邊洗衣服邊問閔安:「老爹說,非衣和世子爺都對你動了凡心,真的麼?」

閔安蹲在腳盆旁,無精打采地擺手。他本就不信自己會落入李培南的法眼裡,只當李培南有些怪癖,喜歡豢養男童,與世子園林裡養著一些珍奇走獸一樣的心思。再就是他不大相信李培南的為人,自然也一手抹去了李培南說過的話,更不提那些逗弄過他的私密事兒。非衣講過多次要秉持同門之誼,連師父也是這樣說,又有什麼能讓他想歪的。

花翠也覺得閔安不大可能引起兩人青睞,回頭對閔安細緻瞧了一會兒,笑道:「話說回來,還有半月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不如跟著姐姐拾掇下,學著怎樣做一個姑娘家?」

閔安蹲著,將頭臉埋進臂彎裡,悶聲說:「玄序都不知跑去了哪裡,還做什麼姑娘家?」

花翠笑啐:「又說氣話了吧,玄序只是不愛來我們院子,做事倒是穩妥的。到時候他一定抬著大紅轎子來娶你,保準驚動整個昌平府!」

玄序很少拋頭露面,花翠雖然也在疑慮,但作為閔安的義姐,她自然也是幫忙說盡好話,安撫住閔安的心。

吳仁已去街頭占卜討生活,閔安閒在屋裡半天,花翠洗洗刷刷嫌他佔地方,將他攆出了院子,打發他去老街藥鋪做短工掙銀子。

閔安出門之前,花翠多留了個心思,想著讓閔安逐步做回女兒身,便對他細細拾掇了一番。閔安既然不再在衙門打雜,書吏行頭也就用不上了,花翠取了他的布帽,將他鬢角長發綰成兩道時興的波雲縷絛辮,用布帶纏好了,又束在腦後編成一股結髮,鬆鬆墜在硬挺衣領上。黑鴉鴉的發絲配著白淨的肌膚,立刻顯露出閔安俊麗的側臉線條來。

花翠又取來一套新做的衣裙讓閔安穿上,閔安揪著袖口不肯換衣,說道:「我突然脫了男人的衣衫,穿起裙子,外人看我,會笑話死。」花翠哪裡聽得進他的申辯,見他還在磨蹭,走過去就拎住了他的耳朵,吼道:「換不換?」

閔安執意不肯,與花翠周旋,一直寄養在院裡的玉米爬到牆頭,啃著瓜果好奇地看著揪在一團的兩人。院外石牆緩緩行來一輛華美馬車,它回頭看見了,吱地一聲叫。

院裡爭鬥的結果是花翠退一步,給閔安換上了下幅寬撒繡著團花的長袍,上身再罩了一件灰色絹絲外衫。閔安覺得與往日衣裝差不多,才放心地走向外面。剛一打開院門,石階下站著錦袍李培南,黑黑的眼睛看過來,煥發出神采。

李培南沒有說話,眼光勝過千言萬語。

閔安的臉色冷透了下來,他當著李培南的面匡噹一聲關上門,栓好了,再從後院走出去,去了藥鋪打工。花翠仍在洗衣,看到閔安折返身走向後院,心奇問了一句。沒聽到回答,她就忙著做其他的活計去了。

李培南特意棄了侍衛隊,只讓車伕隨行,就是為了不驚擾民戶。他站在門外許久,都不見閔安再出來,拿出備好的零嘴兒引得玉米翻下牆,一溜煙躥上他的臂彎裡。

李培南摸摸玉米的毛,說道:「閔安呢?帶我找到他。」

玉米吃了糖酥糕點,嘬嘬手指,一陣風跑向前,李培南跟著找過去,在一處青石街巷裡的藥鋪前停了馬車。

藥鋪是老字號,斜挑出旗幌子,斑駁著一些歲月的痕跡。

門口曬著一篩子甘草,一位滿頭銀發的老婦人由著丫鬟攙扶,手持梨木枴杖顫巍巍走了出來。丫鬟細細說著話,似乎有些嗔怪老人家要親自來取藥的舉止,老婦人就答道,多走兩步活動下筋骨也是好的。

閔安又端出一篩子草藥,放在竹架上,順手攙扶了老婦人一把。一近身,他就聞到一股淡香蜂蜜味,心裡想,這位老大娘的藥單開得巧,將她整個地浸在糖罐子裡了,不帶一點苦氣。他抬頭一看,李培南的馬車已經停在巷子對面,甩手又走進了內堂。

老婦人經過馬車時,聞到一絲沉水香氣,回頭瞧了瞧車轅包手處的印記,發覺是龍旗徽紋,連忙又回身向著窗帷行了行禮。「老身見過大人,給大人請安。」

她不知道車裡的大人是誰,但錦青龍旗是楚南王府的專用徽志,又恃楚南王親自接見過她,要她來昌平勸說第二子忠心報效朝廷,舉發楚州官員行貪一案,因此她與楚南王府就結下了一些不解之緣。

路過看見楚南王府的馬車,自然也要例行拜見一番的。可是藥鋪的老闆確是知道老婦人的出身,見她都要拜,立刻看出車裡的人來頭更大,忙不迭地掀起衣袍下襬,小跑著來到車前躬身請示道:「貴客蒞臨小店,是有何見教?」

李培南伸指撩開幃簾一角,看清外面低頭問安的人是誰,只對老婦人回道:「馬老夫人免禮。」

馬老夫人聽見聲音,驀地記起他是來過自家宅院鎮場查出案情的世子,心裡感激他解開夫君馬滅愚的枉死之謎,恭聲力請他去二子府邸喝一杯薄酒洗塵。

李培南一口回絕馬老夫人的好意,將她打發走,卻隨著藥鋪老闆走向了前面廳堂裡。天窗上,一陣明光撒落下來,粉壁及站櫃靜靜沐浴在光線中,透著一股草藥香氣。櫃檯後的店夥計停下手裡的活兒,齊齊向紫袍李培南行禮。李培南的袖口翻出一大片金絲藻繡,衣領制式又與眾不同,藥鋪裡的所有人稍稍打量一眼,就能大概猜出他的來歷。

閔安從後面的穿堂裡抓著草藥走進來,並沒看見柱子旁站著的身影,對著郎中說道:「大叔我剛想起一件怪事,忍不住要來給您說說——剛才那走出門的老婦人,方子裡沒開蜂蜜這味藥,身上卻帶著蜜香味兒,會不會是她老人家弄錯了?」

郎中嘖嘖嘴:「馬老夫人這一旬來,一直都是吃我開的藥,錯不了。」

閔安只好溫聲請罪,說是自己想多了,請郎中大叔不要怪責。店老闆一直在衝著兩人使眼色,閔安回頭一看,知道前堂裡陡然安靜下來的原因,也躬身行了個禮,退到了後院,繼續清洗草藥去了。

第二天,閔安穿著一身利落的衣裝走進藥鋪,李培南已經坐在了唯一的折背椅裡。

閔安新換了一件秋香色罩衫,料子輕薄,遠遠瞧見,似乎是裹著一陣煙霧。雪顏膚色在煙霧上就極顯眼。李培南看他進門,眼前本是一亮,卻又發覺他不看自己,連秀氣的眉頭都要皺著,攢了一股厭煩意在上面,心裡委實冰涼,竟坐在椅中說不出話來。

偏生店老闆還在一旁躬身候著,慇勤詢問著,世子一連兩天蒞臨寒鋪,可是貴體抱恙?

李培南指著閔安:「叫他來看診。」並將右手腕擱在了扶手上,示意閔安過來號脈。

老闆猛使眼色,閔安無奈走過來,躬身對著李培南說:「小生不會看病,只是短工。」

李培南卻不聽他的:「我寢食難安,夜不能眠,一直在想著一個人,沒心思做任何事,該這樣醫治?」

閔安微微彎腰號著李培南的脈,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張嘴就說道:「茯苓、白朮、黨參各一錢,用甘草水煎服,藥到病除,公子您慢走。」他甩手開出師父跳大神所用的百當方子,從頭到尾也沒看李培南一眼。

李培南起身說道:「你來煎藥,送我府裡。」

閔安站在櫃檯前,背對著丟過來一句:「沒空。」

「藥鋪和我各算一份工錢。」

「沒空。」

李培南看了一眼一旁臉色訝異的老闆,老闆迎上一道威壓的眼光,一激靈就說道:「公子是我店裡的貴客,親自上門侍奉湯藥也是慣例,閔安你為何不去?」

「沒空。」

老闆打算吹鬍子瞪眼睛要教訓人,李培南把手一抬,制止了老闆的發作,淡淡回道:「那我來店裡,喝你開的湯藥。」說完他就轉身離去,也不待其他人做出反應。

第三天,李培南果然按時來到藥鋪,又坐在了唯一待客的折背椅裡。他今天穿了常服過來,腰間摘了配飾,衣色深沉,既顯出了身形又顯得氣勢冷清,沒了前兩天的矜貴意味。進店抓藥看病的人果然走動得熱絡一些,逐漸習慣了他的樣子。

老闆去後院催促閔安煎藥,閔安正站在人家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拿著扇子看著泥爐,安安靜靜地煎沸湯藥,待水面浮出沫子,又用筷子抹去一層。

清淡衣香逐漸走近,沖散了濃郁的藥草苦味。

閔安坐在小馬紮上不回頭,李培南想抬手摸摸他的頭髮,見他髮辮梳得漂亮,又不忍心拂散他的,只能背手站在一旁。

後院極為寂靜,爐火燒得湯水咕嘟作響。

閔安只當身後沒人,身後的李培南卻不能繼續矜持著姿勢。他走到閔安跟前蹲下身,對著閔安的眼睛說:「我當真唸得苦,湯藥起不了作用,除非你回來。」

閔安持著小蒲扇隔在李培南臉前,依然不說一句話。李培南拉下閔安的手,閔安又舉起來,就是不看他,也不讓他看到。

李培南轉到閔安另一旁,隨手拉過另一張竹凳,坐在閔安身旁。閔安拿扇子猛扇兩下爐火,蒸騰出一陣苦氣,冷冷說道:「藥沸了丟一塊冰糖進去,待到涼透就能喝了。」

閔安起身就走,李培南挪一步堵在他身前,軟語說道:「前面我錯了,後面都改過來還不成麼?你消消氣。」

閔安回頭冷顏冷眉對著李培南:「你改不改與我何干?我氣不氣又與你何關?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又何必一味糾纏?」

李培南一連三天遇見冷臉,沒想到閔安竟然是這樣固執,簡直是不給自己一點退路。他發了狠心,將閔安拉到懷裡站住,幾乎要貼近閔安耳邊說:「你掐著我的命,還想撇個乾淨,由得了你?」

閔安發怒掙扎,回道:「我避開還不行麼?世子做什麼又要找過來?留自己一條命不是更好?」

李培南冷冷說道:「心裡唸著你,什麼都做不了,還不准我找過來?難道你的心是鐵做的,當真體會不到想人的苦處?」

閔安聞言一怔,想起了消失不見的玄序。

李培南看見閔安發愣的樣子,眼神直直的,突然明白了過來。他咬了一口閔安白淨的脖頸,痛得閔安回過神瑟縮抖了一下,然後才在傷痕處吻住不放。

閔安直往李培南臂彎外縮去,含恨說道:「世子整死我吧,不用手軟,我絕對不躲避,落個一了百了。」

李培南再伸臂撈住閔安的腰身,將他拉回自己懷裡,閔安*地站著,再也不應話,哪怕聽見李培南隨後說了諸多的軟語溫言。李培南將軟硬兩種手法試了一遍,也不見起色,最後放開了閔安,凝視著他的眼睛說:「你當真厭惡我?」

閔安吝於看李培南一眼。李培南低聲道:「那就遂了你的意。」他撫平閔安的衣衫,摸了下閔安的臉,轉身離開了後院。

此後不再來藥鋪,只喚侍衛來取藥。

閔安了卻一樁煩心事,長嘆一口氣。他拿著小扇子扇爐火,院門後伸出蕭寶兒的半個身子,遲疑地探了探,晃得壓花小帽上的珠玉流蘇簌簌輕響。

閔安聞聲轉頭,對上蕭寶兒好奇探視過來的眼睛,有氣無力笑了笑:「你都看見了?」

蕭寶兒點點頭:「世子好奇怪吶,幹嘛要強迫人。」

閔安由衷稱是,卻沒有答話。蕭寶兒咬著指甲說:「安子還不知道吧,上次你套個布袋矇住五梅一陣打,將他的頭臉打痛了,你給他開個化瘀的方子吧。」

閔安扁了扁嘴:「我不會看病,也不會開方子,去找老爹要。」

蕭寶兒踮腳朝後院竹架上的篩子瞧了瞧,眼神微異:「這麼多草藥,不如隨便抓上兩把,回去能就給五梅煎服出一帖來。」

閔安嗔道:「藥哪能亂吃的。」

蕭寶兒只在院門處踮腳:「隨便抓,隨便抓吧,反正他也不懂。」

閔安捱不過蕭寶兒的纏勁,憑著師父說過的方子,當真抓了一些藥材包了起來。他招手喚寶兒進來,寶兒卻低頭說:「五梅不喜歡我來找你玩,要我離你遠些,我還是不進來了。」

閔安將藥包拋過去,怒道:「那混小子嫌我打輕了是吧!」捲起袖子作勢就要趕過去。蕭寶兒抱著藥一陣風地跑了,也不回頭。閔安在後喊著:「藥錢給了嗎?」她連忙跑回來丟下一錠銀子,又慌慌張張地跑了。閔安還在喊:「找你的錢怎麼辦?」她已經跑得不見人煙。

第四天,閔安來藥鋪繼續上工打雜,沒想到蕭寶兒又來了。他拿出昨天多餘的銀子遞過去,蕭寶兒啃著梨子說:「賞你的賞你的。」

玉米站在屋簷上,看見蕭寶兒手裡有好吃的,跳下來搶了過去。蕭寶兒與它嬉鬧了一陣,險些將閔安的藥爐子打翻。

閔安將兩個禍害攆得遠了些,回頭問:「五梅不是不准你來找我麼?」

蕭寶兒被玉米搶去了隨身褡包,只能啃著指甲:「我昨天回去跟他說了,世子抓著你不放的事兒,他聽了很新鮮,還催我來看看,有沒有後面的動靜。」

閔安聽後惱怒,但是對著蕭寶兒,他就發作不了火氣。玉米舉著繡花褡包在屋簷上跳來跳去,挑釁蕭寶兒。閔安看不過眼,搭著梯子攆它,蕭寶兒往爐子瞧了瞧,聽見湯藥咕嘟嘟響沸,她乾脆坐在小馬紮上朝著罐子沿上吹氣,嘟起嘴巴學沸水聲音。

咕嘟嘟……咕嚕嚕……

閔安回來時不禁笑了。

午時,世子府裡侍衛過來取藥。閔安依照昨天的慣例,將炭火撥小,合著陶罐一起放進密封龕盒裡。侍衛提起盒子放在加固的架子上,一路押著馬車回到世子府。

重重垂拱門外,煙羅紗裙的婢女林立兩列,候著侍衛先進了客廳,再像水流一般行走起來,端銀盆、絞手巾、遞濾篩子……各行其是。

管家親自將龕盒打開,提出陶罐,揭開蓋子,湯藥還冒著熱氣。他接過濾篩架在青玉碗上,倒出了藥水,不多時,客廳就漂浮著一陣淡淡的苦香氣。

管家端起金盤,高舉平齊於額,將青玉碗遞到李培南跟前。

碧透通身的青玉裡晃蕩著黃稠色的藥汁,專治相思之苦,微微泛著亮色。

李培南看到湯藥顏色與昨日不同,只稍稍一遲疑,仍然拿起碗一飲而盡。

管家招呼婢女過來遞手巾與漱口水,李培南強忍不適,面色如常做完所有事。他按住管家的話頭,吩咐道:「母妃忌辰如常舉行,不得有誤。」

管家抬頭看見李培南額上的汗,變了臉色:「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李培南坐回椅子裡,強撐著說完第二句:「不准為難閔安。」

管家更是詫異,朝座上看去。李培南抿嘴運氣,壓制住心肺裡的苦痛,卻抑制不住喉頭的腥膩,一縷黑血隨後流出嘴邊,滴在了他的禮服衣領上。

管家大驚:「快傳軍醫!」

李培南坐著不動,臉色陡然蒼白了不少,額上的汗水涔涔落下,不見擦拭。管家心急火燎地湊近過去,扯著袖口給李培南擦汗,跺腳道:「軍醫死了麼!快抬轎子去搬!」

運藥的侍衛見狀噗通一聲跪在了廳門口:「屬下失職!千刀萬剮難逃罪責!請管家發落!」

管家卻是知道自家公子喝藥不要旁人先試的道理,決計不能怪罪到侍衛頭上。慌亂中,他記得公子說的第二句話,立刻醒悟了過來,大聲喚道:「來人!將閔安請到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