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南之所以會喝下那碗毒藥,是因為它由閔安親手煎沸的。他一連三天見到閔安守著爐火,加水、煎藥、拂沫,諸多細處從未假手於別人,由此他推斷,如果能在罐裡下毒,想必也是閔安極為信任的人。既然閔安信任那人,他又何必拂了閔安的面子,所以徑直拿起藥碗就喝了下去。
世子府裡常備軍醫,免除了李培南的後顧之憂。所耐軍醫來得快,驗查藥渣得出毒源,火速配置好瞭解藥,交付給管家。
侍衛扶著李培南迴到寢居,管家將解藥餵進李培南嘴裡,忙出一頭汗,回頭問:「閔安人呢?怎會來得這樣慢!」
侍衛扣手回答:「小相公聽說毒藥是砒霜,故意尋了個藉口支開我,從後門逃走了。」
管家抬手擦擦汗,站在隔門前半晌沒說話,回過神後才慍怒道:「世子府又不會動他一根汗毛,他跑個什麼?再派一隊人出去找找,一定要將他請回來!」
管家摒棄眾人,將兩重帳幔放下,遮住了床閣裡的光景。他走到床前,細心查看了一下李培南的睡容,見他臉色蒼白兩唇青烏,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不由得長嘆:「我的爺吶,您為了小相公可是下足了血本。」
李培南闔著的眼皮輕輕一掀,露出一片清明目光,與周身灰頹顏色大不相同。管家早就明白自家公子喝藥病倒真正的緣由,此時驟然對上了一雙精幹的眸子,他也未表現出極大的震驚。「爺的心思我都懂,我這就去門外候著小相公來。」
李培南擺擺手,管家躬身後退,當真站在了世子府大門外。
不多久,閔安匆匆走來。他穿著雪袍及罩衫,周身落得明麗了不少,管家仔細瞧著他的面容,看到他一頭清爽的發辮,突然醒悟了過來:這怕是一個女人,所以才能得公子歡心。
管家連忙降階相迎,還行了個禮。閔安還禮,急著朝門裡走,說道:「砒霜確是尋常毒藥,藥鋪裡就有。我抓藥時不小心,放錯了一些材質,害得世子中毒,是我的錯,我願承擔一切罪罰。」
管家撩起衣袍下襬,帶著閔安走向寢居,慇勤說道:「小相公事多繁雜,難免出錯,怨不得你。只要回來府裡幫把手,給公子多個照應,那就好。」
閔安話音陡然一轉:「可是有一點我很疑惑,煩勞總管大人賜個明白話。我煎藥的瓦罐只五口水深淺,誤下的砒霜不過半錢,方才聽得侍衛大哥說,世子竟已吐血,面相灰頹——難道毒性突然變得霸道了些麼?」
半個時辰前,侍衛趕到藥鋪通傳世子府裡的情況,引得閔安心一驚,尋思著肯定是煎藥的環節出了紕漏。聽到侍衛頻頻說請字,他就知道世子府不會強蠻對他,因此找了個藉口先從後門逃走,逕直去見了蕭寶兒。在他的追問下,蕭寶兒吞吞吐吐地說,砒霜是五梅給的,騙她說是瀉藥,支使她下在藥罐裡,以此來報五梅受到李培南鞭笞的仇怨。她見藥水淺,怕藥下下去變得稠濃,又膽怯不過,所以只倒了一點點份量,應該是不足以害死人的。閔安追問份量多少,聽到蕭寶兒比劃,他立刻就明白,即使半錢砒霜撒下去,落進李培南藥碗裡的份量也不過是三分之一股,決計不會要了李培南的命。
出於公道,閔安也必須去世子府一趟,代替蕭寶兒受罰。他是真心實意來討打,管家卻不動他,只把他往世子寢居帶,並說道:「公子憂思過度,似乎在想著什麼人,沒顧到眼前,因此就著了道兒了。」
閔安只把話在耳朵裡轉一遍,也不應答,管家一路慇勤備至地說著,他家公子是如何寢食難安,精神氣頭不比從前,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大概是得了相思病吧……他拿眼瞄著閔安,閔安偏生不朝他看,被他推著,一步跨進了寢居房門。
床閣裡傳來淡淡安神香氣,四處靜寂無聲。
閔安揭開垂幔走了進去,李培南面色蒼白,仍在沉睡。只是一天不見而已,閔安竟能覺察到李培南的臉頰微微塌陷了下去,若不是知道他誤服毒藥病倒,閔安甚至會認為他在頃刻之間已經相思刻骨,嚴重得難以下榻。
閔安內心暗想,李培南難道是真的喜歡他麼?以前的那些玩笑話,不是白白逗弄他的?
他站著微微愣了一會兒,就清醒過來,取下脖上懸掛的寒蟬玉珮,放進了李培南的手裡。「我已知玉珮來歷,愧難當世子厚愛,現贈還。」並想一起償還了往日情分。
李培南的手平攤在錦被面上,指節鬆軟,閔安將他的手指合攏,握住了玉珮,又說道:「據聞寒蟬玉能解百毒,由世子隨身佩戴,決計比我更適合。」
久睡不動的李培南突然反手抓住了閔安的手腕,睜開眼說道:「玉珮是你撇清關係的最後一步了?」
閔安目的卻是如此,見掙不脫手腕,就不答話。
李培南翻身坐起,牽著閔安走向前廳,安置他坐在椅子裡。閔安說道:「世子既然無礙,就速速發落我罷。」
李培南像是沒聽到似的,在寢居里轉了一圈,從八寶隔櫥拿下許多玉石珍玩、瑪瑙珠子堆放在閔安眼前,又喚婢女送上湯食糕點。不多時,閔安身旁的桌上就擺滿了琳瑯滿目的佳餚。
李培南的額上滲了一些汗,唇色稍稍好轉,瞧著病相實在不像是假裝。他坐在閔安對面的錦墩上,微微笑著,極高興的樣子,閔安也不忍心將他攆到一旁,或者是自己先行離去。
李培南說:「肚子餓了吧,吃一些午膳。」他從時間來推斷,閔安必定是來得匆忙,顧不上吃飯,所以考慮得周到一些,已叫廚房備好了湯食。
閔安也明白了過來,心底稍微一暖,低頭咬了一口糕,喝下一匙湯。
李培南細細瞧著閔安,閔安臉皮薄,禁不住看,把頭撇向一旁。寢居左右兩壁懸掛了一些丹青水墨畫,山色空濛,水石錯落,可見是出自大家之筆。只是正中又有一副,畫石不盡嶙峋之態,渲染難以分出層次,似乎只在執意勾描一處場景而已,閔安心想,若他沒有猜錯,李培南又會回答,這幅畫作一定是女子的隨手塗鴉之作,不值得賞玩。
李培南極不容易挪開看著閔安臉龐的目光,順著他的眼睛一看,也找到了牽繫他注意力的地方。沉吟一下後,李培南當即說道:「島久家的郡公主與我頗有些淵源,我曾應過她,下榻的地方都必須帶著這幅畫。」
「為什麼?」閔安終究難免好奇之心問了一句。
「一年前我曾被困於西疆白木崖,郡公主暗中幫了我一把,又覺在白木崖上敵我殺戮太重,就將那處地方畫下,要我隨身帶著,時刻謹記戰爭的殘忍。」
「那郡公主可是個好心人啊!」
李培南持重說道:「她的心是要軟一些。」
閔安隨意點點頭,李培南跟著又說一句:「與你一樣。」
閔安不接話,吃完糕點喝完湯水,擦淨了嘴問道:「我可以走了麼?」
李培南起身挽留,拿出的理由也為充分。「剛才你走進世子府時,想必已經看到前院的佈置了?」
閔安仔細回想了一下,恍然驚覺方才腳步匆匆,浮光掠影般的瞥見了一些前院的動靜。
那時起,一排排素縞麻布旗迎風升起,花架上全數蒙上一層白絹,四處燈龕置換了油蠟,拂散出淡淡檀香。更多的僕從著白衣灰褲,頭纏孝布徐步走入奠堂。
李培南提醒道:「母妃忌辰從未時開始,你留下來陪我。」
閔安拒絕:「世子需見客,我是白衣身份,參拜不得王妃的靈堂。」
李培南淡淡道:「我被你下藥毒倒,外面人全知道,我見不了客。」
「既然如此,世子好生休息就是,又何必要我作陪。」
「每當母妃祭禮,我這心裡就痛得厲害,你多陪我一刻,自然也能寬我心懷。」
閔安想了想,當真坐下來陪著李培南,他既不看李培南,也不應李培南的話。
李培南問:「除了凍子酥奶酒,你還喜歡什麼?」
閔安不做聲,李培南就說:「我已將柳家娘子請進了府,你回來,就可天天喝到她的釀酒。」
閔安覺得氣悶,推開四格窗,看向庭院之前。紗裙素裹的柳玲瓏路過門口,手裡還挽著一名妙齡少女。他回頭匆匆說道:「我出去一下。」李培南來不及喚,他已撐住窗沿躍向了窗外,走得頗為急切。
院外車馬粼粼,齊齊有侍衛隊的行軍禮,閔安走到門前,本想退讓,可是已被禮服加身的楚南王堵住了去路。
閔安硬著頭皮走上前請安,李景卓站在馬車腳踏上,不發一語,一襲紫金袍撒下一片輝彩,無聲勃發著王家氣象。閔安遲疑抬頭,負手而立的李景卓突然抽出手,朝著閔安白淨的臉龐甩了一巴掌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