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閔安在老街藥鋪忙來忙去,拒絕了衣久島的邀約。他去府衙要求遷出戶籍,落在黃石郡師父名下,且推去見習司吏的職務,都被拒絕。最後,他索性不管官府的說辭,自行其是,暗中準備著機會離開昌平府。
說是暗中,事出有因。
閔安在藥鋪打雜,街口及後院門外都站著世子府的值守侍衛,來往行人看見他們的衣裝,認得是出自哪家富貴。隊長張放帶著五十名近侍,輪流守護在閔安周圍,即使閔安走去城外送藥,他們也必定是遠遠跟隨。
原先行館裡的一批聚眾賭博的熟人,變成現今涇渭分明的主僕身份,令閔安十分惱火。他不要旁人跟隨,更不要別人來服侍,將心意對著張放說清楚了。張放只唯唯諾諾點頭,第二天起,更加隱蔽了身形,依然雷打不動地跟在閔安身後。
閔安徒覺無奈,只能裝作看不見世子府的盯梢,甩手做自己的事。
蕭寶兒曾經跑來找過他一次,露出個半臉,衝著他欲言又止。
閔安看到蕭寶兒,才覺得心情變好,招手叫她進後院,還拿出了桂花糖招待她。蕭寶兒擺手說:「我不進來了,五梅不喜歡這裡的怪味兒,我找你是想問問,你那藥行不行啊,為什麼五梅吃了兩副後,腦子的淤血沒化開,脾氣卻變得更大了?」
閔安忙問:「他吼了你嗎?」蕭寶兒遲疑地搖頭,又咬著指尖不吭聲了。閔安一看就知道蕭寶兒受了五梅的氣,心底也憐惜,走出來握住她的手,低聲說道:「那我去看看他吧,給他治斷根。」
蕭寶兒像是犯困的孩童一般,被閔安帶著迷迷糊糊走了幾步,後又清醒過來:「你,你不會去打他一頓吧?」
閔安笑著否認,可是蕭寶兒說什麼都不肯再朝前走了,拉著閔安的衣袖與他糾纏。一陣淡香氣飄來,桃色身影又邁進了後院,金碧繡飾擁簇著,她那所持的風儀像極了高高在上的仙君。
衣久島交合雙袖款款走到兩人跟前,流轉一雙妙目,左顧右盼。「本公主親自駕臨一趟,請小相公參加今晚的生辰宴席。」
「誰的?」閔安見衣久島瞟著蕭寶兒,不知她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下意識地將蕭寶兒拉到了自己身後。
衣久島輕輕一笑:「當然是本公主的。敢不來,小心本公主拆了你家院子。敢空手來,從今往後別想好好睡一覺。」
「沒錢。」
「你身後的小姑娘有錢,向她要去。」
蕭寶兒自發朝閔安背後躲去,又好奇不過,露出頭戴壓花小帽的臉容,偷偷打量著衣久島。
衣久島捂嘴輕笑:「這小姑娘十分有趣,送給本公主做侍女吧。」
閔安隨手撈起一根壓草藥的竹篙,將衣久島攆出了門。蕭寶兒拉著閔安的衣帶說:「安子真是厲害,竟然敢打公主。」
閔安懶得訴說衣久島的種種行徑,包括作弄他的那些。他轉頭問蕭寶兒:「晚上跟我一起去麼?」蕭寶兒忙欣喜點頭,閔安笑道:「現在放開我的帶子吧,我沒工夫去找五梅算賬,你先回去歇著。」
閔安拿著一袋子糖果吃食哄走了蕭寶兒,悄悄跟在了後面,看到蕭寶兒七轉八轉不是衝著府衙內宅去的,他就知道五梅那混小子果然怕挨打,已經搬到陋巷躲起來了。
閔安回頭一看,張放銀白錦袍的身影也鬼鬼祟祟跟在了後面。被世子府盯得這樣緊,閔安心下不喜,朝張放狠狠剜了一眼後,又摸進了五梅的院子。
蕭寶兒那時已被五梅支開,去了街市買涼瓜果籃。閔安揪住五梅的衣領問:「為什麼不准寶兒見我?我待她難道不好麼?」
五梅翻了個白眼:「你是掃把星,走哪裡都有晦氣,還淨是跟我添麻煩。再說我厭恨世子府的人,你是世子跟前的紅人兒,我對你的恨意自然要加上一層。」
閔安武力強於五梅,提著五梅一陣抖:「不就是世子打了你一頓麼?你上次投毒已經報了仇,還要恨得這樣深,是腦子裡有病吧?」
五梅拂開閔安的手指:「你不知道,我那主家與世子府勢不兩立,所以有你沒我,怨不得我恨你,又恨世子。」
閔安奇道:「你那主家不是玄序麼?他做什麼與世子府敵對?」
五梅嗤道:「是另一個主家,我早就不跟公子混了。」礙於朱家寨的地位,他並沒有說清楚後一任的主家,其實仍是他口中所稱的公子的爹爹,一名叫朱佑成的知縣。
閔安再問,五梅就拒不開口,閔安將五梅打一頓,依然討要不到玄序的下落。幾日前,他從白木郡趕去郊野軍營救守軍,與玄序失了聯繫,再回白木郡時,出入的道路已被李培南派出的騎兵封死。
昨天,師父吳仁打著收集草藥的名號,替出行不便的閔安跑了趟腿,回來就說,白木郡外的守軍早已撤走,他依照閔安的吩咐,去了青石宅院尋找玄序,最終也是無功而返。
玄序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沒留下任何隻字片語,也掐斷了閔安找他的線索。
閔安陷入難以言喻的懊惱之情中,四處打聽玄序的下落,卻一次次失望。
今天也是如此。
閔安丟下竹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五梅家的院門。
一直在外放哨的張放慇勤跑過來問:「怎麼了?病怏怏的,莫非是進院之後被人揍了一頓?」
閔安擺手不答,撇下張放走出了巷子,張放只好繼續跟上。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店舖林立的西街,閔安鑽進了一處樂師聚集的教坊,打聽舞姬所喜愛的紅綃白羽扇是否到貨。
以前他常見柳玲瓏出入此地,與樂師商討舞曲,所以思量著,要給同樣喜歡舞樂的郡公主準備一份薄禮的話,奉上時興的小玩意兒是最好不過了。
樂師拿出長翎羽裝飾的扇子,正在誇獎時,頭戴花葉金鈿穿著紅紗裙的柳玲瓏也走進了屋門,瞧著滿身的富貴氣。她一看見閔安,就小跑過來抓住閔安的手,殷殷道謝他的救命之恩,讓閔安十分不解。
柳玲瓏壓低聲音說:「世子看在你的金面上,不再追究舵把子的死因,還賜了我一座宅子,要我仔細整治酥奶酒送給你。」
閔安頓時失了興致:「你拿著宅子做其他事吧,我口味變了,喝不進酥奶酒。」
柳玲瓏悵然站在當地:「那怎麼好,你不喝,我就欠了兩份人情。」
閔安懶得理會,買了兩把長翎白玉扇,扛在兩肩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教坊。柳玲瓏沒料到昔日的小相公似乎變了性子,變得不領情不通人情,一時還沒緩過神來。等她看到閔安越走越遠,左思右想一刻,又連忙追出門來。
「小相公你行行好,回府裡來吧。世子指望著你能喝上我釀的酒,才會繼續關照我。就是贖我身的朱公子,上次也詳細打聽了釀酒原料的產地,我才能從他手裡順利拿到放良文書——」
閔安聽到這裡猛然止步,回頭朝街邊望去,張放遠遠跟在後面,依照慣例不會靠他過近,惹他厭煩。閔安狀似無意問道:「產地在哪裡?我也去學學。」
柳玲瓏報了一個叫做牧野郡的地名。
閔安抑制住驚喜之情,裝作極為隨意的樣子,與柳玲瓏又閒聊了兩句,籠絡她在晚宴上給衣久島獻舞。隨後,他趕到師父民院,細細交付他一些事,又找去教坊,參與了樂班編排的雜舞,等著晚宴來臨。
日暮,海棠台上燈盞萬千,映得環水庭院光影燦燦。
衣久島在城郊最負盛名的美景仙台設宴宴請賓朋。席上美人如雲,裙裾斜曳,香風霧氣陣陣拂面,迷亂了賓客的眼。
賓客均是女子,只閔安一人著兒郎衣裝,顯得有些醒目。但他隨意玩樂,不理會旁人眼光。
蕭寶兒緊緊靠在閔安手邊,瞪著一雙大眼,四處逡巡。無論她看了多久,最終都會將目光挪到正座高台上的女子臉上,再讚歎一聲:「全場就小雪姑娘長得美。」
閔安心思不在玩樂上,也免不了朝祁連雪看上兩眼。
祁連雪生得冰肌玉骨,矜持端坐在錦椅中,如雪霰般的裙幅徐徐鋪散,像是一朵嬌柔的花捧在了白玉裡。她的面容掩落在燈華之後,已令四周夜景黯然失色,座後大片大片的海棠花霞,不過做了她姿容的陪襯。
蕭寶兒家境殷實,說到祁連雪的衣行裝扮時,仍是羨慕不已。「聽姐姐說,小雪的薰香、口脂、眉黛、釵梳都是非衣公子親手置辦的。光是烘香的雲母片,非衣從境外運來,就放置了幾間大屋。」蕭寶兒咬著指甲細細嘮叨,「我每回去找小雪玩,總是得她的照顧,她用牙筒封著硃砂蜜蠟,燃香冷凝,就能給我點上好看的唇妝……」
蕭寶兒說了許多,聽得閔安暗暗咋舌。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女子的妝容竟然要經過多道工序,每次打扮起來,還有不同的講究和名稱。蕭寶兒提到的「石榴嬌」「小紅春」等唇妝,他甚至以為那是花名……他對蕭寶兒低聲嘀咕自己的短淺見識,性情純真的蕭寶兒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小雪那是天上的仙女,我家安子像村夫呢。」
閔安笑了笑,夾起一筷酥玉糕堵住了蕭寶兒的嘴。
隨後,宴席上行起了酒樂。衣久島身穿桃紅長裙,翩翩舞了一曲,贏得滿場喝彩。閔安早已見過衣久島的舞姿,忍不住再次為她傾倒。衣久島舞畢,依照規矩,擰身旋轉,用長袖捲向四周的桌案,袖口的花枝落在誰人桌上,誰人就要出場演示一曲。
祁連雪應了花籌,款款移出身子,在疏冷月色下輕舞。當她舞動時,四周靜寂無聲,海棠花瓣簇簇閃落,被她的風聲流影拂走,片片飄在水面,點染著嫵媚夜色。
祁連雪舞畢,滿場良久呆立,衣久島拍拍手掌,震醒眾人,四周又響起讚譽之詞。祁連雪斂袖一一謝禮,將花籌捲向蕭寶兒身前,再坐回高台桌後。
蕭寶兒磨磨蹭蹭走上花毯,捏起木槌擊鼓,可是鼓點紛亂,惹得一眾女子訝異。蕭寶兒乾脆丟了槌子,跑下來一頭撲進閔安的衣襟下襬中,羞得難以抬頭。
閔安於是代替蕭寶兒出場,扛著兩個買來的長翎白玉扇站在花毯中央,一動不動地站著。衣久島問:「小相公要演做什麼?」
閔安遙遙應道:「在下舞藝淺陋,恐怕唐突了眾位姑娘,不如讓在下演示一個雜技助助興?」
衣久島最先好奇,自然是應好。
接下來的雜技演示就簡單了。閔安先請好了雜戲班子,自己混進人堆裡,扛著兩把扇子充作幕障。待班主呼喝一聲,雜藝者穿插往來時,閔安和其中的一名替身換了位置,神不知鬼不覺的逃出了宴席。
亥時起,閔安擺脫了世子府的一眾眼線,藉著雜戲班的衣物箱子出了昌平府。他連夜與花翠、師父回合,動身趕往了牧野郡,在那裡果真找到了玄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