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南外出期間,世子府張燈結綵,婚禮籌備如常進行。管家主持一切事務,自始至終依照李培南的心意,拒不應閔安面見朱沐嗣的要求。
直到幾日後,大理寺審查案犯的期限來臨。
李培南不在府裡,管家招架不住太后那邊一道道傳下的懿旨,非衣也不便出面阻攔提審朱沐嗣過堂之事。
閔安尋到了便利,終於趕在刑車到來之前,見到了朱沐嗣一面。她能私下與朱沐嗣接觸,也是應了管家的條件,必須穿戴好喜服才能走進地牢門。
可是她沒料到,朱沐嗣已經不復她記憶中的模樣。以前的玄序是一個丰神俊朗的男子,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決計不應該像現在癱坐在地,如一團污泥一般在苟延殘喘。
朱沐嗣聽到走下地牢的遲疑腳步聲,抬起頭來,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極想坐起身來端端正正看著你,可是琵琶骨痛得厲害,因此十分對不住了,只能用這副模樣候著你。」
閔安揪著長裙下襬,慢慢走近被鎖鏈捆綁的朱沐嗣,眼中已含有淚水。在走進地牢前,她打聽過朱沐嗣的情況,但親眼目睹他的滿身傷痕時,她無法抑制住悲痛之情。
朱沐嗣的臉在汗濕的黑髮中越發顯得蒼白。他默然看著一身新衣的閔安走過來,細細打量了她的梳妝,才苦澀說道:「你當真要嫁給世子了?」
閔安蹲在朱沐嗣跟前,用手帕擦去他臉上的血水及髒污,含淚點了點頭。
朱沐嗣的手腕猛的一動,帶動鎖鏈一陣響:「我只恨當日成親之時,沒有強壓著你拜完天地,如今連你也要離開我,我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閔安哽咽道:「玄序,你先別動好麼,我替你梳洗一下。」
朱沐嗣再聽「玄序」之名,知她在心底依然留戀舊情,喟嘆一聲,不再抗拒。閔安打來清水,擦乾淨了朱沐嗣的手臉,又束好他的頭髮,將他整治出一副乾淨的模樣來。
朱沐嗣閉眼盤腿坐了極久,以他玲瓏心肝,已覺察到了異樣之處。「是不是我的期限快到了?」
閔安澀然應道:「溫小侯爺領太后懿旨,再次來世子府提你過堂候審,大理寺卿已備好案詞,此次無論你應不應,大理寺都要治你的罪了。」
「也罷,總有這一天。」朱沐嗣淡淡道。
閔安凝目看著朱沐嗣:「既知如此,當初又為何要犯下逆罪?」
面對閔安清朗的目光,朱沐嗣偏過了頭,嘴裡木然應道:「你要知道,生在何種人家中,不是由得我的心意來的。我既是朱家寨人,自然要為朱家寨擔當。朱家的鹽鐵營運出了差錯,需由我出面解決麻煩,只要擋了我的道,我自然要剷除。」
閔安拽緊裙裾緊聲問道:「所以你就能肆無忌憚地使出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禍害一條又一條的性命?你助彭大人殺死含笑,用屍蠟裹住她身,反過來嫁禍給非衣;還有我那東家畢斯,死得冤,曝屍荒野,如今我想祭拜他,都沒臉去他墳頭看上一眼!你做這些事的時候,可曾想過我的感受?撇開其餘的、被你禍害的性命不說,單看這麼多身邊的熟人,都與我脫不了關係,你怎麼下得了手?」
閔安雖是在質問朱沐嗣,內心卻是疼痛難當,她緊緊抓住裙裾,身子躬成半弓形,已經哭跪在地上。朱沐嗣瞧見她如此難受的模樣,有所觸動,不由得嘆息一聲,用手撫摸她的發鬢。「是我錯了,害得你傷心,即使讓我死,也不能抵消這份罪過。」
閔安哭得淚眼婆娑:「你當真錯了,錯得徹底,不留回頭路,也不給我留一點盼頭!我本來還指望求求世子,留你一條活路,可你做下這麼多錯事,害了世子,害了幼帝,害了宮親貴族,害了百姓民眾,哪裡給我機會為你辯解一句?你也知道,去了大理寺堂上,最後只會判定為死罪,可你若是落得個死罪,我還能好好活麼!」
朱沐嗣聞言大震,發力將閔安低垂的臉捧起,凝聲說道:「你千萬不可做傻事,我犯了罪,自然要擔當責任,你與諸多罪事無關,不能一頭撞進來自己尋死!」他急急說道:「如果你要這樣犯傻,我寧願你去嫁給李培南!」
閔安一想到朱沐嗣必然會被處死,哀痛不已。朱沐嗣提起的嫁人之事,又揭開了她的隱痛。她哽咽說道:「嫁與世子,非我本意,我掙脫不了,不如隨你去。」
朱沐嗣長嘆:「有你這份心,我已滿足。餘下的,不用再說了,聽我一句,好好活著,說不準日後還能——」他講到這裡,突然頓住言語,只是再默默嘆了口氣,安靜地撫著閔安的頭髮,用無聲的舉止來勸慰她。
閔安深知與他見面時間短暫,咬牙擦乾了淚水,緊抿著嘴不敢應話。她只怕一旦開口,眼淚又要掉下來。
朱沐嗣凝視著閔安的眉眼,溫和笑了笑:「我走後,想我時,就將我送你的絹扇展開看看,就當留個念想。」
閔安啞然不應,看到朱沐嗣哀求的眼神後,才點點頭。
滿室死寂中,鐵門輕撞,傳來一聲響。
閔安回頭看時,非衣穿著錦袍拾級走了下來,右手托著一副案盤,已經備好了紙硯等物。
閔安與朱沐嗣立刻明瞭非衣前來的目的。
試想,即使有太后懿旨開道,堂堂世子府,又哪能讓疑犯容易走出去的?它的權勢、威壓,不會因為主人外出而降低半分,更何況後面還有非衣連同幾千騎兵在鎮守著。
非衣將案盤放在朱沐嗣跟前,說道:「朱公子身份關係不小,事關楚州舉貪、刺官幾樁案子,若想順利走出世子府大門,需得寫出證詞來。」
閔安跪在一旁研磨,低聲說道:「這是世子要的證詞,主張用來應對都察院二審。你早些寫吧,後面能圖個清靜,至少——他不會再折磨你。」
朱沐嗣低頭思索片刻,執起筆,牽發了琵琶骨的疼痛,手腕在微微顫抖。非衣冷聲問:「朱公子還在猶豫什麼?」
朱沐嗣起身朝非衣落落行了一禮:「我信二公子為人,想請二公子做一件事。二公子若是答應,我必然痛快寫出所有罪狀,不再為難世子。」他將李培南的折磨反過來說是他的為難,言語中大有謙和之意。
非衣由此也緩和了語氣:「說來聽聽。」
朱沐嗣看向閔安:「玄英認死理,我怕她做傻事,二公子在她身上,還需多費心。」
閔安咬嘴撇過了頭,不讓朱沐嗣看見她的淚水。
非衣看著面前兩人的表情,稍一細想,已想明白其中的話意。他極快答道:「朱公子的悲憫情懷暫且放一放,證詞的事才是第一樁。是否對她費心,也無需朱公子來指點,自會有人知道怎樣做。」
朱沐嗣默然一笑:「想必玄英再嫁,二公子心裡也是酸的。」
非衣皺了眉,冷冷道:「寫是不寫?怎能生出這多廢話?」
朱沐嗣盤膝坐定,扶住右臂,忍痛寫下一份證詞,聲稱由他輔助王懷禮、彭因新等人,行賄楚州多名官員,並禍害畢斯、含笑一干人的事實。他痛快承認了來到楚州後所做的諸多暗事,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不牽扯到朱家寨一分。他的證詞寫得流利簡略,不僅撇清了他與溫知返的關係,還點出朱八心生怨恨,毒害了宮親貴族,將國難推到了朱八頭上,直接來個死無對證。
非衣質問道:「朱八不過小小一名典史,宮裡又不曾為難過他,他為何會心生怨恨毒害人?」
朱沐嗣淡淡道:「人各有志,他或許想得偏斜了些,為早先一批被先皇囫圇斬死的冤官們報仇,我又怎能知道?」
非衣再問,朱沐嗣卻是不開口了。
這時,地牢外傳來溫知返宣讀祁連太后懿旨的聲音,閔安跪地聽完,起身默然走向一旁,看著世子府侍從開了鎖匣,將朱沐嗣架起來。朱沐嗣抗拒他人拖行,勉力朝外走去,再也不看閔安一眼,殘破的身子在風裡竟然直不起腰來。閔安心裡又苦又澀,實在是唸得緊了,不知不覺跟著走了出去。她一路緊咬著嘴,遠遠跟在官兵隊伍後,目送朱沐嗣出了世子府大門。
非衣本想阻攔朱沐嗣如此便利地走出世子府,不好對李培南交差,隨後他又看到閔安失魂落魄的模樣,伸出的手最終收了回來。
「關門。」一聲令下,大門轟然闔上。
閔安依然留在門後,痴痴站了許久。
非衣站在閔安背後,揚手阻止吳仁等人的勸告,留下閔安一人心傷。
閔安整整一天滴水未進,她枯坐在廂房內,任由淚水肆意流淌。
掌燈時,外出走動的非衣帶回消息:「朱公子當堂未受刑罰,我托司吏將朱公子的證詞搨本傳上去,午後就有判詞放下來,責令衙官秋後處斬。」
閔安吹熄了燈火,隔窗嘶聲說道:「多謝。我先歇息了。」她安靜坐在黑暗中,無聲痛哭。
非衣思前想後,提筆寫下飛信,稟明府裡的動盪,吩咐哨鋪加急送到李培南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