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天,李景卓發力追逐那道熟悉的背影,只要認準了方向,就從來沒有遲疑過。他追到一個市集上,環顧四周,遽然發現蕭冰已經沒了蹤影。
夜幕降臨,寒風突起,一路跟隨的影衛跑上前,替李景卓披上了風衣。他們勸他歇息一下,向他稟告了飛信蒐集到的消息。「王妃搭乘雜耍班子的馬車向北行,半個時辰前剛在這座鎮子落腳,王爺勿急。」
「她人呢?」
影衛指向前方小客棧,李景卓趕過去時,雜耍班子正在開台表演,馬車裡空無一人。李景卓下令搜查客棧,一道修長身影從圍聚起的人群後走過,左手提著一個錦布龕盒,周身再無他物,側顏極為冷淡。
李景卓看得真切,屏退影衛跟了上去。
蕭冰穿著玄色衣裙,在衫子外套了一件灰白羊絨裌襖,普通行人裝扮,偏偏讓李景卓一眼就認出了她,且牢牢忘不掉。他顧不上別的,追過去一把抓住蕭冰的手腕,沉臉問道:「為什麼要躲我這麼久?」
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裡,讓他飽受相思之苦。
他的苦楚從眼神裡透露了出來,可是蕭冰的眼睛卻沒有看他。她似乎透過了他周身的輪廓,看向了更遠的夜幕,從未將心思放在他身上。
這就是李景卓熟悉的眼神,既冷淡,又帶有一絲不屑。他想了她二十二年,可她依然像二十二年前我行我素,對他吝嗇給出多一分的關切之情,甚至僅僅是多看他一眼都不曾有過。
李景卓習慣了蕭冰的應對,他將溫熱的兩手摀住她的臉,用拇指去觸摸她素淨的肌膚,不由自主說些軟和話。「我已經老了,小冰還是這樣年輕。」
蕭冰確是二十二年前的樣子,眼角未生皺紋,皮膚依然細膩,只是她的臉色過於蒼白,唇色也相應地變得清淡了些。
睽晤二十多年,李景卓並沒有一眼看出分別,他捨不得就此放開想念了如此久的身子,一直抓著她細細問些他在意的事情。「你住在哪裡?為什麼要避著我?現在又想去哪裡?隨我回去!」
蕭冰一動未動,自然也是不應的。李景卓不以為忤,對著她,仿似又回到了年輕時,心裡有用不盡的寬容和溫柔。蕭冰看了夜幕許久,直到夜空中升起一盞白紙紮的曇花風燈,她才轉過眼睛對著李景卓說道:「你與郡公主圓房的那一夜,我就站在窗外。」
李景卓的臉上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神色,蕭冰說的境況,確是他不知道的。當年他被侍女下了藥,失去理智與謝如珠共度一宿,事後他手刃侍女,棄謝如珠於不顧,已是顯露出他的惱火與決心。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如此尷尬的境地裡,他苦苦尋覓的蕭冰其實就站在了窗外,聽著他與另外一個女人的*。
李景卓捏緊了蕭冰的手臂:「既然你在我身邊,為什麼不幫我醒藥?」
那又何必。
蕭冰斷然不會對李景卓說出多餘的話。對於改變不了的結果,她向來看得清,也避得遠。她的冷淡,是在冰城苦守寒棺多年後,被冷氣滲到骨子裡而形成的漠然。
李景卓太熟悉蕭冰的脾氣,無論她應不應,他都緊抓住她不敢放手。蕭冰卻只是說完自己要說的:「我快死了,死之前見你一面,交付你兩樁事。」
李景卓的緊張之情溢於言表:「你又怎麼了?怎會分別二十多年,一見面就說這些要我命的話?」
夜空中的曇花風燈搖搖晃晃飄了一陣,後被燈油燃盡。
蕭冰被李景卓抓持了如此之久,終於使她失去了耐心。她起勁一震,震得李景卓虎口發麻,順便地從他手掌中掙脫開來,轉身朝風燈消失的地方走去。
風拂落蕭冰的斗篷,李景卓這才看到,她的發尾染了一層風霜,全部變得雪白。
紅顏或許未老,青絲已然成白髮。
李景卓抑住心酸之情,跟在蕭冰身後,來到一座土房前。土房門口挑著一道黃布簾子,依稀可辨是醫廬兩字。
一個扎雙髻的小姑娘迎出來,脆生生地說:「阿曇,藥配好了,快來試一試。」
李景卓看見蕭冰徑直走進房子,沒有一絲猶豫,突然醒悟到,小姑娘喚的「阿曇」
,原來才是蕭冰的名字。
而他喚了多年「小冰」,她都不糾正,也沒反應,可見她對他,確實是不上心的。
他心底的苦澀又多了一層。
小姑娘名叫雙雙,身子矮短,圓圓的臉蛋上長著圓圓的眼睛,腮部染著胭脂紅色,使得整個面目瞧著非常喜慶。她偕著蕭冰從容做著許多事,從頭到尾沒多看李景卓一眼。她們似乎當他不在場,也似乎知道他必然會跟來,總之在他跟前沒遮掩什麼,舉止一切如常。
蕭冰解開手上提著的錦盒緞布,從中提出一個造得精巧的琉璃龕來,龕內,又培植著一株白曇,曇花根部隱隱變色,葉子上已經掛了一些霜露。
蕭冰既然將李景卓帶到此地,也沒有再隱瞞下去的心思。她徑直說道:「我中了毒,試不出解藥,將血水擠入這株曇花裡,看它能熬過幾時。它死,我必然死;它活,我或許活,一切看天意。」
雙雙朝李景卓行了個禮,微微笑著說:「阿曇找了多年,試過萬千法子,終於打聽到西疆出奇香丁香花,能克制白曇毒,所以才劫了王爺的船隻,請王爺多擔待吧。」
李景卓應道:「我只恨不得將整座華朝拱手送給她,還何曾擔待過一株花。」
蕭冰服下雙雙配置的丁香花藥丸,安靜坐在椅中,面色有些灰頹,就在氣息越來越弱時,她望向李景卓身後,眼神像風,散盡在虛空。「阿循想娶閔安,王爺不可阻攔。西疆各族久來愛爭鬥,總兵無法鎮住,王爺需將阿循放進西疆當王。」說完後,她就閉上了眼睛,身子雖端坐,頭已緩緩垂下。
李景卓大慟,撲跪在蕭冰椅前,緊握住了她已然冰涼的雙手。心痛至極中,他不知該喚她「小冰」還是「阿曇」,只知道咬住牙,不發出哽聲,卻又無法止住眼角的淚水。
他將頭抵在她的膝上,啞聲說:「你知道如此多的事,平日裡肯定就躲在我和阿循的身邊,看著我們一天天地傷心,偏生不出來見我一面,為什麼你要這樣狠心?」
雙雙在後輕輕地說:「王爺節哀。」
李景卓哀痛到了極點,泣不成聲。他只覺此生已無所望,除了緊握住蕭冰一隻冰冷的手,他也生不出其他的心思。
雙雙將蕭冰的頭扶靠在椅背上,用枕頭墊好了,仿似害怕驚醒了沉睡的蕭冰。她緊盯著李景卓的手,喝止了他的自裁動作,朗聲道:「王爺就這樣追著阿曇去了,難道不關心身後事嗎?」
此時的李景卓紫金袍沾染了灰土草芥,眼神愁苦,實在是沒有一副攝政王該有的模樣,又何談關心其他事。他不說話,雙雙卻是冰雪聰明的,又搶聲說道:「王爺總該先辦妥阿曇生前囑託的兩樁事吧?」
李景卓忍住淚,閉眼想了想蕭冰臨死說的兩樁事,咬牙答道:「我都依了她,辦妥之後,我再追她去。」
雙雙淡淡一笑:「虧得阿曇守來了冰棺多年,早就看穿了生死,王爺卻是看不破的人。」
從一個外人嘴裡聽到有關蕭冰的事情,讓李景卓心裡一動。蕭冰為什麼避開他,為什麼不曾衰老,為什麼中了毒,甚至是更多年前,她從哪裡來,做了哪些事,出身如何,他統統都是不知情的——他曾問過她的來歷,她面有不耐之色且閉口不答,他就軟了心腸不再追問,只要她願意留在他的身邊,他的心裡就充滿了歡喜,哪曾計較其他事。
正是因為蕭冰來歷神秘,引得他與父皇都查不到根底,由此父皇才強壓下他的婚事,不承認他那來歷不明的妻子。
他依然不以為然。
他與父皇不和的歷史由來已久,也不會因為蕭冰的到來而改變分毫。
可他最終抗爭不過父皇的諭令,接下皇詔另娶一妻,無法保證蕭冰的尊榮。
蕭冰被迫出走。
這是他的錯,他認這個錯,心懷愧疚地找了蕭冰多年。偌大華朝,他走遍每個州,都不見蕭冰的蹤跡,依然沒想過蕭冰會中毒死去。再歷經數年後,謝如珠告訴他,蕭冰已死,屍骸就埋在昌平府新宅後花園裡,屍旁有他贈送的檀木手珠鏈為證。他請仵作驗了骸骨,可推斷出死者確是有二十六年骨齡,與蕭冰歲數相符,由此他也信了蕭冰已逝的事情。
他哀痛了這麼多年,實在是難以想到,蕭冰竟然未死,還能出現在他面前。在他來不及喜悅一分、對她親近一寸時,她偏生又在他面前死去。
巨大的傷痛再次將他擊倒。
雙雙等著李景卓清醒過來後,坐在坑邊細細說了許久,讓他聽明白了一個漫長的故事。
「阿曇本姓商,只是去了蕭家莊後,不願透露來歷,才順著蕭老爺的意思叫起了『蕭冰』。說起她的出身,其實還有一段隱秘……」
蕭冰的外祖母本是北理皇族,從七十年前的宮亂中逃出,隱姓埋名,嫁與平民,此後逐漸隱沒了出身。蕭冰的生母亦是不知情,死了丈夫後,為躲避戰火,她孤身帶著蕭冰遠走域外冰城,受盡顛沛流離之苦。冰城由冰雪覆蓋,是烏特爾族的地盤,蕭冰生母抵抗不過寒冷,不幸抱病離世。蕭冰年幼無依,由烏特爾族撫養長大,作為回報,她必須聽從族長的安排,一個人走進最寒冷的谷底,去鎮守歷代族長殮身的冰棺,直到下一任守冰人進來才能離去。
「說起冰棺可奇怪哩。」雙雙笑了笑道,「裡面裝著冰糰子一樣的屍體,那烏特爾族偏偏說人沒死,一兩百年後還能活過來。」
雙雙把烏特爾族最為驕傲的殮身傳統當作笑談來講,李景卓聽得也皺了皺眉。
雙雙又說:「阿曇老老實實守了五年,本來還指望著有人來接替她,發現族裡沒那個意思後,忍不住逃了出來。她這一逃,就是無家可歸,後來混進市井之中,做百工,用一身功夫養活自己。蕭老爺看她可憐,收留她一陣子,湊巧就碰見了王爺您。後面的事,王爺已經知道了,我也不必多說了。」
李景卓轉頭看看炕上蕭冰的遺容,悲從中來,啞聲問道:「她離開我後,又去了哪裡?」
雙雙輕輕一嘆:「阿曇的性子雖孤僻了些,但她是個實心人。她離開王爺,又能去哪兒呢?總不是躲在暗處,繼續看著王爺忙裡忙外的。後來王爺近了如王妃的身子,阿曇才狠心離開了昌平府,打算回到冰城裡去,完成她的使命。這點王爺別怨阿曇,阿曇自小長在烏特爾族裡,依照那邊的規矩,男人一輩子是只能娶一個妻子的,還要對妻子死心塌地。阿曇還沒回到冰城,半路上就遇見了我,將我救下,後來就帶著我四處飄蕩。」
據雙雙所講,她當時已有九歲,被家人賣到雜耍班子裡討生活。班主強行灌藥,要將她煉成一個侏儒,她嚇得放聲大哭,蕭冰聽得於心不忍,就向班主討要了她。班主故意為難蕭冰,要她去西疆偷一具蠟屍給他變戲法,蕭冰果真去了一趟西疆,鑽進墳穴裡背出一具乾屍,無可避免就會吸進墳頭地底的腐爛屍氣,中了奇毒。此後,蕭冰為瞭解毒,隨身帶著雙雙走遍天下,不斷尋求解藥。
「阿曇中毒之後就沒再衰老,聽大夫們說,這毒會激發人體血脈運行,讓她保持吸食時的模樣,但到了一定時候,會提前要了她的命。」
雙雙蹙眉看著蕭冰的容顏,低低嘆道:「果真如此啊。」
李景卓怒道:「西疆那些旁門歪道遲早被我剷除!」他遷怒於苗蠟族,已興起滅絕之心。
雙雙對於苗蠟族,顯然多了些瞭解。她說道:「那氣毒能激發血脈運行,所以才能在二十年後喚醒墳穴裡的一具具蠟屍,生出苗蠟一族『養活死人』的奇異傳聞來。王爺去了那邊,多少要提防一下。」
李景卓聽完蕭冰所有的身世、經歷,已無心應付雙雙的言辭,默然守護了蕭冰屍身一夜。他常常伸手去探她鼻息,希望她只是睡著了。她的胸口尚有一點點餘溫,只是不見她醒來。
第二天,雙雙已備好馬車,將蕭冰放進一口薄棺材中,趕著馬車走在雜耍班子之後,悠悠蕩蕩繼續朝著北方冰城走去。李景卓失魂落魄地跟在最後,聽不進影衛的勸告,也聽不見閒雜人等的奚笑。
李培南日夜兼程趕到馬車前時,李景卓已憔悴不堪,僅勉強站直了身子。他用手扶著棺木,頭也不回地對李培南說:「你的婚事我准了,西疆那邊,我會放一道詔,任你為兵馬總統領,收繳百部異族兵力,成全你的『獨王』名聲。」
李培南以不變應萬變,扣手回道:「謝父王。」
李景卓伴在棺木之旁,不肯離開。李培南暗中使手法放倒父王,帶著他回到昌平。
這一去一回不過大半月光景,消息傳遞難免滯後,府裡卻是發生了令李培南意想不到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