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理邊境風沙滾滾,幾乎遮蔽了場上兩人膠戰的身影。兩人出招激烈,劍氣刺透風聲,顯得虎虎有力。厲群眯起眼極力去看,似乎瞧見了自家公子微動唇形,竟像是在低聲說著什麼。
他想,公子這一來,難道另有他意,不光是接回閔小姐那麼簡單?
可他又不是那樣肯定,因為緊接著,他就看到公子剮傷了二公子一劍,使得二公子臂上見了血。
既然連世子府親信都不能確定之事,其餘部眾自然只看到兩人爭鬥的跡象,消息傳回華朝宮廷時,也是言之鑿鑿的。
非衣低頭看了看傷臂,冷臉問:「世子來真的?」
李培南躍下馬,似長虹貫日,一劍鏗然襲去,說得恬然:「分出個高下也好。」
不管真真假假,他確是想打一場。
非衣皺了眉,遇上兄長的乖張行事,讓他想避也避不了。他自然明白李培南遠道而來,另有深意,其中一部分計畫還需借他手來施行,可是通常囑託他人做事時,主人都是謙遜有禮的,哪像他這個兄長,一言不合就藉機殺過來,將假戲做得實打實的真。
非衣心想,讓外人看到兄弟反目的場景已經差不多到火候了,便無意再戰,持槍躍出戰局。李培南長劍趕到,又傷了非衣一記。北理部眾唯恐非衣再有閃失,紛紛脫隊,朝著李培南衝殺過來。李培南以一敵百,並不膽怯,長劍縱橫天地,直殺出在西疆征戰時的剽厲風骨來。
非衣喝令其餘部眾不得再逼近李培南,留著場上百來人繼續廝殺。他的一緊一鬆之舉,忙於廝殺的李培南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李培南極快轉過念頭,抽身後退,示意厲群帶兵撤退。
非衣等了片刻,才下令抓活口,讓整支大軍掩殺過去。李培南斷後,鮮血染紅錦袍,一人獨力支撐,厲群與他首尾失聯,被北理十萬大軍分成兩個戰團圍住,正待厲群號令騎兵整隊再戰時,遠遠的風沙之中傳來李培南無比朗然的喝聲:「下馬受降!」
不出半個時辰,邊關戰爭平息干戈,以世子三萬兵力繳械投降而結束。
非衣順勢收了三萬騎兵,連帶十萬大軍一起,緩緩驅馬走向北理首府伊闕。兩國雖有廝殺,傷亡人數卻不多。李培南失了心腹厲群,只帶著幾匹馬逃回華朝邊關連城鎮中,白綾中衣盡染血污,連眉眼、頭髮上都蒙上了一層黃沙。
驅馬走進軍衙時,他並未顯露出一絲的落拓之態,神色也是從容,猶如外出遊歷了一番回來。
簡直像是雖敗猶榮的諸侯王。
手持宮中加急文書的連城鎮都尉見了暗暗稱奇。
心中雖有疑惑,但都尉還是展開文書宣讀,將祁連太后並三省高官炮製出的詔令傳達下去。「王者毋膺顧托之重,趨進無容,動輒非禮,今有擅權干戈,置藩犯邊之逆行,特奪爵為士伍,遷食邑萬戶,去逐楚州,有司擇日備冊傳敕。」
太后攻訐理由極為充分,言稱李培南私置軍鎮擁兵違制,又擅權行事挑起邊境干戈,這些確係李培南做過的事。在她的授意下,詔令削奪李培南的爵位,將他貶斥為普通兵卒,收繳他的食邑,還將他逐出楚州,號令他服役,懲治手段可謂深厚。
李培南站著聽完了詔令,手上動作並未停,仍是用手巾沾水擦拭他的滿身血污。
都尉在背後拱拱手:「得罪公子了,還望公子體諒則個。」他招手喚來侍從捧上案盤,將裡面置辦好的路引、公信及一套短裝衣物呈上,帶人大步退出了軍衙。
他留給李培南最後一份尊嚴,期待李培南迴以寬宏之舉。李培南確是沒有為難他,當他再走進門時,案盤上的一眾物什已被取走,取而代之的便是世子金牌徽印配飾等物,喻示著主人已經受了削爵的詔令,還走得坦蕩無比。
都尉再次生奇,過了一刻,他突又醒悟過來,察覺到李培南竟是帶走了歷代太子佩劍,急急喚人去取。可是李培南持劍走出連城鎮時,無人敢攔。
眾人在城頭看著他的背影走進了殘陽餘暉裡,嗟嘆一兩句,又各自散去。
李培南這一走,隱沒了大半年的消息,往日追隨的心腹、扈從都不知他的蹤跡。
閔安自然也不例外。
伊闕外城長石街上,吳仁開館授醫,帶著花翠、閔安餬口度日。老爹脾氣一向硬朗,照例又拒絕了非衣的接濟。他醫治好祁連雪的頭痛腦熱病後,整日在家將閔安看得緊緊的,生怕她再有什麼閃失。
連帶著對待非衣的態度,吳仁也是如同以往一樣,不冷不熱的。非衣不以為意,依然禮待師父。
閔安既然出不了門,想通傳消息的人只能主動登門。來找她的有世子府的侍從、華朝特使、北理通關使、左輕權,最後來的竟然是戰俘厲群。
厲群帶三萬騎兵,遵循李培南的意思降服於非衣,並未吃到什麼苦頭。他抱著李培南的血袍闖進門來,噗通一聲跪在閔安跟前,哽咽道:「閔小姐見見公子吧,我怕公子熬不過這一陣。」
閔安仍是一身華朝裝扮,綰髮為辮,穿著雪青色長裙。血袍滾落到她腳邊時,衣擺上露出一截竹繡,絲線已染紅,透出斑駁蕭瑟之意。她看了很覺眼熟,突然記起,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李培南時所穿的外袍。
「世子怎樣?厲大哥請坐下說話。」閔安挽起厲群,急聲問道。
厲群訴說李培南在邊境之戰中的險難,還提到了華朝宮廷中連番發起的斥責言諫,樁樁針對他家的公子。花翠依在門邊嗑瓜子,突然插嘴了一句:「要我說,這都是世子自找的。」
吳仁碾壓草藥,只聽,不說話。
厲群回頭看了花翠一眼,花翠把瓜子皮一吐,瞪眼說道:「看什麼看,難道我說錯了嗎?平常世子把性子端得寬厚些,不做那些出格的事,哪個敢爬到他頭上找他算賬?」
閔安轉身將花翠推出門,對厲群說道:「我出去見見世子也行,只是起不了什麼作用。」
「閔小姐有所不知,你的作用可大咧。」厲群一邊說,一邊從血袍內襯裡摸出兩封染血的書信,遞給閔安,「公子貼身收藏的,你看看。」
閔安展信一閱,心受震動。她在白木郡給師父寫過一封家信,又替島久公主做了一封情書,言辭均是文縐縐的,讓她記憶深厚。她沒想到這兩封信都被李培南當作寶物一般留著,在無人處展開來看,或許還讓他帶著一兩點滿足的心意。
閔安收好信,回頭望著師父。吳仁把碾子一放,冷哼道:「不准去!」甩手走出了廂房。
閔安低聲問:「世子在哪裡?可有療傷處?」
厲群悵然想了一會兒,搖頭長嘆:「我也不知。我這笨人,現在才想起來,公子竟然沒交代我一句話就縱馬跑了,我竟然也不知道去追一下。」
閔安再聽到李培南的消息是在一旬後,華朝那邊傳來風聲,說李培南已被奪爵,貶為走卒,目前下落不明。
閔安的心頓時五味雜陳。憐憫、擔憂、掛念、驚異連番走過一遍,最終只能讓她重重一嘆。
南方的華朝,她確是不想回去了,太多傷痛阻止了她思歸的腳步。
離別華朝一年後,閔安居然收到了通關使的傳詔。詔令有言,擢閔安為西疆左州按察司,兼任宣慰招討處置使,即行上任。
對於遠離華朝的文吏,能夠憑空得到正三品官職之事,閔安不得不驚疑。她向使臣表明,早在離開華朝前,她已交還官照和保狀,且未參加吏部的銓選,是無論如何也做不成正印官的。誰知使臣慢吞吞一笑,極為恬淡地說:「閔大人修來幾世的福氣,才能做女官,休要推辭,這是宮裡的旨意。」
閔安默然不應,使臣嗤道:「大人或許不知,去年秋末銓選,世子已將大人的官照遞了上去,給大人候了一個缺兒。後來大人走了,世子下放,這官缺還在,今頭宮裡一檢點,自然還是要翻出來落在大人身上。」
使臣要走,閔安急急拉住他衣袖:「到底是誰的主意?」
「溫小侯爺。」
待使臣離開,吳仁湊過來說:「只怕不是好差事。」
閔安點了點頭。詔令上的按察司或許好當,招討處置使一職可就不好做了。既然要「招討」,那就是意味著西疆蠻夷之地多起叛亂,需由她出面替朝廷安撫。但是詔令已下,又牽扯到李培南與兄長的擔責,她必須走馬上任。
元央四年秋,閔安帶著吳仁、花翠,走上了漫漫赴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