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包辦姻親

天放晴,兩人簡單梳洗完畢,靜寂走在回城路上。閔安盤算著心事,走幾步就要停一下,出神地想什麼;李培南閒適走在她身後,是以不變應萬變,只管將她看住。

閔安踢著路邊石子問:「阿循的戶籍現在遷入了哪裡?」

「左州總兵府帳下。」

「軍戶麼?」

「是的。」

閔安心生不悅:「那你的去留逐放該由兵總把持吧?」她擔憂的是兵總如此聽從自家千金的話,若她按照官衙成親規矩,寫下婚書向州民宣告,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必然是小姐柔然。

想到要與柔然爭嫁李培南,閔安就覺得頭痛,還有她的臉皮也是經不住燒灼的。

李培南多少猜到了她的心思,回道:「無人能操控我,戶籍落入軍冊,只是權宜之計。」

閔安變得高興起來,背對著李培南無聲笑了一陣,她的頭痛腦熱還未下去,臉色也是紅紅的。她摸了摸臉,索性回頭對李培南說:「我累得慌,頭又暈,你背我回去吧。」

李培南看了看鄉野小道:「出了路口,你得自己走。」

閔安興致勃勃地將挽著官服等物的包袱挪到背後,說道:「知道了,知道了,在子民面前,要端出臬司官的樣子嘛。」她踮了踮腳,李培南的背影峻挺得像座小山似的,讓她搆不著肩。她拉拉他衣袖,他會意過來,無奈地蹲下了身子。

閔安趴在李培南的肩上,晃晃悠悠的快要睡著。他忍住臂傷走得慢,步履算是穩健。小道靜長,他的額頭漸漸滲出汗。

「你現在與我親近,應是不怕我了?」李培南問道。

閔安驚醒過來:「我是官,你是民,你得聽我指派,為何要怕你。」

他哂笑:「由此可見,你以前所說的極為怕我的舊話,應是奴才思想慣出來的。」

她不滿地推推他:「你以前多凶吶,現在大變樣,自然招我喜歡些。」

「承蒙你喜歡——」

「不敢當,那是沒法子的。」

李培南突然將閔安放在了路邊石座上,令閔安不解地問:「怎麼了?」

李培南淡淡回道:「口渴。」閔安連忙翻出水囊遞了過去,見他額上有汗,又站到石上,挽起袖口替他擦去了汗。

李培南臉色稍緩,喝過兩口水,掉過頭朝路上走去。閔安眼巴巴等了一會兒,發覺他沒有回轉的意思,嘆口氣,一步一挪地跟上去。她的頭熱病癒見凶狠,似乎看影子也是兩重的,如果要她慢慢走回司衙,恐怕要捱過一整天。

她乾脆咕咚一聲倒在了路邊。

李培南果然走了回來,又背起了她。她眯著眼趴睡一刻,突然想起還有話沒說完,連忙拍了拍他的肩:「阿循此時背著我,吃了些苦頭,想必只有這樣,才能讓你記得深刻。」

李培南沒有理會閔安的胡話。閔安又說:「老爹說,娶一門媳婦兒不易,做相公的要好好珍惜。」

李培南應道:「我未娶你未嫁,那話於我們不應景,算不得數。」

閔安將一張大紅臉藏在李培南的頸後,悄聲說:「怎會算不得數,你不是托太傅向老爹提過親麼,還寫過一封請婚的密信。」

聽見一席話,李培南愈發肯定閔安想做什麼,他有他的顧慮,若是宮廷之事未成,左州軍馬不發,非衣那處嘩然生變,他的全盤局勢就會受到影響。從小處看,若與閔安過多親近,他也會累及閔安的安全。

因此他直接說道:「大事未成,難以成家。」

閔安不知李培南內心考究的諸多方面,聽後就怏然地低下頭。李培南慢慢走了一陣,身後沒了動靜,心裡終究熬不住歉疚,說道:「待我一年,必來迎娶你。」

閔安摟住他的脖子,將嘴送過去說:「我左耳聽不清,我要你再大聲說一遍!」

李培南只得在這條冷清又悠長的郊野小路上說道:「明年初冬十五,無論閔安在何處,我必來迎娶之。」

閔安發覺自己的唇就在李培南的左臉旁,順勢親了他一下,可是又覺得難為情。她把臉朝裡藏了藏,小聲說:「玄英,我小字玄英,記得了。」

「嗯。」

一隻野鴨經過枯草叢,窸窸窣窣響了聲。路上極靜,閔安昏沉沉地發了一會兒呆,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年前李培南書寫的提親信函,將它展現在他眼前,說道:「白紙黑字,阿循寫得清楚,當初就要娶我,可不能賴。」

李培南笑了笑:「不賴。」

她在他背後一陣摸索:「不成,得把今天你說的話也給記下來。」

他又笑:「還不放心,回去給我加個章印。」

她喜滋滋地將書信收好了,躲在他背後傻笑了一陣,連額上滲落的汗水也顧不上擦。一旦放鬆心神,她又覺得百無聊賴,自顧自地哼著小曲兒。

期間,李培南將閔安放下,長換一口氣。他看了看她的紅臉,摸摸她額頭,心下一驚。「頭痛麼?」

閔安哪顧得頭痛腦熱,依然笑呵呵的。「阿循唱支遊方曲子?」李培南蹲在她身前:「你在這裡等等,我去雇輛車來。」他才走開幾步,她就慢慢跟了過來。他無奈,將她抱回了原處。「坐這裡不要動。」

她拉住他的衣袖:「講個故事也成。」他起步要走,她就說道:「你走開我就會亂跑,回來後不見了我,你跟老爹怎樣交差?」

他耐著性子問:「你又想怎樣?」

她攀住他的胳膊站了起來:「若背不動,就來扶我。」

李培南的傷臂已經毒發,他背著閔安走了許久,自然需要運氣出力。他一運氣,毒血散發得更快,傷勢比起昨晚半宿,已是重了很多。閔安不知內情,他怕她擔憂,仍然不願說。

他向她伸出手:「抱你走?」

她拒絕:「扶我便成。」

他依言攙扶住她,她嫌他隔得遠,整個身子靠近他懷裡,他只好摟住她的腰,手上用力,帶著她朝前走,額上逐漸滲汗。

閔安強忍著頭痛,不漏聲色跟上李培南的步伐。他才鬆鬆手,想將她放在路邊緩口氣時,她就說道:「擦擦汗。」他舉起尚是空閒的左臂,擦去了汗。她卻把一張恬淡的臉伸到他跟前,低聲說:「我的。」

李培南用手巾擦去了閔安的汗,對上她忽而露出的笑容,不由得頓了頓。

她笑得和氣:「記起來了?此情此景是不是很相似?」

他確是記起來了,在海棠山道上,他曾捉弄她,要她捨命扶住他的往事。

她擺手先行離開,背著一個大包袱,在路邊踢草、敲樹幹,驚嚇小獸們倉皇逃竄。

身上沒了負重,李培南也是長鬆一口氣,跟在閔安身後看她玩鬧。他發覺她的快樂很簡單,無需任何要求。他暗想,指望她端莊起來,持上萬千鳳儀,恐怕是不能的了。因為池塘邊一隻孤鵝出來覓食,她就摸摸肚子嚷道:「鵝鵝鵝,曲項用刀割。拔毛加瓢水,點火蓋上鍋。」孤鵝撲飛走,她怏怏地踢著石塊,驚動了打盹的野貓,野貓一躥身,奔向了水面。她已是頭熱得可炙茶,偏生還要跟在後面一陣追趕:「貓貓貓,曲項向天喵。白毛藏肉爪,大魚水中撈。」

待他沉聲喚住她,她就不樂意了:「阿循做事偏心!無論柔然耍什麼,阿循只喚她『跑慢些』,從來沒有凶過一回!」

李培南冷了臉:「你與她不同,我無需管束她。」

「為什麼?」

「你先答我一句話,我再告訴你。」

「不答。」

李培南摘下野蒼耳,一一彈出,打得閔安在路邊跳腳。閔安彈跳一陣,辮子上掛了幾顆蒼耳,她不敢貿然去扯,只能含恨看著他。他抬手又拈向了珠粒似的山果,她摀住額頭大聲說:「好了,好了,你問吧!」

李培南站著不動:「過來些。」

閔安磨蹭走回一點,站在他兩臂開外,慍怒瞪著他。他問道:「先前你為何說,那是沒法子的事?」

她含糊道:「什麼……什麼事?」

他的聲音冷了不少:「才過一刻,你就忘了?」

她費力想了想,將先前掏過一次的書信又取出來,迎風一抖,在他面前晃了晃:「白紙黑字,你提過親,老爹應了,那你就是我未拜堂的夫君,我只能收下你。」她在包袱裡摸索一下,扯出一個牛皮紙包,舉起來對他義正言辭:「後來你又送來兩封血書,尋死覓活要見我,我一想你為了我都要大動干戈,哪能不管你這個禍害,所以只能勉為其難收下你了。」

她把書信等物小心收好,嘴裡卻輕描淡寫地說:「聽明白了吧,你是老爹沖昏了頭送的。」

李培南淡然回道:「幸虧未過門。」他只說一句就走過了閔安身邊,言下之意卻是蘊含豐沛。閔安想了想,有些心癢難耐,跑上前去抓住他手臂:「總之你是我的,我不會讓給任何人。」

「向來只有我把持別人,何需由你來讓?」

閔安不依:「白紙黑字寫明了,你就是我的,必須受我支配!」李培南對她笑了笑:「走著瞧。」她不滿地拖住他手臂,一臉怒容地對著他,額上汗水涔涔:「不准走著瞧!你說過的話就要履行!」

李培南連忙擦去她的汗,軟著口氣對她哄了又哄,隨後將她扶進雇來的馬車裡,送她回了司衙。一進院門,吳仁就撩著衣擺跑過來說:「昨兒下了一整天的雨,怎麼不早些送她回來?」

花翠也急匆匆走出來:「可算回來了,把我們急死了。」

李培南抱起昏睡的閔安朝房裡走:「她像是犯了病。」他也有所察覺,所以按下了她那一眾無理取鬧的事不提。

吳仁跌足長嘆:「唉,原來你也知道啊,我還當你空心蓮蓬一個,當真憐不上安子難處半分!她那怕打雷的怪毛病雖然自個好了,可是遇雨天頭痛發熱的老病根還帶著,稍有個不慎,又會跳起來折騰人!」怨歸怨,他還是心急火燎地替閔安降溫、煎藥,花翠在一旁打下手,忙得團團轉。

李培南退出來,回到自己的廂房裡,查看左臂傷勢。傷口發黑開始潰散,他用手擠一擠,已不見紅血。簡單包紮一下後,他特地走出司衙,找到一處醫廬裡問藥。郎中細細瞧了他的傷,沉吟道:「公子的傷說重也重,說輕也輕,只要找對了藥,就能度險。」

「苗蠟屍毒?」

「是的。」

李培南聽說過這種毒,娘親也是栽在它上面,至今不見蹤影,也不知她是否已經解毒。若說他與娘親有什麼不同之處,那就是他中毒日子尚淺,發現得早,能用藥草洗涮傷口,不使它繼續潰散。再不濟,他還可以找到柔然的母親大額吉,向她打聽解藥,不愁沒有應對的法子。

李培南迴到閔安寢居探望,花翠看他的眼神有些怪異,他視而不見,揭開帳幔查看她的睡容。花翠在後嘆道:「兩個都是利索人,颳風下雨身子欠安的,還能把生米煮成熟飯。」

李培南低頭看著閔安:「吳先生怎麼說?」

「先罵,再嘆,最後搖頭走出去了。」

「閔安嫁我,遲早之事,吳先生不准攔。」

「放心吧,誰敢攔安子出嫁,老爹那是第一個要拚命的人。」

李培南細心一想,找到了旁人不曾覺察的細處:「吳先生為何急著嫁出閔安?」

花翠默然一刻,終是沒有說出緣由,只清淡說道:「當爹的都是這個心思。」她和吳仁已經瞞了閔安幾年,老爹自己也說了,他那家族遺傳下來的病症,不到時候是不會發作的。只要嫁出了閔安,幫她許得一戶好人家,他們才算償了平生夙願。

前堂傳來幾聲雲板響,過了不久,門童過來說:「巡檢大人堂前求見公子。」李培南出了私宅大門,一路徑直朝前走,見到了巡檢的面兒。巡檢為了軍營裡新編兵士之事前來,照實對李培南說了:「營裡男人多,臬司大人前去多有不便,公子聲威足,不如去一趟,足以震懾全場。」

李培南趕去軍營,幫助巡檢平息新軍噪亂,他不便於多插手左州軍政之事,僅是在校場上站了站。可就是他這一站,眾人均想起他在城前凌遲敵人的手段,操練時也變得利索了許多。

忙累了一天,巡檢親自駕馬將李培南送回了司衙。李培南在車裡閉目養神,聽見巡檢在外問:「不知新任千戶,公子心裡可有人選?」

李培南來左州後,大多低斂行事,絕不與朝綱國紀面上相衝突。軍營新任長官人選是個棘手問題,他若輕易發聲,只恐又落人話柄。

哪知巡檢自言自語地說:「去年宮裡禁軍營就解散了一支百騎衛隊,隊長流落到我們這地兒來了,聽說也是一條漢子,昨天才進的營。我看他底子好,武功又足,就在司衙裡合計合計,說動官吏們向上頭舉薦了隊長。」

李培南適時回道:「三省台不見得會附應薦議。」

巡檢笑道:「公子且看著,我們自有辦法薦成人,再說左將軍難得來趟左州,總得成了事再走。」

李培南閉上眼睛:「人說『藏巧若拙,左州顯卓』,果真不假。小小一塊地方,藏盡了良才,個個不容小覷。」

巡檢嘿嘿一笑:「還精良,也比不上臬司大人和左將軍。」他的話沒說透,但是李培南聽懂了,他就放了心。

然燈後,李培南在廂房裡沐浴淨身,才脫下內衫,閔安就挑開門栓闖了進來。李培南身在陋處,可也想得周全,在房裡放置了一道屏風,阻擋外面一覽無餘的視線,恰好也能攔住閔安的突發情況。

閔安從屏風後伸出頭問:「有空麼?」

李培南背對她:「沒空。」

閔安自顧自地說:「你簽了文書我就走。」她從懷裡摸出婚書,用袖口遮住了卷本,躲在屏風後暗暗比劃,是順手遞過去給他看好呢,還是趁裡面水汽蒸騰時哄得他簽字了才好呢,頗有些躊躇不定。

「你信不過我?」

「什麼?」

「這麼急拿婚書來,是怕我反悔?」

閔安訕訕道:「老爹說了,煮熟的鴨子還能飛呢,哪能不朝鍋底加把火?」

「你放下,先出去吧。」

閔安想了又想,把那封簽了她的大名加蓋了她的官印的婚書塞進了懷裡,又伸頭出來瞧了李培南的後背一眼:「咦,你受傷了。」

「小傷。」

她走出去沿著他的浴桶轉了圈,他摸摸她的額頭,發覺不燙了,由此才放下心來。她順勢湊到他的傷臂包紮處聞了聞,說道:「苗蠟的屍毒,不是簡單事兒,洗好後讓老爹看一看吧。」

「不礙事。」

閔安皺眉瞧了李培南一會兒,見他裸身上滾落水紋,突又醒悟過來,她這是沒騙成婚書還貿然闖進男人房裡,是不知羞的行為,離李培南的端莊要求還差得遠哩。她悄悄朝後退,他卻喚她:「傷口不能進水,你來幫我洗。」

「如果我不進來呢?誰又能幫你?」

李培南嗤她:「你不闖進來,我能迴避到水裡去?」

閔安聽後果然走了過來,拿起手巾,衝著李培南扁嘴:「我可有言在先吶,我只幫阿花阿瓜搓過澡,手腳試不出輕重,惹痛了你,不能惱我。」

李培南淡淡道:「能弄痛我算你的本事,你儘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