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就如同小時候用橡皮擦過的筆跡,有些留有淺淺的痕跡,而有些則因為用力過大,變成了殘缺的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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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韓單坐在窗邊,看著陽光一寸一寸的從天邊亮起來,漫過高樓和街巷,最後照亮整個城市。然後帶著打包好的一袋衣物,抱著唐伯虎,在晨光中離開了公寓。
推開房門,老佛爺正好練劍歸來,掃她一眼說:「你是從殭屍劇組趕回來的,臉色怎麼這樣?鍋裡有紅豆粥,快點去吃。」
「姐,你今兒怎麼捨得回來了,那個帥鄰居呢?」韓雙啃著油條神秘兮兮的湊過來。
「搬走了。」她快速的喝完一小碗粥,叼著一隻叉燒包整裝出門。
「搬走了?」韓雙扼腕嘆息,跟在她身後念叨,「你沒打聽他新家在哪兒嗎?好不容易碰見個高富帥怎麼能就這麼放走啊?」
「鄰居而已,打聽那麼多做什麼。」
「等等我噯……」尾巴跟上來繼續碎碎念,「鄰居而已你會親自下廚給人做飯?」
「人家水管壞了做不了飯唄。」
「真的只是普通鄰居?」
「你好煩啊,小八婆。」
「我還不是關心你!」
坐公車去公司的路上,會經過一條長長的路,兩旁種了香樟,高大而茂盛。攤開手掌,從樹影間滲透下來的光線彷彿躍動的金色音符。
廣播裡在放一首大熱的慢歌,蘇遠歌用動人的聲線反覆吟唱,讓人沉醉。
「……
可以愛我嗎?不要再這樣若即若離,讓我牽掛。
可以愛我嗎?不要再讓我苦苦掙扎,心亂如麻。
可以愛我嗎?不想再看你為他哭了,放開手吧。
可以愛我嗎?不想再做你世界裡的,那個傻瓜。
……」
音樂流淌,韓單靠在窗邊,閉上眼睛。
有一天,我終會找到一個人。
我會為他做可口的早餐,用頑皮的方式叫他起床,分別時像孩子一樣用手環住他的脖子親吻,與他分享我生命裡所有的喜悅和悲傷。我會拉著他陪我去看日出賞雪景,走過長長的旅途,拍許多許多照片,堆滿我們的小屋子。我會願意為他生下一個孩子,有著他的姓和我取的名,有著他的性格和我的眉眼,然後一天一天長大。
但這個人,不是你。
如果你愛我,該多好。我曾經這樣期望過,也曾經忘記了你是紀雲翊,將你當作一個普通的男人冒冒失失地藏進了心裡。現在,我需要將你放回你該在的位置。
就像一場手術,會有一些疼,也會哭泣和不捨,然而很快一切都會過去,你會像眼淚一樣從我的世界裡消失。很快,關於你的痕跡會全部被抹去。很快,我不會再這樣頻繁的想起你。時間是技藝精湛的醫生,它會將傷口包紮起來,平復成最初的樣子。
車到站了。
陽光照在她化了淡妝的臉上,平和而沉靜。一夜未眠的憔悴被修飾得看不出痕跡。韓單整了整衣領,邁進了公司的大門。
上班,回家,固定的作息,生活恢復了風平浪靜的樣子,波瀾不驚,日復一日。對新工作逐漸適應,時而為混亂的管理模式頭疼。
不再玩網遊,很少對著電腦,閒暇的時候開始跟著韓雙打打壁球,做做瑜伽。依舊會被老佛爺逼迫去相親,也逐漸適應和對方談笑風生,互相留電話號碼,然後約見喝喝咖啡。幫著韓雙張羅她新開的網店,有時客串幾回客服。
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日曆翻過一個月的時候,她才再次回到了那間公寓。
在婆家住煩了的阿潔跑回H城,程淵後腳立馬跟了來,小兩口蜜裡調油形影不離。看見程淵繫著圍裙在廚房裡忙活,平時拿畫筆的手掌起勺來十分的笨拙,韓單想去幫忙,被阿潔一把拉住,指指自己初具規模的肚子說:「讓他學著做,不然我坐月子使喚誰?」
「你還真是老謀深算吶。」韓單頗嫌棄的斜眼看她。
「明明是未雨綢繆。」她挺著肚子洋洋得意。
許久沒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吃完飯,把程大畫家打發去超市購物,她兩則窩在沙發上談天說地。從身上的衣服到千里之外的明星八卦,直到最後談起韓單的老大難問題。
「單子,其實我一直都沒敢問,你和紀雲翊之間……」阿潔話說半句,欲言又止。
「委婉的說,他需要一個玩伴,我不太稱職,於是主動辭職了。」
「這個變態渣男,活該訂婚宴被人放鴿子。」
「放鴿子?」
「嗯,程淵說那天去得人很多,結果阮家小姐根本沒到場,鬧了個大烏龍,挺丟人的。」
「後來呢?」
「大小姐在婚禮上偷偷落跑,阮家主動道歉,也算給紀家保全了點顏面。結婚這事兒就這麼不了了之了,也不知到底有什麼內幕,總之後來兩家合作的幾個大項目都成了,看起來關係好的要命。不過我聽說還有一種說法,說紀家出了什麼問題,阮家故意讓女兒落跑的。」
「紀家能有什麼問題?」韓單不解。
阿潔聳聳肩:「這些富貴人家的破事兒想想都複雜。話說,你這另一半打算什麼時候補齊?你家老佛爺都快急死了吧?」
她聳聳肩做無辜狀:「緣分沒到,怎麼強求?難道我要去大街上隨便拉一隻來結婚?」
「未嘗不可,事在人為嘛。」
「……」
兩人熱熱鬧鬧的談了一陣,考慮到孕婦容易疲憊,韓單便要告辭。臨走的時候,阿潔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包裡翻出一張卡來遞給她問:「這是收拾屋子找到的,程淵說不是他的,我猜肯定是你的。」
韓單接過,眼神一暗。
「怎麼了?」阿潔問。
「沒什麼。」她抬眼微笑,「那我先走了,你好好養胎。」
「嗯,路上小心。」
轉身向電梯走去,卻不覺在對面那扇門前停了步。
門虛掩著,露出一條縫。一切都不同了,巨大的圓床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暗色的布藝沙發,一個戴著眼鏡的男青年推門而出,手上抱著一堆書,看見她站在門口嚇了一跳,問:「你找誰?」
「之前住在這裡的人……你知道去什麼地方了嗎?」
「不太清楚,你是他朋友?」男青年撓撓頭說:「我來看房的時候嚇了一跳,巨型的床、衣櫃和浴缸,其它居然什麼都沒有。花了這麼多錢裝修,連格局都改了,結果只租兩個月。最後連家具都沒搬走,全送給房東了。」接著補充一句,「你這朋友還真大方。」
她淡淡一笑,與對方禮貌道別,走進電梯。
手裡握著的黑色信用卡彷彿帶著炙熱的溫度,灼燒著肌膚。像是通往過去的鑰匙,打開鏽跡斑斑的沉重箱子,重讀那些與他有關的過往。清晰的,甚至還能清楚的記得那個吻結束時他複雜表情;他說「你以為這是交易」時惱怒的樣子;還有他摔門而出時的那聲巨響。
辛苦鑄就的防線輕而易舉地一潰千里,讓她有些沮喪。煩躁的情緒湧上來,低著頭加快了腳步,在樓梯口差點和提著大包小包的程淵撞個滿懷。
「這麼快就走了?怎麼不多坐一會兒?」他問。
「阿潔要多休息,下次有空我再過來陪她。」
「好。」
「那個……」她欲言又止。
「有事?」程淵問。
她猶豫片刻,終於下定了決心般開口:「方便的話,能不能給我洛霄的聯繫方式?」
時值傍晚,H城最繁華的商業區中心,金豐大廈二十層的咖啡廳。
拉小提琴的姑娘正在獨奏《卡農》,打著銀色領結的侍應生緩步走在側前方,將她引至靠窗的位置。
男人坐在沙發上,翻看手裡的資料,一邊和站著的秘書說著什麼。看見她時,將手裡的紙放下,示意秘書先離開,笑道:「好久不見。」
眼前一身正裝的洛霄讓她有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彷彿他與那個倒在沙發上叫嚷著再來一罐啤酒,在飯桌上展開筷子大戰搶雞翅膀的洛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她所熟識的洛霄臉上永遠是一副慵懶而溫和的神色,每一個動作都是隨性恣意的,就像童話故事裡居住在森林裡的年輕男巫師,有著英俊的容貌和變幻莫測無可捉摸的心。而坐在對面的男人卻更像是財經雜誌上用大版面長篇幅報導的平面人像,有著浮在表面的笑容和冷靜鋒利的眼神。
「抱歉,讓你久等了。」許久未見,她在說話時帶了些拘謹。
「我剛到一會兒。」他依舊眉眼彎彎笑得炫目,伸手抓著領帶結問,「介意我稍微衣衫不整一下嗎?」
韓單連忙搖頭:「隨意。」
「好在吃飯時間不用面對公司裡那些老古板,不然我會瘋了的。」洛霄扯掉領帶,將脖頸處的襯衫紐扣解開然後結實地靠在沙發上:「邊吃邊聊,我餓壞了。」
這種情況讓她無法拒絕,只得點頭。
「雞肉沒你做的好吃。」他一面吃一面惋惜道。
「你吃那種家常小菜的機會不多,覺得新鮮罷了。」她笑。
「很懷念去你那兒蹭飯的日子,很放鬆,讓人愉快。」他望著她,似在回味,「大概是我們無法體驗的家的味道,所以讓我們很迷戀,尤其是他。」
韓單知道他所說的「他」是誰,只默然。
「你來找我,是和他有關的事?」
「嗯。」她驚訝於他的敏銳,將那張信用卡拿出來遞給他,「可以拜託你幫我還給紀雲翊嗎?」
洛霄望著她,神色間依稀有幾分早已猜中的瞭然:「雖然我很想幫忙,不過既然是他給你的,不管什麼原因,我都沒有權利替他收回去。」
她十分無奈,深呼吸:「那能告訴我他現在的聯繫地址碼?我可以郵寄給他。」
「恐怕不能。」他回絕得很乾脆,不給理由。
睫翼覆住眼睛,她勉強笑了笑:「打擾你了,我先走了。」
「你……」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斟酌了片刻後問:「還在玩《六界》嗎?」
她搖了搖頭。
洛霄微微勾起唇角,那一絲若有似無的憂鬱讓他的笑看起來有幾分蕭瑟。「的確,抹掉一切交集才能徹底的忘了他。」
韓單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忽然冒出這樣一句。此刻,這個男人就像是龐大迷宮的守護者,神秘的讓人忍不住靠近,卻又不斷迷失方向,找不到歸途。
「你是雪牙,對不對?」她忍不住求證。
「你一直很聰明。」男人輕笑,「時間不早了,樓下會有司機送你回去。」
她略頷首道別,轉身離去。
洛霄輕嘆一口氣,看向窗外。
霓虹閃爍的都市夜晚,像是一個眼神嫵媚的風塵女子,極盡妖嬈。
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在一旁彎腰整理資料的秘書忽然聽見他喃喃自語。
「早知道就不答應了,信守承諾什麼的,和我真不搭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