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魚/小雛菊》
洛心/fallingheart
第 1 章
第一部

  小雛菊

  流不盡,散不開,菊花的淚,

  在春去冬來,徘徊,留連……

  ---

  小雛菊,一直是聖潔的代表。

  我從小就在所謂的資優班長大,不但資優,還是舞蹈班,班上三十位女同學全是經過智力、舞蹈能力檢測,從三百多位徵選人中挑選而出。

  國小六年,就那樣和其它二十九位女同學一起長大,在我的生活圈,除了爸爸和老師,我沒有其它機會去接觸到男性,在我的國小生涯,男生是外來者。

  國中,我放棄了舞蹈班,上了普通的男女混合班。那種情形,很像鄉下女孩第一次到了城市,那麼地新奇,那麼地好奇。

  第一次聽到髒話,是在電視上。

  第一次親眼目睹有人說髒話,是在國中的班上。

  我只是睜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後來班上的同學愛叫我「小雛菊」,因為我什麼都不懂,不懂幫派、不懂規矩、不懂男女……我像一朵剛開的花兒,還不懂黑白,只覺得世界很新奇。

  小雛菊,代表著無邪、天真。

  小雛菊一直跟著我,直到國二下學期那天……下過雨的街,昏暗潮濕。

  冬天的傍晚,七點多,天已經暗了下來,特別是下過雨,一切是那麼黑暗、邪惡。在街燈照不到的小巷裡,五六個人圍成一個圈,圈住了一個人。像匹困獸,他沒有掙扎,只是淡淡不語。每個人的手上都握著球棒,為首的帶頭人吐了一口檳榔汁,「幹!你他媽的再跩啊,活得不耐煩,跑到我大仁的地頭來搶地盤?」檳榔汁紅紅膩膩地滴到困獸的鞋子上,他眉頭一皺。

  「你他媽的耍酷?別以為妞多就跩,怎麼?檳榔汁嫌髒?」話一說完,又是一口,這一次不偏不倚地吐上了他的臉。

  他用一種極慢的速度抹掉紅色的液體,雙眼爆出殺機,猛然一拳揮向吐檳榔的人,只聽見骨頭斷掉的聲音夾雜慘叫聲,一抹紅色由他的嘴裡流出,只是這次吐出的不是檳榔汁,是血。

  「老大!」跟隨的小嘍囉看見大哥倒下,紛紛舉起球棒大吼:「幹!打死他!」

  球棒紛紛落下,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拳頭很硬,卻硬不過木製球棒,他一拳又解決了一個人,還來不及閃躲,其它四支球棒紛紛從他的頭、手、腰、背重重地落下。

  這一仗,他是輸了。

  補習是我很討厭做的事,只是補習,卻是每個國中生都要做的事。

  今天,還是一樣得去補習,從補習班回來,我看到了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圍毆!

  天!這種只聽同學說過的事情,我還沒有親眼目睹過。我躡手躡腳地往巷子裡頭看,除了乒乒乓乓的毆打聲,我還可以聽見粗俗的叫罵聲。

  很快地,我分辨出被打的其實只有一個,其它根本就是打人。

  不滿的情緒很快在我心裡湧現,我拿出童軍課的哨子,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大聲地叫了出來:「警察來了!」然後,我使出全力,用力地吹著哨子。

  也許是我的策略奏效,打鬥聲變小了,我聽見有人不滿的咒罵聲,和踏著水的跑步聲,過了一會兒,暗巷裡不再傳出聲音,我再一次探頭窺看。

  沒人了。

  一步一步走進暗巷,除了斑斑點點的血跡,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許人都跑了吧,就當我想離開時,一聲呻吟引起我的注意,順著聲音走過去,我倒抽一口氣,我看到了人……面目幾乎全非的人。

  這輩子,我不會忘記那呻吟聲。

  如果,我沒有走過去,或許如果他不出聲……如果,那麼多的如果,卻還是改變不了事實。

  我走向那個人,可以說,我救了他。

  而他呢?

  他親手摘掉了我身上的小雛菊……

  教室外面擠了很多人,阿川、小溫和班上一些所謂混混,都一臉哈巴狗像地站在門外。

  「他們在幹嘛?」我邊發作業,邊問小宣。

  「高年級的成哥出院了,說要來我們班謝人。」小宣也很好奇地往窗口擠。

  「誰是成哥?」

  「高中部的帶頭啊!大哥耶!」

  我沒有什麼興趣,下一節國文考試,我得溫習。看著班上一半同學都擠到走廊去,我翻了翻白眼,低頭看我的參考書。

  教室外面的吵雜聲突然靜了下來,我不禁奇怪地抬頭。

  只見門口站了一個穿高年級制服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誰,只看得出來他的臉還有點瘀青,手上也還吊著石膏。

  這麼彆腳的角色也能當大哥?我有點不屑。

  直到他筆直地朝我走過來,我才驚叫出聲:「是你!」

  他是我三個月前救的人!被打得鼻子眼睛皺在一起的醜八怪!

  怎麼……怎麼今天看起來有點帥?!

  「小雛菊!我欠妳一條命。」說完,他取下脖子上的項鏈,用殘廢的手,將它霸道地掛上了我的脖子。

  我還來不及反應,什麼都還沒能說出口,高年級的教官就火冒三丈地衝進了教室。

  「李華成!我警告你,再到國中部,我就再把你的高二當掉。」

  「教官,我是在報恩,您不是教我知恩圖報?」他輕蔑地一笑,看了我一眼,就像皇帝一樣,被一群人圍著走出了教室。

  等他消失在走廊,班上的人才全部像發了瘋一樣地圍著我。

  「小雛菊!妳救了老大!」

  「小雛菊!妳和大哥是怎麼認識的?」

  「小雛菊!看不出來喔,惦惦吃三碗公喔!」

  左一句小雛菊,右一句小雛菊,我被叫得頭都昏了,除了掛在脖子上的銀煉,我的視線裡,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我並沒有忘記李華成,但他也沒有再找過我。

  班上,依然用一種尊敬的眼光看我,甚至有人開始叫我「雛菊姊」。

  又過了三個月,國中二年級似乎就要結束了。

  暑假來臨那天,就在我走出校門那一剎那,一群人圍住我,我不禁一愣,什麼時候我也變成被圍毆的對象?

  只見帶頭的人說:「小雛菊,老大要見妳。」

  制服上明明繡著我的名字,奈何這批瞎子只會雛菊雛菊地叫。「你老大是誰?」

  「成哥!學校的帶頭!」他很驕傲地說著。

  「沒興趣。」我一時忘了成哥是誰。或許,我早應該把他忘記。

  「小雛菊。」淡淡的聲音傳來,圍住我的人很意外地讓開一條路。

  看到來者是何人時,我不禁睜大眼,「是你!」

  「是我!」他臉上有嘲謔的笑容,「我載妳回去。」

  我應該說不的,真的,我應該的。

  可是我並沒有,我上了他的後座,讓他載著我回家。

  人是回到家了,心呢?

  心,被他載往和家相反的另一個方向去……

  我從小雛菊,變成雛菊姊,再來晉陞為「嫂子」、「大嫂」。

  我很懷疑地看著那些高二、高三的學生,不知道他們怎麼會對著我這又瘦又矮的小蘿蔔頭嫂子來嫂子去,尤其這些人不是叼著煙,就是滿嘴髒話。

  後來,我終於遲鈍地瞭解,我的「男人」是誰。

  李華成。

  我不懂,只知道,他不過是在暑假過後,每天騎著那台拆了消音器,裝上音響,多加根排氣管的機車來載我上下課,怎麼突然我會變成他的馬子?

  也許這不是什麼壞事,不過我卻得瞞著父母進行。我能瞭解,在他們心中,李華成是個不良少年。他國中被當,卻神奇地考上高中;高一被當一次,又神奇地升上高二。

  算一算,他今年十八,卻還在念高二。

  我呢?那年,不過也才十四,只是個國二生。

  在父母眼中,他是個帶壞小孩、欺騙少女的大壞蛋。

  在師長眼中,他是個令人頭疼的留級學生,三天一小過,兩天一大過。只是,他卻都有辦法拗過去,到今年高二,還沒被踢出學校大門。

  在兄弟眼中,他是大哥,鐵錚錚的漢子,他是勢力的代表。

  在女生眼中,他是白馬王子。

  而在我眼中呢?他不過是個偶爾會說髒話的調皮大孩子、大哥哥。

  我討厭煙味,在我面前他不會抽菸;我討厭髒話,他會儘量少講;我討厭逃學,他再怎麼痛苦都會風塵僕仆地帶我上課,然後「睡」死在他班上。

  我喜歡的,他會去做,我不喜歡的,他儘量不做,除了一樣——他怎麼也不叫我的名字,總是小雛菊小雛菊地喊我。

  除了這點,他讓我沒什麼可以挑剔。

  「小~雛~菊~」聽到這種噁心巴拉的叫法,我也能知道後頭的人一定是李華成的最佳幫手——歐景易。

  只有他,不會嫂子來嫂子去,可是卻會把小雛菊三個字叫得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歐景易染了一頭金髮,也不管教官一天到晚要剃他頭,總是一臉笑嘻嘻,似乎完全沒有意厭到,再有一個小過,他就會被踢出學校。

  「歐學長,請你不要這樣叫我。」我放下掃把,冷冷地跟他說。

  「小雛菊菊菊菊~我帶話來嘛!」

  「歐學長,有話快說,說完請滾。」

  「哎喲,人家是替老大帶話來嘛!成哥要妳下課在北側門等他。」

  我可以感覺班上同學又豎起耳朵,「收到,請滾!」給他個白眼,我轉身進教室。

  還可以聽見他嘀咕著:「老大什麼女人不要,偏要這營養不良的小辣椒。」

  下了課,我走到北側門,李華成從牆上翻下來,嘻皮笑臉地摸著我的短髮,把我拉進懷裡。

  「幹嘛?」

  「陪我去吃飯。」他帶著那戲謔的笑,勾著我的短髮。

  「媽媽會罵。」我搖搖頭,像往常一樣拒絕。

  「今天是我生日。」「爸爸會罵。」他今年幾歲?這是我第一個問題。

  「我去跟他們說。」說完,他真的拉起我要上機車。

  「你瘋了!」我拉住他的衣角,不苟同地搖搖頭。我知道,父母如果看到李華成,家裡一定會鬧革命。「陪我去吃飯。」有時候,他的脾氣硬得像頭牛。

  「我回去問問看。」說完,我跨上他的機車,他才滿意地發動車子,離開學校。

  ---

  我說了謊,十四年來,我第一次說謊。

  我告訴爸媽,我要和朋友去逛街。

  和誰?

  班上的女同學。

  早點回來。

  好。

  我不懂為什麼我要騙人,我並不覺得和李華成出去是多大的罪惡,可是潛意識裡,就是不敢說實話。換掉制服,我穿上便服,出了門。

  李華成在路口等我,他很少接近我家附近。

  問他為什麼,他只說自己不是這區的人,不想給我惹麻煩。

  上了他的車,我聽見後頭一陣陣的機車聲追上來,回頭一看,是歐景易他們,十幾台機車,跟在我屁股後面。

  他們比李華成停得遠,至少隔了兩條街。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和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沒到過壽山,不過現在看起來,高雄的確很美。

  我可以看見很多燈、很多大廈。

  風很大,好幾次我都覺得自己要被吹散了,但是我卻覺得恨快樂,因為第一次,我和朋友出遊。

  李華成一言不發地走到我身邊,把外套披在我身上,「要回去了嗎?」他說話時,口中傳來一絲酒味,歐景易他們帶了一堆啤酒,我想李華成也喝了幾口。

  我搖搖頭,「再多看一下下。」

  他笑了,眼中帶著溫柔,「好,等一下再走。」

  我總覺得他抱著我的時候,不像大哥哥。至少,和我表哥抱我的感覺不一樣。哪裡不一樣,我卻說不上來。

  「唷,大嫂,大哥生日,妳送什麼啊?」遠遠地,海虎打著酒嗝,大聲地問著。

  「獻吻、獻吻!」然後痞子林開始幫腔。

  「獻身、獻身!」歐景易不知死活地加油添醋。

  「他們很吵!」我把頭貼上李華成的胸口,悶悶地說著。

  「來!」他牽著我,越過欄杆,抱著我滑下一個小山坡,站在一塊平地上面。

  「小雛菊,坐下。」他一隨性地躺下,拍拍身邊的空位。

  「叫我的名字。」我嘟著嘴,卻也順從地坐到他身邊。

  「小雛菊。」他帶著戲謔的口氣,叫了一聲。

  「叫我名字!為什麼都不叫我名字?」

  「小雛菊,我要妳當小雛菊,永遠那麼純潔可愛。」他低聲說著,不知道是對我說,還是對自己。

  「算了!」說來說去還是這個原因。

  「生氣?」他翻起身子,緊挨著我。

  「沒有!」才怪。

  「今天我生日,妳不准生氣。」大手摸上我的臉,他霸道又帶著笑意地說著:「還有,妳還沒送我生日禮物。」

  「我可以在身上扎個蝴蝶結,把自己送給你。」這句話,只是單純的好玩,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不過,我想李華成絕不是這樣想。

  「是嗎?」

  我沒有蝴蝶結,所以只好搖搖頭。想一想,他生日不送他禮物,真的不大好。

  但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能當禮物的東西,考慮了半天,我才說:「閉眼睛。」

  他順從地閉上眼睛。

  我一彎身,輕輕地在他臉頰上送了一吻,就像親我爸一樣,純粹撒嬌。我想,他對我的態度,不會比我爸差到哪裡去,是值得一吻的。

  李華成猛然睜開眼睛,反手一抓,把我抓進懷裡,我還來不及抗議他弄髒我的衣服,他便低下頭,貼上我的唇。

  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只知道,隨著他像雨點般滴滴點點地戲弄著我的嘴,全身像觸電似的。開口想喊,他的舌尖溜進了我的口,纏耍著我的舌,久久不放。甜甜、嫩嫩,感覺很好,我不想離開,卻又因為沒有氧氣而雙頰通紅。

  直到我快要窒息,他才放開我,用他那雙黑不見底的雙眸看著,手指拂過我的唇,沉沉地說:「小雛菊,妳是我的,懂不懂?」

  不懂。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又貼上我的唇,再一次,我無力抵抗,只任由自己和他的雙唇吻著,戲著,喘息著。

  我終於知道,李華成和我爸、我表哥不一樣。

  因為,他們不會這樣吻我。

  國三的聯考壓力很大,我卻沒有什麼心思讀書。

  歐景易則是一天到晚搶著我的考卷,然後大肆嘲笑一番,直到李華成出現,他才很努力地止住笑。

  我發現我功課一直在掉,從全班前三名掉到十名。這次月考,我掉到第十五。

  我並不介意,反正,第幾名都一樣,高中上得去就好。

  緊張的是我的老師,一天到晚喊著要去做家庭訪問。

  另一個替我緊張的,很好笑,居然是自己自身難保的李華成。

  「怎麼又考這樣?」他抓起我的考卷,不滿地說著。

  「不然你教我!」

  「妳知道我不會。」他把考卷塞給我,無所謂地說著。

  「那就不要念我,我被我爸唸得快煩死了!」

  「我不是你爸!」

  「我知道。」

  又來了,他又不管這裡是學校公共花圃地,大庭廣眾之下便吻住我,直到訓導主任氣急敗壞地從三樓丟了板擦下來。

  「李華成,你給我滾回高中部!」

  他輕易地閃過板擦,一手護住我,一手往樓上比了個中指。

  「我回去了,好好讀書。」他放開我,手插著口袋,準備回他的教室。

  「你呢?」我揚眉,反問他。

  「我不念了,這學期完,我休學。」

  等到他的背影消失,我才回過神。

  不念了?為什麼?

  他不唸完高中,爸媽怎麼可能會喜歡他?

  他不唸完高中,怎麼上大學?怎麼找工作?

  突然間,我覺得李華成離我的距離,又更遠了一些……

  放學的時候,兩三台機車闖進了校園,呼嘯聲之外,還傳來讓我很驚訝的叫罵聲:「叫小雛菊那賤人給我出來!」

  叫囂的是三信的女高中生,燙著短髮,一臉濃妝地叫著。

  我的教室離校門口很近,坐在教室裡,就可以聽到那叫罵聲。我站起身子,正想出去問她有何貴事,身邊的花車輪拉住我,對我搖搖頭。他是李華成下面的一個混混,平常對我也不錯。

  「嫂子,別出去。」他一手攔住我,一手伸進書包抄傢伙,還順便跟小胖使了個眼色。

  「為什麼?」這裡是學校,難不成她能吃了我?而且,我也沒得罪她。

  「等成哥來。」

  「不要。」我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出去。

  「妳是小雛菊?」兩三個女的把我圍住,一臉凶神惡煞。

  「妳這賤人!」說完,一伸手,她就給了我火辣辣的一巴掌。

  我痛得瞇起眼睛,我不懂她為什麼打我,我根本沒見過她。正想詢問,打我的女生又氣呼呼地說:「妳他媽的犯賤,連我沈雅蓉的男人也敢搶?!」說完,她一手抓起我的短髮,大力一押,把我摔在地上。

  沈雅蓉?我更確定我沒聽過這名字。我也不懂,我什麼時候搶了她的男人。

  我一轉頭,爬起身來,我不喜歡別人對我動手動腳,「妳幹嘛?」

  「幹嘛?刮花妳這張賤臉!」她手一伸,五隻長長的指甲往我臉上刮下來,我急忙一閃身,卻還是慢了一步。左臉頰一熱,血滴到了地上。

  我看著地上的血,一個火大,反手給她一拳,只聽到她慘叫一聲,居然跌倒在地上。我楞楞地看著她臉上銅板大的傷口,不知所措。

  仔細看我的手,才發現,李華成送給我的戒指居然在滴血。

  天!怎麼會這樣?

  才一眨眼,其中一個女的扶起沈雅蓉,其它的人,一個抓住我的手,一個又惡狠狠地給了我一巴掌。

  這一掌,打得更重,我一個踉蹌,差點又跌倒。

  只聽到遠遠有人大喊「小雛菊!」,我轉頭一看,李華成邁著大步衝了過來,後頭跟著歐景易、王中凱和一堆平常混在李華成旁邊的人,只是現在他們的臉上沒了笑容,罩上了一層寒冰。

  他扶住我踉蹌的身子,摸上我的臉,問:「有沒有怎樣?」

  其它的人,則把那幾個女的圍了起來。

  「沒有,你去看看沈雅蓉,她傷得很重,我不小心打傷她了。」想到她臉上的傷,我不禁掉下眼淚。我真的不是故意打傷她的,是她自己先動手……

  「妳這傻瓜!」他抱住我,吻掉我臉上的淚和血,回頭冷冷地對歐景易說:「手,我要她的手。」

  這句話我不是很懂,可是我隱隱約約可以瞭解裡面的意思,我急忙抓住李華成,「你要她的手幹嘛?」

  「妳別管。」他撕開一截衣服,替我抹去臉上的血。

  我掙紮著,「不要,李華成,我不要你傷害她,讓她回去好不好?拜託!」

  也許是我的話引起歐景易他們的注意,他們居然一臉不可思議地回頭看我。

  李華成看了我一眼,才回過頭去,「沈雅蓉,妳記住,小雛菊是我的人,傷了她,下次我要妳命。」

  「聽到沒?滾!」歐景易勉強地讓開一條路,讓沈雅蓉她們一群人離開。

  看著李華成沒感情的臉,我發現,他變得不像我以前認識的李華成了……

  「女兒,過來。」我一踏進門,老爸就坐在沙發上叫著我。

  「幹嘛?」我低著頭,遮去臉上的紅腫,心裡暗叫不妙。

  「學校打電話來,說妳和人打架!」

  「我沒有!」

  「妳最近是不是和一個混混走得很近?」

  「他不是混混!」我被老爸不屑的口氣惹火,大聲地吼回去。

  「我告訴妳,別以為國三我就不管妳。從今天開始,妳不准出門,上下學我載妳去。妳離那混混遠一點!不准見面,知不知道?」老爸站起來,一臉嚴肅地說著。

  「你沒有權利管我!」我大聲地頂回去。

  「妳……妳這混賬!」啪一聲,他給我一巴掌。

  我楞在那邊,今天我被打得還不夠嘛?為什麼連爸也打我?!我掉下眼淚,對著老爸,還有從廚房走出來的媽大吼:「我討厭你們!討厭討厭討厭!」說完,我沖上樓,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痛哭失聲。

  ---

  李華成,李華成,我好想你!

  你在哪裡?李華成!

  那一晚,我終於知道李華成是誰。

  他是我愛上的一個男人,不能愛,卻愛上的人。

  我被禁足了。

  除了學校,我哪裡也不能去。

  李華成好像也知道我家的事,他沒有來找我,只托歐景易有空彎到國中部來看看我。

  我也不能去找他,因為爸媽托老師看著我,下課時間,不讓我去任何地方。

  這樣過了三個禮拜,我只覺得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像死了一樣,靈魂像被抽去一般,剩下的不過是我的軀殼。

  我哭、我鬧,在家裡拚命砸東西、摔東西,他們卻絲毫不動心,只是把我看得更嚴,更寸步不離。

  後來,我乾脆把自己反鎖在家裡。我不去上學,也不出門,整天悶在暗黑的房間裡流眼淚。眼淚流乾了,就只剩喘息,我發現,我根本已經快死了。

  快被思念折磨死了。

  就這樣,睡醒哭,哭醒睡。不知道過了多久,多久……

  那天晚上,我突然坐起身來,走到桌前,看著日曆。

  我笑了,一個多月來我笑了,因為我發現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十五歲的生日。 一股想見李華成的感覺猛然竄起,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控制了,我整理好自己。在凌晨一點的時候,逃離了家門。

  我真笨,一個月來就只知道哭,完全沒想到要逃。

  招了輛出租車,往李華成曾經帶我去的一家刺青店而去。

  踏出刺青店,已經凌晨兩點多了,我沒有頭緒地走著。

  我想見他,卻不知道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裡,我發現我什麼都不知道。

  兩台呼嘯而過的機車在我身邊停住,車上的人走下來,「妹妹,要不要去玩?」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們,「今晚飆車的地點在哪?」

  對方一愣,又露出痞子笑容,「中正路啊,剛開始沒多久,要不要去?我載妳!」

  「好!」我二話不說地跨上他的車,我知道,李華成一定在那裡。

  倫哥,載我的人,其實人不錯,他邊騎車邊問:「妳要去找誰?沒人的話,就讓我載。」我知道他們飆車的時候習慣載個女生在後頭炫耀。

  「今晚人很多嗎?」

  「很多啊!火龍車隊跟青虎車隊今晚連起來飆,一兩百台應該有吧!妳找的人是哪隊的?」

  我不知道李華成在哪一隊,我沒聽他說過,只好搖搖頭。

  很快的,到了中正路,倫哥看了一眼手錶,「車隊應該再五分鐘就會到了,妳路邊站點,免得被輾死!」他點根菸說著:「妳臉色怎麼那麼差?不會掛了吧?」

  我沒有注意他的話,只是眼睛盯著前方看,果然不久,一堆迷迷濛濛的車燈在遠方出現,接著是漸漸傳來的車聲。才一眨眼,幾十台車子就呼嘯而過。

  那麼多,我去哪找他?

  一咬牙,我衝到路中間,想看清楚每台車子。

  倫哥大叫一聲想把我拉回來,已經來不及。

  我聽見叫罵聲、煞車聲,還有撞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只是張大眼睛想看李華成在哪裡,可是我卻看不到,除了車燈我什麼都看不到。

  突然一台車子急速煞車在我前面,車身一斜,壓著地面,筆直地向我衝過來,在離我一公尺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

  只見滾了兩圈的騎士站了起來,摔掉手上的安全帽,氣沖沖地向我走過來,「幹!妳找死?他媽的擋在那……小雛菊?」

  當我閉起眼睛準備接收他那怒氣衝天的一拳時,對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

  我睜眼一看,居然是歐景易,他摔得鼻青臉腫,整隻手都在冒血,我顫抖著說:「對……對不起……」腳一軟,我跌坐了下去。歐景易連忙衝過來扶住我,一邊大叫:「Call成哥,叫他調頭,快快快!說小雛菊在這!」

  他這一吼,旁邊幾台打轉的機車都停了下來,後面來勢洶洶的機車群也都止住,把中正路當成停車場。一下子,幾百台機車停的停,轉圈的轉圈。

  「他……他們怎麼都停了?」

  歐景易扶著我坐在柏油路上,「廢話,一半車隊是老大的,大家不停下來看妳不然要幹嘛?」

  「他在……在哪?」我頭暈目眩地問著,幾天的眼淚,把我全部的體力都榨乾了。

  「老大的車子早就飆到前面不知道哪裡了,喂!小雛菊,妳別葛屁!妳死了,老大會把我們全砍了陪葬的!」他緊張地說著。

  我閉上眼睛,只覺得好累。想到李華成就要來了,又勉強睜開眼睛。

  安靜的路上,突然又傳出呼呼的車聲,接下來一群人吵雜不清地說:「成哥來了!」

  李華成來了!

  我看著那台像失控似的機車撞了過來,在機車還沒有全部停下來的時候,車上的人跳了下來,他一手丟了安全帽,帽子下是李華成,只見他蒼白著臉,向我衝過來。

  他的臉好白,是不是病了?

  我鬆開歐景易的手,也朝他奔了過去,只見他喊:「小雛菊!」

  我使勁全力衝了過去,和他撲了個滿懷。

  他氣急敗壞地說:「妳到這來幹嘛?」

  我努力地擠了一個笑容,「我……想你!」

  這幾個字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話說完,我全身一軟,眼前一黑,就這樣撲倒在李華成的懷裡。

  我終於……回到了他的懷抱。

  那天,我在李華成的懷裡睡著,醒來的時候,房裡一片黑暗,我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李華成坐在窗口,朝外面吐著煙。

  我拉開棉被,他也回了頭,彈掉手上的煙。他走過來,一把抱起我,坐上他的大腿,「好點沒?」

  我點了點頭,把自己埋進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只有他的心跳能讓我安心,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妳瘦了。」他仰起我的頭,看著我,淡淡地說著。

  「都是為了你。」

  只是一句話,卻包含了我所有的愛,李華成抱緊我,抿著嘴,不發一語。過了好久,他才嘆氣,「妳這樣跑出來,妳爸媽會擔心的。」

  「不會!他們根本不管我死活。」

  「別任性,睡吧,明天我帶妳回去。」說著,他放下我,想替我蓋被子。

  「不要!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抓著他的衣服,大聲地喊著:「我討厭他們,討厭死了!」

  「傻瓜,妳要是像我一樣沒了爸媽,就不會覺得他們討厭了。」

  我從來不知道他是孤兒。

  「不管!他們不讓我見你,我討厭他們!」

  黑暗之中,我彷彿可以聽見他的嘆息聲,只見他喃喃地說著:「他們是為妳好,我不是好人,跟著我會受苦的。」

  「在我心裡,你最好。」我抱住他,自己送上了雙唇,生澀地吻著他。

  他雙手收緊,也低頭熱烈地回應我,黑暗中,沒有半晌聲息,就只有我和他的心跳聲,和喘息聲。

  過了好久,他才勉強把我推開,「睡吧。」

  說完,他起身離開了床畔。

  「你為什麼不要我了?」我拉住他,開始無理取鬧地掉眼淚。

  「不是不要,是不能。」他撇過頭,故意忽略掛在我臉上的淚珠,望著窗外,無奈地說著。

  我抿著嘴,不發一語,他則是頭也不回地,慢慢地,想走出房間。

  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我不能讓他走,他是我的男人。我的!

  我伸手把胸前的扣子一顆一顆解開,把整件上衣褪下,開口喊他:「李華成,你轉頭!」

  他停下步伐,一轉身,猛然倒抽一口氣,生硬地問:「妳幹嘛?」

  我下了床,往他的方向走去,邊走邊拉下我內衣的肩帶,「我幹嘛,你很清楚。」

  他居然往門邊退,一臉死白,好像看到了怪物,指著我,結巴了起來,「妳……妳胸口……」

  我的胸口,刺著一朵潔白的菊花,那是我到刺青店,一針一針讓刺青仔幫我刺上胸口的,還記得刺青仔邊刺邊發牢騷地說:「成哥一定會砍死我。」「我刺的,今天剛刺。」說完,我撲向他,把自己摔進了他的懷裡。

  他顫抖地抱著我,「妳這笨蛋,學人刺什麼青……」

  「你背上也有,我聽歐景易說的。讓我看,好不好?」說完,我伸手粗魯地把他的上衣脫了下來,瞪著他的胸口看,一條一條的疤,像蜘蛛被打扁一樣橫掛在他胸前。那是被開山刀砍出來的。

  他推開我,喘著氣問:「妳到底知不知道妳在幹嘛?去把衣服穿起來!」他邊說邊大口地喘氣,彷彿遭受到什麼極刑一樣地痛苦。

  我知道他為什麼喘氣,我是小雛菊,可是國中三年,男女之間的事,我不是全然不懂。至少,我就看得出他喘氣的原因。那是一種慾望,一種野性的慾望。

  「我不要,我要你,你是我的男人,歐景易他們都那樣說,為什麼你不要我?」我再次撲上他,緊緊地抱住他,而他的手則是不停地抖。

  「我一定會砍死他們。」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看著我,低吼了一聲,粗暴地吻住我,手則解開了我內衣的扣子。

  他脫掉了我的牛仔褲,把我抱上床,吻著我的臉,由臉一路往下滑,像雨珠般滑過我全身,他憐惜地吻著我胸口的菊花,「疼?」

  我顫抖著響應他,不讓自己呻吟出來,「不疼了。」

  他覆上我,把我困在雙手之間,貼著我的臉,粗聲地喘氣,在我耳邊說:「小雛菊,妳是我的,懂不懂?」

  我懂,我真的懂了。

  我抱著他,雙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背,然後,我們在彼此身上,找到慰藉。

  李華成,那一晚,深深地進入了我的生命,真正地成為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妳死到哪裡去了?」一回家,父親的咆哮聲就在客廳響起。

  我不發一語地走上樓,迅速地整理了我需要的東西,背著唯一的包包,走下樓。

  「妳……妳這不肖女,有種出去就不要回來!」他憤怒地抓起我,搖晃我,彷彿要把我搖碎般。

  「我是不會再回來。」我冷冷地看著他。

  「妳走,妳有種就走,我會去告那個男的誘拐未成年少女,我看妳能走去哪。」

  母親流著淚,把父親緊抓我肩頭的手掰開,父親則像頭瘋了的野獸,想把我撕碎一樣。

  「你去告,我保證,回來的不會是我,而是一具屍體。」我推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家門走去。

  再見了,家。

  我回頭,深深地向門一鞠躬。告別了,十五年的家,我要出去追尋我的幸福,我所要的幸福。

  我看著坐在機車上抽菸的李華成,不禁嘴角上揚。

  看!我的幸福,就在那,就是他!

  ---

  「我愛上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小雛菊哼著。「聽過這首歌嗎?」她問我。

  「聽過啊,孫燕姿的天黑黑,很好聽呢!」我眨著眼睛,笑著說。

  「那一年,我就是抱著這種心情,離家出走……」小雛菊捻掉手上的煙,眼睛沒有焦點地往前看。

  「後來呢?」我雙手敲打著鍵盤,問著。

  「後來……」她恍惚地睜著眼睛,那看不出一絲感情的眼睛,思緒彷彿飄回了她十五歲那年,她和李華成私奔的那年,她找尋幸福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