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蕭君默一行進入了藍田縣境。
秦嶺山脈莽莽蒼蒼,群峰綿延,一條驛道在崇山峻嶺間蜿蜒伸展。
由於失血過多,蕭君默一直昏迷不醒,楚離桑三人不敢再前行,只好在一座名為韓公阪的山嶺上,找了一間破敗的土地廟暫時棲身。隨後三人分頭行動:由楚離桑在廟中照料蕭君默;辯才懂些醫術,負責到廟後的山上去采止血的草藥,如三七、仙鶴草、白芨之類;米滿倉則負責到附近村落去跟村民買食物、衣服等急需物品。
二人回來後,和楚離桑一起搗了草藥,然後脫下蕭君默的鎧甲,把藥敷在他的傷口上,再綁上繃帶,忙活了半天,總算把血給止住了。米滿倉跟村民買了些煮熟的小米粥,用瓦罐裝著。趁著還有些溫熱,楚離桑也顧不上腹中飢餓,一勺一勺地給蕭君默餵了小半罐。慢慢地,蕭君默臉上有了一絲血色,楚離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隨後,三人各自脫下血跡斑斑的鎧甲,換上米滿倉買回來的粗布衣服,然後把剩下的粥分著吃了。收拾停當,時辰已將近中午了,三人都覺睡意襲來,於是眼睛一閉,各自倒頭大睡……
蕭君默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夕陽的餘暉正透過廟牆上的圓窗斜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扭頭一看,辯才三人都還在沉睡,又環視這間神像坍塌、蛛網盤結的破廟,一時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艱難地坐起來,感覺全身上下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
旁邊放著一套乾淨的粗布衣裳,蕭君默忍著疼痛,穿上了衣服,然後慢慢爬起來,走到廟門口,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在這種逃命的時候,所有人都呼呼大睡可不妙,總得有人站崗放哨。
蕭君默舉目四望,但見週遭群山逶迤,當是秦嶺無疑。想來辯才他們定是為了給他止血療傷,才不得不在此停留。此地離長安很近,非常危險,照理應該趕緊離開,可聽著他們三人因極度疲憊而發出的鼾聲,他又實在不忍心叫醒他們。
此時,一枚渾圓的落日正懸浮在黛藍的遠山之上,絢爛的晚霞把西邊天際塗抹得一片猩紅,天地寂靜無聲,景緻淒美而蒼涼。蕭君默朝著西北方向的天空極目遠眺,那裡就是他曾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卻剛剛拚死逃離的長安。
昨天,他還是一個前程似錦的玄甲衛郎將、一個朝野矚目的青年才俊;此刻,他卻變成了一個朝不保夕的逃犯、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
一夜之間,一切已經恍如隔世。
昨日的三千繁華鮮衣怒馬,當初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猶如驕陽下的冰雪剎那消融,亦似指縫間的流沙倏忽散盡,只剩這殘陽夕照和荒山古廟,陪伴著他這個喪失了過去也看不清未來的一無所有的人。
這種感覺就像是從一場美妙的夢境中突然醒來,又像是從現實中突然跌入一個可怕的夢境。儘管蕭君默是主動選擇了這條路,可猝然發生的一切還是讓他感到了一種莊周夢蝶般的恍惚和憂傷。
一隻紅頂白羽的鷺鳥從他的頭頂低低掠過,丟下幾聲哀婉的鳴囀,惶惶然飛進了不遠處的一片冷杉樹林中。不知它是不是因為迷路而離開了同伴,但願它能在夜色降臨之前找到歸巢。蕭君默想,其實現在的自己比這只鷺鳥更加迷惘,因為前路茫茫,這場逃亡很可能沒有歸宿,但卻隨時隨處都可能是終點。
當然,即便死亡隨時可能出現,蕭君默也並不會因此心生恐懼或顧影自憐,他只是希望在死神伸出冰冷的白爪攫住他之前,上蒼能保佑他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破解《蘭亭序》之謎,把辯才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後為養父報仇,便是他接下來必須做的事,也是他無可推卸的責任。如果說在這些責任之外還有什麼令他牽掛的,那便是楚離桑了……
天色一點一點地暗淡下來,楚離桑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後。
蕭君默察覺到動靜,回頭衝她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台階,示意她過去坐。
見蕭君默這麼快就能自行活動,楚離桑既欣慰又有些意外。想來這玄甲衛也不是白當的,身體素質果然比一般人強得多。
方才他昏迷時,楚離桑抱著他餵粥,一點也不覺尷尬,此刻與他四目相對,卻忽然有些羞澀。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在了台階的另一端。
「總算逃出來了,你和你爹有何打算?」蕭君默問。
楚離桑茫然地搖了搖頭。天下之大,她現在竟不知何處可以棲身,心中只覺一片悵惘。
「你爹既然選了這個方向,心裡應該是有主意了。」
長安是大唐帝京,周邊有四通八達的驛道通往天下各個州縣。蕭君默想,辯才既然選了東南方向,必是不打算回伊闕了,而是準備出武關、下荊楚,再沿長江往中下遊行去。
其實從昨夜到現在,楚離桑一直有些迷糊。昨夜他們從長安東北面的龍首原逃出後,辯才便一馬當先折往東南方向,並未跟她細講要去哪裡,然後便一路疾奔至此。楚離桑從未出過遠門,也搞不清哪兒是哪兒,現在聽蕭君默這麼一說,心想父親肯定也不會毫無目的地亂走,定然已有明確去處,頓覺心安了一些。
「那你呢?你做何打算?」楚離桑問。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蕭君默不假思索道,「既然把你們從宮裡帶了出來,自然要護送你們到目的地。」
「那……以後呢?」
昨夜這一番生死與共,早已拉近了楚離桑和蕭君默的距離,所以她心裡竟隱隱有一絲不希望他離開的感覺。
「以後?」蕭君默一笑,「以後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是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吧。」
「你家裡,還有什麼親人嗎?」
蕭君默神色一黯:「原來還有我爹,可他不久前……亡故了。」
楚離桑有些意外,連忙說了聲「對不起」,然後不知怎麼就想起了桓蝶衣,忍不住道:「其實你還是有親人的。」
蕭君默不解地看著她。
「你那個師妹,桓蝶衣,她好像……挺喜歡你的。」
蕭君默一愣,趕緊道:「呃,她也可以算親人吧,我和她從小一塊長大,後來又一起在玄甲衛任職,所以,她就像是我親妹妹一樣。」
「是嗎?」楚離桑表情怪怪的,「人家桓姑娘可是對你一往情深,你這麼說,不是辜負人家了嗎?」
蕭君默咳了咳,不願再談這個話題,忙道:「咱們眼下還在關中,朝廷的人隨時會追過來,待會兒恐怕得把你爹和滿倉叫醒,咱們得連夜趕路。」
楚離桑不無擔憂地看著他:「可你身上的傷……」
「我沒事。」蕭君默輕描淡寫道,「幹我們這行,受傷是家常便飯。要是受點傷就躺下,還怎麼破案抓人?」
一說到這兒,蕭君默馬上想到自己眼下已非玄甲衛,而是玄甲衛追捕的對象,不覺苦笑了一下。楚離桑看出了他的心思,心中也覺歉然,便道:「都怪我們連累了你,毀了你的大好前程,還讓你變成了逃犯。」
「這是我自願的,怎麼能怪你們呢?」蕭君默道,「何況我之前不也害了你們嗎?這就叫一報還一報,咱們扯平了。」
「其實就算皇帝不派你來抓我爹,也會派別人來。我之前總是怪到你頭上,這對你……有點不太公平。」
蕭君默一笑:「你現在怎麼如此通情達理了?」
楚離桑眉頭微蹙:「聽你這意思,好像我以前很不講理似的?」
蕭君默又笑了笑:「以前嘛,是有點。」
楚離桑柳眉一豎:「我哪兒不講理了?」
「你自己回想一下,跟書生周祿貴打交道那會兒。」
楚離桑一聽,這才想起跟那個「呆子」相處的一幕幕,頓時有些忍俊不禁:「那個呆子,迂腐木訥、傻頭傻腦的,我不過是對他凶一點而已,哪有不講理了?」
「你說得也是,那傢伙確實有些呆傻,也難怪你凶他。」蕭君默笑,「其實別說你了,就連我自己,有時候都忍不住想抽他兩下。」
二人說笑著,彷彿把周祿貴當成了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一邊覺得好玩,一邊又都有些說不出的悵然。蕭君默一聲嘆息:「現在想想,我倒寧可自己就是周祿貴。」
楚離桑雖然明知道那是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但不時還是會想起他,現在聽蕭君默這麼一說,發現兩人居然都有同感,不禁也嘆了口氣:「那個呆子雖然有些迂,可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你是在誇我嗎?」
「我是在誇周祿貴。」
二人相視一笑,但笑容中分明都有些無奈和傷感。
此時暮色已徐徐降臨,山下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有星星點點的火把從幾個方向朝山上圍了過來。二人同時一驚,立刻起身。蕭君默還有些虛弱,身子晃了晃。楚離桑要去扶他,蕭君默擺擺手:「快把你爹和滿倉叫起來,咱們得趕緊走。」
楚離桑跑進廟裡叫醒了他們。米滿倉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怎,怎麼了?」
「追兵到了!」蕭君默步履艱難地走進來。
米滿倉一躍而起,滿臉驚惶:「是,是玄,玄甲……」
「不是玄甲衛。」蕭君默撿起地上的佩刀分別扔給三人,「應該是朝廷的海捕文書發到藍田縣了。你白天到村裡買東西,肯定有人注意你了,所以縣廨來人一問,馬上就能猜到咱們躲在這裡。」
「這,這麼快?」米滿倉雙手緊緊抱著裝滿金錠的包裹,沒接住蕭君默扔過來的刀,佩刀噹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蕭君默苦笑,只好幫他把刀撿起來:「已經比我預料的慢了。」
楚離桑一聽,才知道蕭君默方才忍著傷痛坐在外面,其實是在幫大夥放哨,心裡不禁頗為感動,對蕭君默又增添了幾分敬佩。
「他們人好像很多,咱們要往哪裡跑?」楚離桑焦急。
「法師,」蕭君默問辯才,「白天你到後山採藥,應該順便探路了吧?」
辯才點點頭:「沒錯,後山有一條小道,可以通往山裡。我先去牽馬。」說完率先從後門跑了出去。
「走!」蕭君默一手抓著一把佩刀,肩上還背著包裹,行動頗為不便。楚離桑不由分說,把他身上的東西都搶了過來,然後又一把抓過米滿倉懷裡的包裹,沒好氣道:「東西給我,你去背蕭郎!」
「不必,我自己能走。」蕭君默道。
「你都瘸成這樣了,還嘴硬!」楚離桑瞪他,「你想害死大夥嗎?」
蕭君默只好笑笑閉嘴。
米滿倉一直盯著楚離桑手上的包裹:「你,可得,小,小心……」
「放心啦,丟不了你的!」楚離桑白了他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磨磨嘰嘰,真是要錢不要命的主!」
米滿倉嘿嘿一笑,這才背起蕭君默。三人快步走出了破廟,辯才剛好把馬牽了過來。四人各自騎上一匹,向後山馳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破廟前,一群舉著火把的捕吏正帶著百十個青壯村民從各個方向迅速逼近……
李世民一夜未眠,睜著血紅的眼睛坐在兩儀殿中,聽著禁軍侍衛進進出出奏報,卻始終沒有辯才父女的消息,氣得掀翻了御案。等到禁軍在太極宮中折騰了一夜,次日又在禁苑內外實施了地毯式搜索,最後仍舊一無所獲,李世民才無奈地意識到:辯才父女跑了!
李世勣在四更時分得到了消息,慌忙起床,趕到宮中,與李安儼等禁軍將領一起組織搜捕,同時細細詢問了案情經過,隨即向李世民奏報:劫走辯才的宦官米滿倉及另兩名被誅的宦官都只是從犯,主謀另有其人;且此人膽大心細、武功高強、計畫周密,很可能是禁軍的人。
李世民立刻命禁軍清點人頭,結果很快就報了上來:除當晚被殺的禁軍士兵外,所有人員全部在崗。李世民沉吟半晌,忽然問李世勣:「你說主謀之人膽大心細、武功高強,難道不會是你玄甲衛的人嗎?」
李世勣一驚,當即回衙署清查,發現除了外派執行任務的人員之外,唯一失蹤的人竟然是蕭君默!李世勣萬萬不敢相信蕭君默會是這個劫走辯才父女的「主謀」,立刻把桓蝶衣找來,問她可知蕭君默去向。
桓蝶衣一開始還強作鎮定,不一會兒便眼眶泛紅。李世勣心中大驚,連忙屏退左右,質問她到底怎麼回事。桓蝶衣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斷斷續續地講了事情經過,不過隱瞞了蕭君默等人最後的逃亡方向。
李世勣聽完,如遭電擊,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是日午後,李世勣硬著頭皮入宮向李世民稟報,但只說蕭君默失蹤,不敢提及桓蝶衣。李世民聞言,也覺難以置信,馬上命李世勣查抄蕭宅。不料,玄甲衛的人趕到蕭宅時,卻見人去屋空,半個人影都沒有。他們當然不知道,蕭君默早在行動之前便給何崇九等下人僕傭全都發了遣散費,讓他們各自回鄉了。
如此一來,蕭君默的嫌疑越發坐實。李世民雷霆大怒,立刻下令發佈海捕文書,並命人畫了辯才、楚離桑、蕭君默、米滿倉四人的畫像,命驛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傳發各道州縣。
藍田縣距長安不過七八十里,當地縣令日落前便接到了海捕文書。他不敢怠慢,立刻命所有捕吏全部出動,到下轄各村鎮走訪巡查,旋即在傍晚時分發現了可疑目標……
發佈海捕文書的同時,李世民也給李世勣下了死令,命他不惜一切代價將蕭君默等人捉拿歸案。李世勣誠惶誠恐,連聲請罪。李世民臉色鐵青,冷冷道:「蕭君默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兒,又是你最信任的屬下,如今竟然背叛朝廷,你自然是難辭其咎!不過,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際,朕暫且不治你的罪,就看你能否戴罪立功,給朕一個交代了。」
李世勣汗流浹背,連連磕頭謝恩,之後匆匆回到衙署,調集了十幾路人馬,沿長安通往四方的每一條驛道分頭追捕。桓蝶衣雖然身為隊正,卻被摒棄在了這次任務之外。她知道,舅父一來是擔心她的安全,二來也是怕她跟蕭君默的關係會影響抓捕行動。
桓蝶衣沒有去求李世勣,而是瞞著他偷偷出了城,來到了龍首原。
當她策馬立於昨夜站過的那片高崗之上,淚水便再次模糊了雙眼。她內心萬分矛盾,既想趕快找到蕭君默,又不知找到他以後該怎麼辦。最後,她只能告訴自己:先找到人再說。
從龍首原往東,分別有三條寬闊平坦的驛道:東北方向,出蒲津關,可前往河東、河北;正東方向,出潼關,可前往洛州及中原一帶;東南方向,出武關,可下荊楚,前往長江中下游地區。
桓蝶衣極目四望,最終憑直覺選擇了東南方向,拍馬向原下馳去……
李世勣忙了一天,回到府中,不見桓蝶衣,忙問夫人。夫人說桓蝶衣傍晚時候回來了一趟,匆匆打了一個包裹便又出門了,連晚飯都沒吃,問她要去哪兒,只說是出任務。李世勣聞言,苦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
孩子長大了,就只能由她去了。李世勣無奈地想,就像他萬萬沒料到蕭君默會去劫辯才一樣,他同樣無法阻止桓蝶衣去做她想做的事。恍惚間,他彷彿還能看到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正纏在他膝下,吵著讓他教他們武藝,可一轉眼,這兩個孩子便都已長大成人,有了他看不透、料不到的心思,也有了他們對自身命運的考慮和抉擇。對此,李世勣又能怎麼辦呢?
除了在心裡默默祈禱上蒼,讓它保佑這兩個孩子平安無事之外,李世勣只能望著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發出蒼涼一嘆。
山間小道,崎嶇難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蕭君默四人摸黑行走了一個多時辰,確定身後沒有追兵,才下馬歇息,點了一堆篝火,然後圍坐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行動。
「法師,」蕭君默道,「您既然選了武關方向,應該是想好去處了吧?」
辯才想了想,模棱兩可道:「貧僧是想到荊楚一帶,去見幾個老朋友。」
蕭君默點點頭:「既然如此,在下當陪同你們前往。」
辯才遲疑了一下:「蕭郎,你捨命救出我們父女,貧僧萬分感激,可眼下你傷勢不輕,還是……還是先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吧。」
楚離桑看了父親一眼,感覺他雖然話說得好聽,其實卻是想甩掉蕭君默,心裡老大不樂意,便道:「爹,你說得對,蕭郎對我們有救命之恩,咱們是該先陪他把傷養好,然後再上路。」
她故意在「陪他」二字上加重了語氣。辯才一聽,有些尷尬:「關鍵得看蕭郎自己是什麼想法。」
蕭君默早已看出辯才的心思,便笑笑道:「既然法師急著要去找朋友,那在下跟著你們反而是個拖累。就照法師說的辦吧,我找個地方養傷,你們抓緊上路。」
「不行!」楚離桑大聲道,「你傷得這麼重,我們誰也不能丟下你。」說完便沖米滿倉眨了眨眼。米滿倉會意,忙道:「對,不,不能丟,丟下你。」
「你還是去當你的富家翁吧。」蕭君默笑,「有多遠跑多遠,別被我給拖累了。」
「你把滿倉當什麼人了?」楚離桑白了他一眼,然後看著米滿倉,「滿倉可是很講義氣的人,他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呢,對不對滿倉?」
米滿倉被她一激,頓時挺了挺胸膛:「當,當然,我這人雖,雖說愛,愛錢,卻也重,重義。」
蕭君默聽著他們一唱一和,又看看辯才愁眉不展的樣子,知道自己沒必要開口,便笑笑不語了。楚離桑不悅地看著父親:「爹,你到底怎麼想的?」
辯才回過神來,無奈一笑:「我的本意也是如此,萬事都要等蕭郎傷好了再說。只是,這荒山野嶺、人地兩生的,上哪兒找安全的地方養傷?」
楚離桑和米滿倉聞言,也都有些茫然,不約而同地看向蕭君默。
蕭君默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主意。
桓蝶衣連夜趕到藍田縣城北門的時候,恰好遇見羅彪帶著一隊玄甲衛正要出城。
「蝶衣?你怎麼來了?」羅彪詫異。
「大將軍讓我來給你和弟兄們搭把手。」桓蝶衣道,「怎麼,不待見我?」
「哪能呢?」羅彪嘿嘿笑道,「有桓大美女做伴,這一路不就有趣多了嗎?我羅彪求之不得!」
「你們怎麼出城了?要去哪兒?」桓蝶衣沒心思跟他瞎扯。
「藍田縣令查到他們的蹤跡了,就在西北面的韓公阪。」
桓蝶衣一聽,立刻掉轉馬頭,鞭子一甩,朝西北方向疾馳而去。羅彪搖頭笑笑,帶著手下緊跟了上去。
約莫兩刻之後,桓蝶衣和羅彪站在了韓公阪那間破敗的土地廟內。一個藍田縣的捕頭把情況大致介紹了一下,結論很簡單:蕭君默一行在這廟裡待過,然後從後山的一條小道跑了。
「那你們幹嗎不追?」羅彪瞪眼。
捕頭賠著笑:「那條山道崎嶇難行,大白天都摔死過人,何況這黑燈瞎火的……」
「怕走夜路還幹什麼捕頭?」羅彪罵道,「快走,給老子帶路!」
羅彪硬逼著捕吏們打上了十幾盞燈籠,快馬加鞭地走了半個多時辰,終於在山道旁發現了蕭君默等人歇腳的地方,地上明顯有燒過篝火的痕跡。
「從這條山道可以繞過藍田縣城嗎?」桓蝶衣問捕頭。
「已經繞過來了,咱們現在就在縣城南邊。」
「這條道通往什麼地方?」
「那可就數不清了。前面那些山都有村子,到處都有岔道,山連著山,道連著道,卑職雖說是這兒土生土長的,也從沒弄清楚過。」
桓蝶衣眉頭微蹙,望著遠方黑黢黢的群山,頓時有些茫然。羅彪在一旁嘀咕:「這麼大一片山,得找到什麼時候?」
「只要通知武關嚴防死守,別讓他們出關,總能找到。」桓蝶衣說完,又一馬當先地朝前馳去。捕頭慌忙打著燈籠緊隨其後。
「老大,」一個手下湊近羅彪,壞笑道,「瞧桓隊正這急不可耐的架勢,到底是抓逃犯呢還是追情郎呢?」
桓蝶衣喜歡蕭君默,在玄甲衛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閉上你的鳥嘴!」羅彪大眼一瞪,「再亂放臭屁,老子就把你嘴巴縫上!」
深夜,長安青龍坊的石橋下。
王弘義負手立在渠水旁,身後的暗處站著玄泉。
「又是蕭君默!」王弘義冷笑道,「看來這小子是跟咱們鉚上了。」
「屬下有負重託,還請先生責罰。」玄泉依舊用一種經過掩飾的聲音說話。
王弘義沉默片刻,道:「責罰就免了,我知道,你已盡力。那兩位犧牲的弟兄,要好生撫卹。」
「屬下明白。」
「話說回來,蕭君默弄這麼一出,倒也不見得是壞事。」
「先生的意思是,他這麼做,反而幫咱們守住了《蘭亭序》的秘密?」
「正是。殺辯才是不得已的下策,他現在把辯才弄出來,其實是幫了咱們一個大忙。」王弘義轉過身來,「知不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逃了?」
「據最新情報,應該是武關方向。」
「武關?」王弘義沉吟著,似乎明白了什麼,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很好!你要盯緊點,有任何進展隨時奏報。」
「屬下遵命。」
王弘義在長安的宅子,位於青龍坊東北隅的五柳巷,離石橋不遠。宅子的位置很偏僻,青瓦灰牆,看上去毫不起眼,但佔地面積很大,前後共有五進。這是王弘義十多年前買下的宅子,也是他在長安不為人知的主要據點之一。
將近子時,王弘義回到宅子,看見蘇錦瑟已經做好了消夜在等他。
蘇錦瑟這些日子都住在青龍坊,目的是照料王弘義的生活起居,盡些孝道。
她的親生父母當年都是王弘義的得力手下,可她剛一出生,父母便在一次行動中雙雙身亡,王弘義遂收養了她,從此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自小就派專人教她琴棋書畫、歌舞詩賦。幾年前王弘義要派女子到長安平康坊潛伏,蘇錦瑟便自告奮勇,執意要來。王弘義怕她被紈袴玷污,說什麼也不同意,但蘇錦瑟卻一再堅持,說她只賣藝不賣身,吃不了虧。王弘義拗不過她,才勉強同意。
蘇錦瑟拉著王弘義在食案前坐下,給他舀了一碗羹湯:「爹,您嘗嘗,這是我親手做的冷蟾兒羹。」
王弘義笑著接過,舀起湯喝了一口,頓覺味道鮮美無比,不禁大讚:「錦瑟,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有女如此,為父夫復何求啊!」
蘇錦瑟也開心地笑了:「爹要是喜歡,女兒天天給您做。」
「你要是天天在這兒給我做湯,魏王豈不是要吃醋?」
「爹,您怎麼說話呢?」蘇錦瑟嬌嗔道,「我又不是他什麼人,他吃哪門子醋?」
王弘義微微一笑:「錦瑟,說到這兒,爹有一句話得提醒你,跟魏王在一起,只可逢場作戲,切勿動真情,知道嗎?」
蘇錦瑟一怔:「爹為何忽然說這種話?」
「因為,魏王只是咱們過河的一座橋,一旦到了對岸,橋也就沒用了。既如此,你又豈可對他託付終身?」王弘義的口氣有些冷。
蘇錦瑟驚詫:「爹,您不是一直說魏王博學多識、聰明能幹,是所有皇子中最有資格成為儲君的嗎?」
「沒錯。」
「您不是還說過,要全力輔佐他奪嫡繼位嗎?」
「是的。」
「那您剛才……」
「錦瑟,看來爹有必要跟你交底了。爹的確看好魏王,也想扶持他繼承皇位,但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爹的最終目的。」
「那您的目的是什麼?」
王弘義看著她,目光忽然變得森冷:「復仇。」
「復仇?」蘇錦瑟悚然一驚,「您要對誰復仇?」
「你暫時沒必要知道,只需記住,別對魏王動心即可。」
蘇錦瑟神色一黯,低下了頭。
王弘義眉頭微蹙:「你不會是已經動了心吧?」
蘇錦瑟抬起頭來,勉強笑道:「看您說哪兒去了,女兒跟他交往,本來便是奉您之命,又不是出於兒女之情,哪有可能對他動心?」
王弘義又看了她一會兒,點點頭道:「沒有最好。對了,爹有一件事情,想交給你去辦。」
蘇錦瑟振作了一下:「您說。」
「二十多年前,平康坊有一座叫『夜闌軒』的青樓,其中有一個叫徐婉娘的歌姬,你幫爹查查這個人,看她現在下落何處。」
「徐婉娘?」蘇錦瑟不解,「您為什麼突然要查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歌姬?」
王弘義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選擇措辭:「爹當年在長安經歷了一些變故,心裡始終有一個疑問未解。這個徐婉娘,便是唯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所以,爹希望你盡快找到她。」
「疑問?什麼樣的疑問?」
「你先別問這麼多,等事情有了眉目,爹自然會告訴你。」
東宮,麗正殿書房。
李承乾與一名目光灼灼、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相談甚歡。
男子五十多歲,文士裝扮,但言談舉止間卻有一種文士所沒有的豪邁之氣。他就是東晉著名宰相謝安的後人、天刑盟羲唐舵現任舵主謝紹宗。起初侯君集極力推薦此人,說他胸有丘壑、權謀過人,李承乾還不太相信,沒想到幾天前第一次晤面,兩人便一見如故,談得十分投機。
今晚是他們第三次會面,李承乾為了跟他深入交談,甚至破天荒地不讓李元昌在場,也沒邀請侯君集。李元昌對此頗為不滿,叫李承乾當心,別輕易相信江湖之人。李承乾一笑,說此人有臥龍鳳雛之才,認識他之後,才知道什麼叫「野有遺賢」。李元昌連翻白眼,大不以為然。
前兩次,李承乾跟謝紹宗都是在麗正殿的大殿上會晤,今夜卻特地安排在了私密的書房,也凸顯了他對此人的重視。
「如今朝中形勢複雜,魏王咄咄逼人,不知先生有何對策?」談了這麼多次,李承乾已經相信了謝紹宗的實力,便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議題。
「承蒙殿下如此看重,謝某深感惶恐!」謝紹宗又客氣了一下,才轉入正題,「俗話說,打蛇打七寸,殿下欲對付魏王,自然也得找準他的七寸。」
「魏王這人毛病是不少,虛偽,諂媚,自大,不過真要找他的七寸,怕是也不容易。」
「是人就有弱點,魏王自不例外。」謝紹宗笑了笑,「殿下,請恕謝某直言,前不久魏王利用稱心一案對您下手,又何嘗不是找準了您的弱點呢?」
李承乾有些尷尬,咳了咳。雖然謝紹宗這話非常直接,似乎不給人留面子,但恰恰就是這點對了李承乾的胃口。他向來討厭那些只會阿諛奉承的人,反而喜歡聽這種難聽的大實話。也許在這一點上,他算是繼承了李世民的優點,所以像魏徵這種動不動就犯顏直諫的人,偏偏能夠得到他們父子的倚重。
「先生所言不虛!」李承乾用爽快的口吻道,「那依先生看來,魏王的弱點到底是什麼?」
「女人。」謝紹宗說得簡明扼要。
李承乾不禁啞然失笑。
「殿下何故發笑?」
「喜歡女人也算得上是弱點嗎?」
「喜歡一般的女人自然不是弱點,但如果身為皇子,卻喜歡上了一個會觸犯皇帝忌諱的女人,那便是弱點,並且是致命的弱點!」
李承乾頓時眼睛一亮,知道謝紹宗肯定是掌握魏王的什麼機密了,忙問:「請先生說仔細一點,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此女名叫蘇錦瑟,她的公開身份,是平康坊棲凰閣的一名頭牌歌姬,但她的真正身份,卻是冥藏先生王弘義的養女。」謝紹宗微笑道,「想必殿下也知道,冥藏幾個月前在甘棠驛劫殺辯才,前幾日又在白鹿原刺殺玄甲衛。試問,若是讓聖上知道魏王在跟這樣的女人交往,甚至有可能金屋藏嬌,魏王是不是得吃不了兜著走?!」
李承乾的眸子越發閃亮,驚訝地看著謝紹宗:「為何先生對蘇錦瑟的身份和冥藏的內情如此瞭如指掌?」
謝紹宗拈鬚一笑:「不瞞殿下,那棲凰閣的老鴇,是謝某的眼線,儘管蘇錦瑟偽裝得很好,可謝某的眼線也不是瞎的;至於冥藏的內情嘛,既然同為天刑盟的人,謝某自然是略知一二。」
李承乾釋然,得意一笑:「如此說來,我就算在東宮藏了十個稱心,也不及他魏王在府裡藏一個蘇錦瑟啊!」
「殿下說得是。區區稱心尚且讓聖上那般雷霆大怒,更何況這個蘇錦瑟!」
「好!」李承乾重重一拍書案,「那依先生之見,咱們該如何打這個七寸?」
「在下已經派人盯著魏王府了,蘇錦瑟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謝紹宗道,「請殿下放心,謝某一定盡心竭力,想一個最周全的辦法,幫殿下除掉魏王這顆絆腳石!」
正當李承乾在東宮與謝紹宗密謀的同時,李泰也正在魏王府書房裡與杜楚客議事。
「你知道,你的侄子杜荷是什麼人嗎?」李泰用一種奇怪的口吻說道。
杜楚客不屑道:「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一個眼高手低、外強中乾的傢伙,還能是什麼人?」
李泰原本面色沉鬱,聽他這麼一說,反倒忍不住笑了起來。
「怎麼,我說錯了嗎?」
「沒錯,而且你還漏了一條。」
杜楚客不解:「哪一條?」
「他還是東宮派來的細作!」
「什麼?」杜楚客睜大了眼睛,半晌才道,「我早知這小子不地道,卻沒料到他竟然如此險惡!」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這事不簡單,殿下是怎麼發現的?」
李泰沉默片刻,冷不防道:「你一直反對我把錦瑟接到府裡來,殊不知我用心良苦啊。」
杜楚客眉頭一皺:「這事跟蘇錦瑟有什麼關係?」
李泰笑了笑:「沒有蘇錦瑟,我也得不到這個消息。」
杜楚客大吃一驚:「殿下,這個蘇錦瑟到底什麼來頭?」
李泰沉吟半晌,這才將蘇錦瑟的真實身份和盤托出。杜楚客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好一會兒才道:「殿下,您走的這是一步險棋啊,怎麼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肯定是一百個不答應,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杜楚客搖頭嘆氣:「殿下,咱們現在跟東宮的較量正處在關鍵的時刻,半步都不能踏錯啊!」
「正因為到了這種時刻,我才決定走這一步。」
「可是……」
李泰一抬手止住了他:「別說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商量這個的。」
杜楚客苦笑:「那殿下想商量什麼?」
李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幹掉杜荷。」
杜楚客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整個人騰地跳了起來:「殿下,您、您……」
「怎麼,是不是我找你商量這事,算找錯人了?」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急道:「殿下,既知他是細作,與他斷絕來往便罷,何須做得這麼絕呢?」
「看來我還真是找錯人了,沒顧唸到你們叔侄情深。」李泰揶揄一笑,旋即拉下臉來,「也罷,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這件事,你就當從沒聽過。」
杜楚客黯然,良久後,重重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李泰看著他的背影,又淡淡說了一句:「月黑風高,路上小心。」
杜楚客聞言,冷不防打了個寒噤。
子夜時分,睡夢中的孟懷讓被院子裡那條大黃狗的狂吠聲吵醒了。
他迅速下床,隨手抄起終年放在床榻底下的一把陌刀,披衣來到了院子裡。只見三個兒子分別拿著鋤頭、鐵耙和鋼叉,正如臨大敵地站在院門後。
為防萬一,孟懷讓從小就告訴三個兒子:自己早年跟人結仇,仇家隨時都可能找上門來,所以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警惕。
此時,被鐵鏈拴著的那條大黃狗越吠越凶,拚命地上躥下跳,說明現在門外來了陌生人,而且不止一個,否則它不會如此狂躁。
孟懷讓示意兒子們靠邊,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門後,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突然,門上響起了不緊不慢的拍打聲。
三個兒子越發驚恐,把手裡的傢伙高高舉起。
「誰?」孟懷讓沉聲喝問。
門外沉寂了一小會兒,然後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了進來:「寥朗無涯觀。」
孟懷讓一震,立刻示意三個兒子放下手裡的傢伙,旋即拉開門閂,打開了院門。
眼前是蕭君默蒼白如紙的臉,但臉上卻是一個平靜溫和的笑容。
孟懷讓咧嘴一笑:「寓目理自陳。」
數月前,孟懷讓用蕭君默給他的錢蓋了前後兩進的五六間大瓦房,外加一個大院落,幾乎一夜之間就成了夾峪溝最富有的人。原本瞧不起他的村民們個個目瞪口呆,搞不懂孫阿大怎麼平白無故就發了橫財。很快,給他家三個兒子提親的媒婆便踏破了門檻,連孟懷讓本人都有好幾個媒婆張羅著要幫他續絃。孟懷讓哭笑不得,心中喜憂參半:既因揚眉吐氣而感到快意,又因驀然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中而深感不安。
蕭君默方才摸進夾峪溝的時候,一直找尋記憶中那幾間破茅屋,於是在大瓦房周圍來回轉了幾圈,引得院裡的大黃狗狂吠不已。他很納悶,覺得自己的記憶應該無誤,怎麼就找不到呢?旋即想起給孟懷讓留了二十錠金子讓他蓋房子,頓時啞然失笑。
對於蕭君默等人的突然造訪,孟懷讓著實有些意外。尤其是這四個人的組合,怎麼看都有些怪異:一個傷員,一個女子,一個老和尚,一個宦官。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才能把這四個看上去如此不協調的人湊到一起,還迫使他們大半夜跑到這山溝裡來?
當然,作為天刑盟無涯舵曾經的骨幹成員,孟懷讓深知這樣的疑問是不便主動提的,只能等對方自己解釋。因此,他便以道上的規矩行事,無言而熱忱地接待了他們,並把三個兒子趕到了一間屋,連夜騰出四間瓦房要給他們住。蕭君默看他那三個兒子都面露不悅,趕緊說不必這麼多,兩間就夠。
雙方推讓了半天,蕭君默一再堅持,孟懷讓只好照他的意思辦,安排了一間最大的給蕭君默、辯才、米滿倉三個人住,另外一間給楚離桑。
安排停當,孟懷讓請蕭君默盡快安歇,然後返身便要回房,蕭君默叫住了他:「孟先生,您就不問問,我們為何深夜到此嗎?」
孟懷讓笑笑:「夜深了,有什麼話,不妨明天再說。」
「有些話不說,難以安枕。」蕭君默說著,徑直走向堂屋。孟懷讓只好跟了過去。
二人在堂屋坐定,蕭君默開門見山道:「對不起孟先生,我們四個,現在都是朝廷全力追捕的要犯,走投無路,只好來投奔先生,可能會給先生惹來不小的麻煩。」
孟懷讓沒料到事情會這麼嚴重,更沒料到蕭君默會如此直言不諱,愣怔了半晌,才道:「蕭郎既如此坦誠,孟某亦復何言?你能把性命託付給我,那就是把我當兄弟,孟某深感榮幸!你們就安心在此住下吧,別的都不必多想。」
「多謝先生!」蕭君默拱拱手,然後想著什麼,微微遲疑了一下,「先生,還有一件事,我也必須向您坦白。」
「坦白?」孟懷讓詫異,「蕭郎所謂何事?」
「我不是無涯舵的人,也不是天刑盟的人。我上回對先生說的話,大部分都是假的。」蕭君默平靜地說完這句話,頓覺心中坦然許多——對於一個不顧自身安危也願拿你當兄弟的人,你就不能再對他有任何欺騙和隱瞞,否則不但是侮辱了他,更是侮辱了自己。
這就是蕭君默待人處世的信條。
孟懷讓聞言,驚愕得站了起來:「你……」
「對不起先生,」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晚輩為了弄清家父被殺的原因,便追查到了《蘭亭序》;而為了弄清《蘭亭序》之謎,又不得已找到了先生,並且從先生手裡取走了『無涯之觴』。如果先生現在想討回,我即刻奉還。」
孟懷讓呆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坐回去,盯著他道:「羽觴之事暫且不提,我且問你,你們四人因何被朝廷追捕?」
「不瞞先生,晚輩原來的身份是玄甲衛郎將,數月前奉聖上之命,前往洛州伊闕追查一個隱姓埋名的和尚。此人法名辯才,是天刑盟盟主智永和尚的貼身侍從,也是天刑盟的左使……」蕭君默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從押送辯才進京,遭遇甘棠驛劫殺,到父親因盜取辯才情報被魏王殺害,自己被迫捲入其中,然後逐步破解《蘭亭序》和天刑盟的種種謎團,最後冒死營救辯才父女等,都無所諱言、不折不扣地告訴了孟懷讓。
孟懷讓聽得目瞪口呆,片刻後才道:「蕭郎捨棄大好前程和榮華富貴,把自己置於九死一生之地,到底圖什麼?」
「心安。」蕭君默淡淡道。
「心安?」孟懷讓似乎不是很理解。
「就因為我抓了辯才,才導致他們家破人亡,倘若不救他們父女,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家父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而死,我除了報仇之外,更要弄清楚他拿命守護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否則,我這輩子同樣也不會心安。」
孟懷讓恍然,點點頭道:「不錯,如此看來,什麼樣的榮華富貴都比不得這『心安』二字,蕭郎做得對!」
「能得到先生的贊同,晚輩深感榮幸。」蕭君默道,「對了,那枚羽觴……」
孟懷讓一擺手:「不必提了。蕭郎捨命保護左使,縱然不是天刑盟的人,卻比本盟的弟兄更有情義,羽觴放在你那兒正合適,總好過被冥藏那種人奪去。」
蕭君默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蕭君默回到房間的時候,米滿倉已經在土炕上睡死了,呼嚕打得山響,辯才則沒有躺下,而是在炕上打坐。蕭君默知道,很多佛教出家人都有「不倒單」的習慣,即用坐禪入定代替臥床睡眠,只要修持得法,便會對身心大有裨益。蕭君默上炕之後,索性也兩腿一盤,開始打坐。
對於佛教的禪定,蕭君默從小便有興趣,平時若得閒暇,便會結跏趺坐、心專一境,漸漸也能獲得身心調柔、寂靜喜樂的受用。可是,今日一入坐,卻一直未能進入安適之境。除了身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外,腦中還不斷回想這幾個月來經歷的種種,於是越發心潮起伏、萬念紛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辯才不知何時已經出定,而且彷彿看穿了他的心境,「蕭郎,佛法的禪定,不是強求無念,而是覺知念頭本無自性,故而任它起伏生滅,我自湛然寂靜罷了。」
蕭君默聞言,微微一笑:「法師倒是看得破,可也未必放得下吧?」
辯才也笑了笑,冷不防道:「蕭郎不簡單哪,才短短幾個月,就查清了那麼多天刑盟和《蘭亭序》的秘密。」
「法師是不是怕我知道得太多?」
「這倒也不是,貧僧只是好奇,為何蕭郎會對這些事情如此感興趣?」
「法師真的想知道嗎?」
「如果蕭郎願意說的話。」
「既然法師問起了,那晚輩也不相瞞。數月前,也就是晚輩和法師一起從洛州回京的時候,家父為了守護《蘭亭序》的秘密,不幸亡故。晚輩救不了家父,但至少該查清他到底因何而死。」
辯才有些詫異:「敢問令尊是……」
「家父蕭鶴年,公開身份是魏王府司馬,真實身份是天刑盟臨川舵成員,就是魏太師的手下。」
辯才恍然,忍不住嘆息:「這麼多人因《蘭亭序》而犧牲了性命,蕭郎何苦還要蹚這趟渾水呢?」
蕭君默一笑:「很巧,魏太師也對晚輩說過這話。不過,晚輩沒聽他的。」
辯才聞言,不禁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即使為此犧牲性命,蕭郎也在所不惜?」
「晚輩若是顧惜性命的人,現在會坐在這裡嗎?」
辯才點點頭:「是啊,蕭郎寧可拋棄大好前程,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救出貧僧和小女,此情此義,令人感佩,貧僧沒齒難忘!」
「晚輩只是為了彌補良心上的虧欠,義之所在,為所當為,法師不必放在心上。」
辯才聞言,有些動容,旋即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有什麼話難以啟齒,猶豫多時才下定決心道:「蕭郎,若蒙不棄,貧僧有一事相求。」
「法師請講,只要晚輩力所能及。」
辯才笑了笑:「此事定然是你能力可及,只看你願不願意而已。」蕭君默不解:「請法師明示。」
辯才注視著他,一字一頓道:「貧僧想將小女,託付給蕭郎。」
蕭君默心中一震,沒料到他會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應對。
「蕭郎,貧僧也是明眼人,小女對你的心思,貧僧看得出來,只是不知蕭郎意下如何?」
蕭君默保持著沉默。
辯才看了看他:「貧僧這話或許有些唐突,蕭郎也不必現在就答應,不妨考慮一下再給貧僧答覆。」
「法師,時辰不早了,您還是早點安歇吧,晚輩也睡了。」蕭君默說完,趕緊躺下,背過身去。
辯才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繼續閉目打坐。
蕭君默萬萬沒想到辯才會突然提出這種要求。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數月來與楚離桑在一起的一幕幕不斷從眼前閃過。
事實上,自從在洛州伊闕的菩提寺前第一次邂逅楚離桑,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子便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蕭君默已經監控她一段日子了,對她的身份和基本情況瞭如指掌,而當楚離桑以女扮男裝的面目出現時,蕭君默頗覺有趣,便臨時安排了一場「邂逅」——那天他以書生的身份演戲,楚離桑以男子的身份演戲,其間的碰撞和摩擦多屬意料之外,由此生發的趣味也讓蕭君默始料未及。楚離桑的善良、率性、純真、任俠仗義、敢作敢為,無一不讓蕭君默心有所動。從那天起,他就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了。戲是假的,但他的用心和用情卻是真的,蕭君默甚至一度不想從「周祿貴」的身份中走出來,對自己玄甲衛的真實身份更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排斥和疏離。
然而,也正是從那時候起,假戲與真情在蕭君默心中發生的撕扯便一刻也無法停止了,而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和愧疚之情更是日夜啃噬著他的內心。隨著後來真相的揭開,楚離桑平靜的生活被徹底打破,一家人天各一方,而後楚英娘又命喪甘棠驛,辯才和楚離桑相繼被囚禁宮中,蕭君默便再也無法承受良心的折磨,不得不放棄一切、鋌而走險……
儘管成功救出他們父女極大地消解了心中的負罪感,可緊隨而來的逃亡生涯卻讓蕭君默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身為一個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逃犯,他要拿什麼來保護楚離桑,更遑論給她一個平靜而幸福的未來。
所以,此時此刻,當辯才驀然提出要把楚離桑託付給他時,蕭君默唯一的反應只能是逃避。說白了,一個自顧尚且不暇又身負血海深仇的人,怎麼可能坦然接受這種託付?又有什麼勇氣拿楚離桑的一生幸福來當賭注?
現在的蕭君默,深知自己是一個沒有資格付出情感,更沒有資格接受情感的人。
黑暗中,蕭君默慢慢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今夜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