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襖教

  長安安邑坊,醉太平酒樓。

  二樓的雅間內,李恪正與孫伯元低聲交談。

  「孫先生,聽說這些年,你的鹽業生意做得還不錯?」李恪問,眉宇間似乎隱含著什麼。

  「還湊合吧,養活一些弟兄是夠了。」孫伯元笑道,「不過也多虧了敬德兄幫我上下疏通,否則三郎也知道,底下那幫當官的,個個獅子大開口,賺得再多也餵不飽他們。」

  李恪思忖著,欲言又止。

  孫伯元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三郎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李恪看著他:「孫先生,請恕我問一個煞風景的問題,假如有一天,你的鹽業生意做不下去了,底下會有多少弟兄沒有活路?」

  孫伯元一怔:「這個……少說也有個三四千的。」

  「這麼多?」李恪有些意外,「要養活這麼多人,殊非易事啊!」

  「可不是嘛。」孫伯元苦笑,「外人看我家大業大,總以為我風光十足,豈知這偌大一份家業,操持起來是何等勞神費力!光是這麼多弟兄和他們的家人張口吃飯,就夠我愁白頭髮了。平常風調雨順還好,若是碰上流年不利,一年翻個幾條船,幾千石鹽一下化為烏有,還有幾十號弟兄說沒就沒了。我這邊張羅著調貨、堵窟窿都還是小事,問題是那麼多弟兄的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得幫老的送終,把小的養大成人,這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也不知要費多少心思……」說著說著,孫伯元已經紅了眼眶。

  李恪不覺也有些傷感,輕嘆了一聲。

  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確是至理。別說像孫伯元這種沒有身份地位的商人,就是自己身為皇子、父皇身為天子,不也得天天操心勞神、憂思滿腹嗎?有時候想起來,還真不如當個平頭百姓省心。想到這裡,李恪驀然又想起了蕭君默。他記得有次跟這小子聊天,聊著聊著就說到將來的打算上。李恪說身為男兒,就是要建立一番功業,才對得起這七尺之軀。蕭君默卻說,人活著就圖個心安理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凡事對得起良心就行了,至於功業,隨緣即可,沒必要太過執著。

  李恪笑他胸無大志,不如別幹玄甲衛了,去做個田舍夫便罷,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熱炕頭,多自在!

  蕭君默笑,說這也不好說,指不定哪天機緣成熟,我就當田舍夫去了。

  一想到這小子現在亡命天涯、生死未卜,連做一個田舍夫亦不可得,李恪便不免黯然神傷。

  「三郎,三郎……」孫伯元看他愣愣出神,忍不住連聲呼喚。

  李恪回過神來,歉然一笑:「孫先生,如你方才所說,鹽業生意雖然利潤還不錯,但是風險也不小。不知先生有沒有考慮過,把鹽業這塊慢慢收掉,讓手下兄弟轉到別的行當?」

  「這麼大一攤子,轉行談何容易?」孫伯元嘆道,「再說了,這世上的營生,哪行哪業沒有風險?只要最後的收益大過風險,就還是值得幹的。」

  李恪有些急了,差一點就跟他吐露了實情——昨天他剛從李道宗那兒聽到風聲,得知朝廷很快會出手打壓江左士族,而這些士族手上龐大的產業,無疑是首當其衝的打擊目標。

  「先生,你還是聽我一句勸吧,最好趕緊物色下家,盡快把手頭的鹽業生意都盤出去。」

  孫伯元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眉頭一皺:「三郎,到底出了什麼事,您能否直言相告?」

  「你還是別問了,只需照我的話去做,趕緊著手,越快越好!」

  孫伯元見他不肯明說,只好作罷。

  「姚興的事情,查得如何了?」李恪轉移了話題。

  「三郎放心,人都撒出去了,相信這一兩天就會有消息。」孫伯元道。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姚興此人若還敢在長安活動,必定已經易容了,否則也不至於這麼長時間,官府始終查不到他的蹤跡。」

  「在下的想法跟三郎一樣,所以,我沒讓手下直接追查姚興,而是從他的關係入手。」

  「關係?」李恪有些不解,「據我所知,姚興犯的是謀反罪,本應被誅三族,後來雖逢朝廷大赦,其妻兒老小僥倖逃過一死,但也已盡數流放嶺南,他在長安還能有什麼關係?就算還有些故交舊友,他也斷斷不敢來往吧?」

  「一般的關係他自然不會來往,在下指的,是特殊關係。」

  「特殊關係?」李恪來了興趣,「比如什麼?」

  孫伯元別有意味地一笑:「比如,姘頭。」

  李恪不禁啞然失笑。

  這就是江湖人物,查案路數果然與官府截然不同!李恪想著什麼,正待再問,外面忽然響起了有節奏的敲門聲。二人的神色同時一凜。

  「流風拂枉渚。」外面的敲門者輕聲吟道。

  孫伯元的神色緩下來,淡淡回道:「停雲蔭九皋。」

  這是九皋舵的聯絡暗號,出自東晉名士孫綽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詩。聽到暗號對上,李恪的神色也放鬆下來。外面的人推門進來,是孫伯元的族弟、九皋舵副手孫朴,四十多歲,看上去精明強幹。

  「屬下見過先生,見過三郎。」孫朴躬身行禮。

  「說吧,是不是查到什麼了?」孫伯元看他的神色,便知道肯定有眉目了。

  「回先生,已經查清了,姚興的姘頭叫郭豔,是個寡婦,住在城南通軌坊西北隅的桃花巷中。據弟兄們摸到的情況,姚興五天前去過一次,想必這幾日還會去。」

  孫伯元和李恪聞言,不禁相視一笑。

  「謝先生,我剛得到消息,朝廷打算對你們這些老牌士族動手了!」

  東宮麗正殿書房中,李承乾壓低聲音對謝紹宗道。

  「動手?」謝紹宗微微一驚,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顯然有些猝不及防,「敢問殿下,具體是何情由?」

  「前些天,父皇突然召集了幾個宰相密議,主要議題便是以你們王、謝為主的江左士族。據我所知,父皇現在是急於挖出你們天刑盟,卻因辯才逃脫斷了線索,所以才想拿你們江左士族開刀,迫使你們現身。」

  謝紹宗聽明白了,臉色卻反而比方才沉靜了許多:「那殿下知不知道,聖上和朝廷打算採取哪些舉措?」

  「據侯君集說,朝廷打算以維護公平、公正為由,嚴查近年入仕的士族子弟,若涉嫌請託鑽營者,便予以貶謫黜落;今後科考及詮選等事,亦復從嚴審查遴選。先生想必也看出來了,朝廷是想以此為幌子,把你們江左士族的子弟都從官場清理出去,一來是削弱士族的勢力,二來是希望當中有天刑盟的人沉不住氣,自己跳出來。」

  謝紹宗拈鬚而笑:「為了追查天刑盟,聖上和朝廷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李承乾見他表情如此輕鬆,有些詫異:「先生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

  「不瞞殿下,我謝氏一族雖然有不少子弟入仕,但在下這一支,已多年未有人涉足官場,都只是平頭百姓、一介布衣,所以殿下不必多慮。」

  「如此甚好。」李承乾鬆了口氣。原本他還擔心,如果謝紹宗的子弟被牽扯進去,自己少不了還得出面為他奔走,這樣就極易引發父皇猜忌。

  「殿下,」謝紹宗思忖著,「除了從仕途方面阻斷江左士族的上升之階,朝廷還有沒有別的打壓之策?」

  「這個目前還不太清楚,我正讓漢王和侯君集他們打聽著呢。一有消息,我會隨時告知你。」

  「多謝殿下!」謝紹宗感激地拱拱手。

  「跟我就不必見外了。」李承乾說著,忽然想到什麼,「對了,聽說你的宅子裡,立著一尊謝安的銅像?」

  謝紹宗在長安永嘉坊有一座大宅,正堂前的庭院中央的確立有一尊謝安的銅像。銅像高約一丈,衣袂飄然,栩栩如生,造價相當高昂。這樣的銅像別說一般人造不起,就是豪富之家也未必捨得花這個錢。可謝紹宗不一樣,因為他本身就是個大銅礦主,在天下各道經營著十幾座銅山,而且他對先祖謝安異常崇拜,自然是不惜血本。現在忽然聽太子提起這個,謝紹宗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回殿下,確有此事,您的意思是……」

  「如今父皇和朝廷一心打壓士族後人,你們王、謝兩家可謂首當其衝。」李承乾眉頭微蹙,「你在家裡放著那麼大一尊謝安銅像,恐怕……」

  謝紹宗恍然,頓時臉色一緊。

  雖說作為謝安的後人,本身並不算罪過,但他的真實身份畢竟是天刑盟羲唐舵舵主,在朝廷準備全力打壓江左士族的這個節骨眼上,他在自家宅院裡擺著那麼一尊威風凜凜的謝安銅像,肯定會引起朝廷的注意,弄不好就會惹禍上身、自取其咎。

  謝紹宗略為沉吟,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明日我便命人把銅像搬走。」

  「搬走?往哪兒搬?」

  「自然是搬回在下的老家越州了。」話一出口,謝紹宗便感覺不妥了。要把體積那麼大的東西運出城,城門吏必定檢查,到時候一看是謝安銅像,豈不是不打自招,主動承認自己是謝安後人?

  李承乾看出了他的猶豫,所以也不催他,等著讓他自己再想個辦法。

  片刻後,謝紹宗嘆了口氣:「搬回去估計也不妥,要不,我騰幾間大屋子,先把銅像藏匿起來?」

  李承乾仍舊皺著眉頭:「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終非長久之計。貴府上上下下的人也不少,萬一有人說漏了嘴,讓朝廷知道,你想想,朝廷會不會認為你欲蓋彌彰呢?」

  謝紹宗大為無奈,沉吟半晌,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但是這個念頭卻連他自己都無法接受,於是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

  「謝先生,我知道這事你挺為難。」李承乾選擇著措辭,「可是眼下的形勢這麼緊張,在我看來,凡事都必須小心謹慎,容不得半點閃失,更不能因小失大。」

  「殿下所言甚是。」謝紹宗苦笑了一下,「請殿下放心,我一定想一個萬全之策,妥善解決此事,不讓它影響大局。」

  「這就好。」李承乾一笑,「而且,要盡快。」

  「在下明白。」

  「還有件事,你上次提到的那個蘇錦瑟,最近有何動向?」

  「我的人一直在魏王府附近盯著,奇怪的是,這麼多天了,蘇錦瑟一直沒有露面。我懷疑,她最近可能沒住在魏王府。」

  「不在魏王府?那她能在哪兒?」

  「據我所知,這個蘇錦瑟雖不是王弘義親生,卻對他頗為孝順。所以,不排除她為了照料養父的生活起居,跟王弘義住在一起。」

  「那你能不能查到王弘義的住所?」

  謝紹宗搖搖頭:「不大可能。王弘義混跡江湖多年,老謀深算,除了他身邊最親近的人,恐怕沒人知道他躲在哪裡。」

  「這麼說,咱們豈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也不至於。即使蘇錦瑟暫時不住魏王府,可她總是會過去的,只要我的人守在那兒,遲早會發現她。」

  李承乾蹙眉思索:「我在想,魏王會不會給了她腰牌或者夜行公函之類的,讓她在夜禁期間可自由往來。倘若如此,你的人便無論如何發現不了她。」

  謝紹宗想了一下:「對,也有這個可能。不過,我相信她不會總在夜裡活動的。」

  「上回咱們沒聊仔細,我現在想知道……」李承乾忽然看著謝紹宗,「一旦發現她,你打算怎麼做?」

  「最好的辦法是盯梢,看看她去什麼地方,跟什麼人接觸,做什麼事情。這樣的話,有助於摸清王弘義的底細,甚至有可能掌握他的機密……」

  「何必這麼麻煩呢?」李承乾打斷他,不以為然道,「依我看,與其跟蹤她,不如直接把她綁了。只要她把冥藏和魏王供出來,咱們不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了嗎?」

  謝紹宗笑了笑:「殿下有所不知,這個蘇錦瑟是王弘義親手調教的,絕非一般的弱女子,倘若抓了她,她卻抵死不招,那怎麼辦?那咱們豈不是把好好的一盤活棋給下死了?」

  李承乾想想也有道理,便道:「也罷,具體的事情你去辦,我就不摻和了,不過我還是想提醒先生一句,咱們的頭號目標是魏王,你可別認錯了靶子。」

  謝紹宗聽出了弦外之音,不禁暗暗佩服太子的敏銳。

  事實上,他之所以不直接綁架蘇錦瑟,除了上述原因外,很重要的一點,便是他有自己的小算盤。羲唐舵是天刑盟中除了冥藏主舵外最大的一個分舵,作為羲唐舵主和謝安後人,謝紹宗其實跟王弘義一樣,都有控制天刑盟的野心,所以兩人很早便開始了暗中角鬥。此次王弘義潛入長安,謝紹宗很清楚,他除了輔佐魏王奪嫡篡位之外,一定還有自己的圖謀,因此謝紹宗便打算通過蘇錦瑟摸清王弘義的更多底牌,以便在最後的對決到來時,能夠將王弘義和他的整個冥藏舵全部剷除。換言之,謝紹宗暫時不動蘇錦瑟,就是想放長線釣大魚。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太子的目標並不全然一致。

  由於確實存在這樣的小算盤,所以太子的這句話便顯得十分犀利了。

  當然,作為一個縱橫江湖多年的人,謝紹宗絕不會這麼輕易亂了方寸。他呵呵一笑,從容道:「殿下所言極是,魏王自然是咱們的頭號目標,對此謝某絕無異議!只是殿下想過沒有,如今王弘義已然與魏王綁在一起,而且他的手下遍佈朝野,咱們不動魏王則已,若要動,就必須有十足的把握把王弘義和他的冥藏舵一舉剷除!否則的話,就有可能打蛇不死,反被蛇咬。換句話說,咱們現在跟魏王、冥藏下的是一盤大棋,在這個棋盤上,要吃掉蘇錦瑟這一子並不難,難的是怎麼利用這顆棋子一舉奠定勝局,不讓對手有任何翻盤的機會。殿下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理固然是這麼個理,」李承乾摸了摸眉毛,輕輕一笑,「我只是擔心先生想得太多,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鴨子要是真熟了,它就飛不了。」謝紹宗也笑道,「能飛的,恰恰是本來就沒煮熟。」

  「但願你是對的。」李承乾淡淡道。

  正如李承乾所料,蘇錦瑟的確都是在夜禁期間往來於魏王府和青龍坊,而且手上有魏王給她的夜行公函。

  昨夜,蘇錦瑟便悄悄回到了魏王府。這天一大早,她便乘著馬車從西邊的小門出來,帶著隨從徑直往東邊行去。

  她此行的目標是平康坊的夜闌軒,任務便是尋找徐婉娘。

  夜闌軒前後兩進,樓高三層,建築規模並不小,內部裝潢也相當考究,足以想見昔日的氣派與奢華,可如今卻已露出蕭條破敗之相。從邁下馬車的那一刻,蘇錦瑟便注意到夜闌軒的匾額金漆剝落、筆畫缺失,變成了「夜闌干」;走進大門,一股陳年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幾欲作嘔;樓梯一踏上去便吱呀作響,有幾級踏步甚至凹陷開裂,讓人走得膽顫心驚;走廊兩側的雅間門口,照例站著一些濃妝豔抹的女人,可臉上的脂粉卻很廉價。

  這樣的青樓,自然招徠不了有頭有臉的客人,只有一些市井中的潑皮無賴和閒漢酒鬼在此廝混。蘇錦瑟一路走過來,儘管頭戴帷帽、面遮輕紗,可這些登徒子還是個個色眼迷離地盯著她。若不是看她身後跟著一群人高馬大的隨從,他們肯定就涎著臉上來糾纏了。

  夜闌軒的老鴇四十多歲,名叫秀姑,扁平臉,細長眼,哈欠連天,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蘇錦瑟用一吊銅錢才讓她把眼睛睜開了一些。

  一聽蘇錦瑟道明來意,秀姑摳了摳眼屎,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才斜著眼道:「二十多年前的事?你沒開玩笑吧?那麼老的皇曆,誰記得住啊!」

  蘇錦瑟又命隨從取出一弔錢,扔在案上,以幫助她恢復記憶。

  秀姑的眼睛終於有了點光彩:「徐婉娘?這名字是有點印象,容我想想……哦,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個人,年紀跟我差不多,挺標緻一人,能唱又能跳,就是有點臭美,心高氣傲的,後來就走了。」

  「那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

  「這我咋知道?多少年的事了,說不定人早死了!」

  蘇錦瑟心裡一沉,便換了個問題:「你當年跟徐婉娘是姐妹吧?」她看這個秀姑也不過四十多歲,那當年頂多也就二十出頭,自然不會是鴇母。

  「算是吧。」秀姑點點頭,「不過,我跟她不熟。」

  「她是什麼時候離開夜闌軒的?是有人幫她贖了身嗎?」

  「我說姑娘,你到底是什麼人?」秀姑上下打量著她,「你打聽徐婉娘做什麼?聽你這問話的口氣,怎麼跟官府查案似的?」

  「我是什麼人?」蘇錦瑟一笑,「很簡單,我就是個花錢買消息的人。」說著給了隨從一個眼色,旋即又有一吊銅錢扔到了案上。「你要是知道什麼消息,就賣給我;若不知道,我就上別處去買。公平交易,你情我願,不是嗎?」

  蘇錦瑟笑吟吟地看著秀姑。

  「這麼說倒也公平。」秀姑撇撇嘴,「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應該是武德四年離開的。」

  「武德四年?那就是二十一年前了?」

  「對。」

  「是什麼人幫她贖的身?」

  「自然是相好的唄。」秀姑笑。

  「我知道是相好的。」蘇錦瑟盯著她,「我問的是,這個相好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那當然是有錢人!」秀姑又捂著嘴笑。

  蘇錦瑟冷笑了一下,又給了隨從一個眼色。隨從當即走過來,從案上拎起了一吊銅錢,作勢要揣回隨身攜帶的一隻牛皮袋裡。那隻口袋沉甸甸的,裡頭顯然裝著不少錢。

  「哎哎,你這是幹啥?」秀姑一看就急了,「你不是要買消息嗎?咋又拿回去了?」

  「對,我買的是消息,不是你的狗屁玩笑!」蘇錦瑟陰沉著臉,加重了語氣,「從現在起,你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別跟我打馬虎眼!聽清了嗎?」

  秀姑慌忙賠笑:「是是是,姑娘說的是,我這玩笑開得不是時候。不過說實話,我真不知道徐婉娘相好的是誰,只知道是個富家公子,神秘得很,每回都是派一輛馬車來,把人接了就走,第二天再把人送回來。沒人見過他的長相,也不知他是幹啥的,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蘇錦瑟又看了她一會兒,知道她沒有撒謊:「既然你不認識此人,那麻煩你把你們東家找來,我來跟他談。」

  「找我們東家沒用,你得去找當年的東家。」

  蘇錦瑟一怔:「當年的東家跟現在的東家不是一個人嗎?」

  秀姑搖搖頭:「我們東家是十年前才盤下這兒的。」

  「那當年的東家是誰?現在在哪兒?」

  秀姑嘿嘿一笑,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隨從手裡的錢袋。隨從看向蘇錦瑟,得到示意後又從袋中取出一吊,跟方才那吊一起扔在了案上。

  「是個波斯人,叫……叫莫哈迪。」秀姑努力回憶著,「當年也是家大業大,不但在平康坊開了好幾家青樓,在西市也做著大買賣,後來不知怎麼就敗落了,才把產業都盤了出去。想當年,這傢伙可是揮金如土啊……」

  「別扯太遠,就說現在。」

  「現在嘛,我就不是太清楚了,應該還是在西市,做啥營生就不知道了。」

  「據我所知,在西市的胡人裡面,叫莫哈迪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讓我上哪兒去找?」蘇錦瑟口氣很冷。

  秀姑一怔,下意識摀住了案上的四弔錢:「你容我想想,容我再仔細想想。」

  「不急,慢慢想。」蘇錦瑟換了個姿勢坐著,「本姑娘有的是時間。」

  秀姑皺著眉頭想了片刻,忽然一拍額頭:「對了,我想起來了,這莫哈迪是信拜火教的,他有個女兒,從小就天賦異稟,好像能通神什麼的,所以小小年紀就當上了他們神廟裡頭的祭……祭什麼來著?」

  「祭司。」蘇錦瑟接言。

  「對,祭司。你們去神廟找他女兒,一準能找到莫哈迪。」

  拜火教又稱祆教,是波斯國教,約在北魏年間由西域傳入中原,如今在長安建有四座祆教神廟,稱為祆祠。蘇錦瑟在棲凰閣跟波斯人打過交道,對此略有所知。雖然這條線索有點繞遠了,但至少是一個明確的調查方向。

  「莫哈迪的女兒叫什麼?」

  「叫……叫黛麗絲。」

  蘇錦瑟知道秀姑所知有限,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便起身告辭,臨走前又給了她一弔錢。秀姑樂得合不攏嘴,很慇勤地親自把她送到了門口。

  目送著蘇錦瑟一行遠去,秀姑的笑容瞬間消失,一雙細眼泛出若有所思的光芒。片刻後,秀姑轉過身來,正要抬腿進門,嘴巴突然被一雙大手從後面摀住,然後就被拖進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別喊,否則就殺了你!」一個大漢把她死死抵在牆上,另一人站在巷口把風。

  秀姑嘴被捂著,只好拚命點頭。

  大漢慢慢鬆開了手。秀姑大口喘氣,直翻白眼:「敢問兩……兩位好漢,是劫財還是劫色?」

  大漢一怔,忍不住和同伴對視一眼,咧嘴笑了:「你有色讓我們劫嗎?劫你的色,老子豈不是做虧本生意?」

  秀姑嘿嘿笑著:「好漢真有眼力!不過你也該看得出來,老身不但無色,而且無財啊!」

  「少跟老子嘰嘰歪歪!我只問你一句話,方才那女子找你何事?」

  秀姑有些意外,眼睛滴溜溜一轉:「女子?那女子也是出來賣的,想來老身這兒混口飯吃……」

  「放屁!」大漢使勁扼住她的脖子,「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女子拔根毛都比你胳膊粗,你糊弄誰呢?快說實話,否則老子把你扒光了扔大街上去!」

  「好漢鬆手,我說我說!」秀姑重重地咳了幾下,「那女子,是來打聽一個叫莫哈迪的波斯人。」

  「莫哈迪?莫哈迪是誰?」

  「以前夜闌軒的東家,十年前就走了。」

  「那女子找他做甚?」

  「這我咋知道?要我說,不是討債便是尋仇唄。」

  大漢正狐疑間,巷口把風的那個回頭道:「快點,有人來了。」大漢想了想,鬆開了秀姑:「你要是敢撒謊,當心老子回頭找你算賬!」說完便跟另外那人快步跑出了巷子。

  「呸,嚇唬誰呢?」秀姑整了整衣領,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娘出來混的時候,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

  謝紹宗昨晚一夜都沒睡好,今天一早便找來了本舵的幾名工匠,商議處理銅像之策。可眾人商討了半天,眼看都快午時了,還是想不出一個最妥善的辦法。

  謝紹宗不禁在心裡發出了一聲長嘆。

  從小到大,先祖謝安一直是他最崇拜的人。遙想那內憂外患、偏安江左的東晉時代,原本高臥東山、志在林泉的謝安受命於危難之際,輔佐幼主,盡心王室,選賢任能,安定內外,先是挫敗了權臣桓溫的篡位圖謀,繼而又在決定東晉命運的淝水之戰中,舉重若輕,運籌帷幄,僅以八萬兵馬大破前秦苻堅號稱的百萬大軍,之後又發動北伐,成功收復了黃河以南的大片地區,確保了東晉此後數十年的太平。尤為難得的是,當謝安因功蓋天下而遭皇帝猜忌時,更是急流勇退,主動讓權,避免了兔死狗烹的結局。

  擁有這樣一位品格超卓又功業煊赫的先祖,自然是令後人備感自豪。所以從少年時代起,謝紹宗便以謝安為人生楷模,不僅要求自己涵養出一代名士的品格,更立志要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功……

  此刻,幾名工匠還在爭論怎樣處理銅像更妥當,謝紹宗忽然平靜地說了一句:「都別爭了,把它熔了吧。」

  工匠們面面相覷,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謝紹宗仰起頭,最後看了銅像一眼,旋即袖子一拂,慢慢向內宅走去。他看上去表情沉靜,實則內心卻湧動著強烈的波瀾——做出熔化這尊銅像的決定,對他而言並不輕鬆。

  謝紹宗克制著內心的波瀾,忽然邊走邊吟:「伊昔先子,有懷春遊。契茲言執,寄傲林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迥霄垂霧,凝泉散流……」

  這是謝安在蘭亭會上所作的兩首詩之一,也是謝紹宗最喜歡的一首古體四言。每當心緒不寧之時,謝紹宗便會不由自主地吟詠這首詩,然後一股蕭然曠達的情志自會瞬間瀰漫他的胸臆。

  也許,從這一刻起,先祖謝安之像,便只能鑄在自己心中了。謝紹宗這麼想著,輕輕抹去眼角的一滴清淚,抬腳邁進了書房。

  這幾日,他正在重讀一些先秦經典,其中尤以《六韜》為主。儘管書中的權謀與治國理念早已了然於胸,但此番重讀,猶然令他擊節再三。謝紹宗在書案前坐下,翻開書卷,不覺便又吟誦了起來:「夫魚食其餌,乃牽於緡,人食其祿,乃服於君。故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竭;以家取國,國可拔;以國取天下,天下可畢!」

  正自涵詠吟哦、其樂陶陶之時,外面響起了清晰而有節奏的敲門聲。這是有要事回報的信號,但謝紹宗彷彿沒有聽見,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目光仍然凝聚在書捲上。

  門外靜默少許,然後有人輕輕念了一句:

  「醇醑陶丹府。」

  謝紹宗這才把書卷掩上,回了一句:

  「兀若游羲唐。」

  這兩句詩,正出自謝安在蘭亭會上寫的另一首五言。來人是謝紹宗的兒子謝謙。儘管是父子之間,而且是在自己家裡,可謝紹宗的規矩卻一貫嚴格——無論何人以何事來見他,都必須以敲門信號加暗號為憑,從不允許任何例外。

  聽見父親的回話,謝謙才推門進來,輕聲道:「父親,謝衝回來了。」

  謝紹宗目光微微一亮:「讓他進來。」

  「進來吧。」謝謙回身道。

  謝紹宗的侄兒謝沖大踏步走了進來,正是在夜闌軒門口劫持秀姑的那個壯漢。

  謝沖粗著嗓子道:「伯父,有消息了,那姓蘇的娘們……」話剛出口,謝紹宗便對他投來嚴厲的一瞥,謝沖意識到用詞不雅,趕緊改口:「那蘇錦瑟先是去了平康坊的夜闌軒,據老鴇說,是打聽一個叫莫哈迪的波斯人,也就是夜闌軒十年前的東家;接著便離了平康坊,到了最東邊的靖恭坊,去了一座祆祠,然後橫穿京城,到了皇城西邊的布政坊,又進了一座祆祠,之後是隔壁的醴泉坊,還是去祆祠,最後從醴泉坊的南門出來,進了西市。伯父您也知道,西市這鬼地方是最擠的,車呀馬呀人山人海,他們又在裡面繞來繞去,所以,侄兒跟弟兄們一個不留神,就、就讓他們給……」

  「你讓他們給溜了?」謝謙驚訝地看著他。

  謝沖撓撓頭:「我讓弟兄們找去了,這會兒還找著呢!我是尋思著趕緊先回來給伯父報個信……」

  「都把人跟丟了,你還報什麼信?」謝謙瞪著眼。

  「我也沒一開始就跟丟啊,這不是跟了一上午了嗎?」

  「你還嘴硬?!」

  「行了,都少說兩句。」謝紹宗發話了,「阿沖這一趟也不算全無收穫,至少,他剛才說的線索還是有用的。」

  謝沖咧嘴笑了,還得意地衝謝謙眨了眨眼。

  「父親,您的意思是……」謝謙不明白方才那些線索能說明什麼。

  「祆教在京城共有四座神廟,除了方才阿沖提到的那三個坊,第四座祆祠就在京城西北角、開遠門邊上的普寧坊。既然蘇錦瑟一上午就走了三座祆祠,那依我看,她最後肯定會去普寧坊。」謝紹宗忽然盯著謝沖,「至於你剛才說,他們故意在西市裡繞來繞去,那顯然是發現了尾巴,所以才想把你甩掉。」

  「不會吧?」謝沖一驚,「侄兒跟弟兄們都很小心,應該不會被他們發現呀。」

  謝謙又瞪了他一眼,轉過臉道:「父親,蘇錦瑟一連找了這麼多祆祠,是不是為了尋找那個什麼莫哈迪?」

  「倘若莫哈迪曾經是夜闌軒的東家,那他就不可能是祆祠的人。」謝紹宗自信地道,「因為祆教教規森嚴,禁止邪淫,又怎麼可能接納莫哈迪這種開妓院的人?依我看,這個夜闌軒的老鴇要麼說了謊,要麼是故意把話說了一半,蘇錦瑟真正要找的人,也許與莫哈迪有關,但肯定不是莫哈迪。」

  謝沖大怒:「這臭婆娘,竟然敢耍我!」

  謝紹宗冷冷掃了他一眼:「去,通知咱們在普寧坊的弟兄,立刻趕到祆祠。蘇錦瑟現在應該還在那兒,要密切監視,留意她的下一步行動。」

  羲唐舵在長安各處均有據點,越繁華的北部裡坊據點越多,僅在普寧坊便有三處,表面上都以商舖作為偽裝,實際上卻是堂口。

  謝沖接了指令,轉身要走,謝紹宗又叫住了他:「你現在已經暴露了,盯梢的事就交給下面的人,你傳令完立刻回來,不可擅自行動。」謝沖有些不滿,但也只能答應一聲,快步跑了出去。

  「謙兒,馬上啟動咱們在波斯人中的眼線,查一查這個莫哈迪,同時查一下蘇錦瑟去祆祠究竟是找什麼人。另外,阿沖一回來,就讓他去盯住夜闌軒的老鴇,不管蘇錦瑟為何找她,此人身上都可能藏有重大秘密。有必要的話,就把這個老鴇帶回來。」

  「是。」謝謙答應著,忽然發現父親眼中閃爍著一種光芒,那是只有面臨大事才有的神色,「父親,您是不是覺得蘇錦瑟今天的舉動很不尋常?」

  「沒錯。蘇錦瑟是王弘義最疼愛的養女,視如己出,他交給蘇錦瑟的任務,又豈能是尋常小事?」謝紹宗一副洞若觀火的表情,「此次王弘義入京,主要目的是幫魏王奪嫡篡位,其次,他自己定然有著不可告人的圖謀。如果我所料不錯,這回蘇錦瑟執行的任務,恐怕便與此圖謀有關。」

  蘇錦瑟一行在西市甩掉了尾巴後,終於在午時時分來到了位於普寧坊的第四座祆祠。

  普寧坊的這座祆祠是四座當中規模最大的,可以看得出是祆教在長安的總部。

  祆祠的建築風格與周圍民居迥然不同,整個建築以白色為主基調、金色為裝飾色,一看便令人心生肅穆與聖潔之感。神廟分為前後兩個部分:前部是由四根渾圓石柱撐起的平頂式建築,高約三丈,寬約八丈,宏闊的門楣上鑲嵌著一個顯眼的金色圖騰——狀似張開雙翅的雄鷹,卻沒有頭,腹部是一個凸起的圓形;神廟的後部比前部高出許多,最高處是一個巨大的金色穹頂,穹頂上還有一座火焰升騰的雕塑,高高在上,直指蒼穹。

  此前的三座祆祠都不如這座氣勢恢宏,蘇錦瑟抬頭瞻仰了一番,不禁有些震撼。進門的時候,兩名教徒模樣的波斯人很有禮貌地攔下了他們,並用夾生的長安話告訴他們:進入神廟一律不准攜帶武器。

  三個隨從都有些不悅,蘇錦瑟卻不假思索地命他們照辦,還主動把藏在袖中的一把匕首交了出去。隨後,蘇錦瑟向守門人詢問這裡是否有一位叫黛麗絲的祭司。值得慶幸的是,守門人當即點頭說有,還熱情地在前面給他們領路。

  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眾人來到神廟的後半部,眼前頓覺豁然開朗。這是一個寬廣的圓形廳堂,四壁皆為漢白玉建造,上面雕刻著眾多半人半鳥、深目高鼻的護法神祇;廳堂足有七八丈高,穹頂上繪有五彩斑斕的神話圖案;廳堂中央是一座圓形的大理石祭台,祭台上別無偶像,只供著一個碩大的金色火壇,壇上有一團火焰正熊熊燃燒。

  蘇錦瑟對此略有所知:祆教認為火是光明之神「阿胡拉」的化身,便以火為崇拜對象;他們認為火的清淨、光輝、活力、潔白象徵著神的絕對和至善,因此不造神像,僅敬奉聖火,並且所有祆祠中的聖火都是徹夜長明、終年不熄。

  此刻,一名身著白色教服的女性正跪在潔白的祭台前誦經。守門人告訴蘇錦瑟,她就是祭司黛麗絲,並請他們稍候片刻,旋即離開。蘇錦瑟道了聲謝,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約莫一炷香後,黛麗絲誦完經,又行了一番跪拜儀式,才緩緩轉過身來。

  蘇錦瑟與她四目相對,頓時在心裡驚呼了一聲。

  這是一張美得幾乎毫無瑕疵的臉龐,雪膚紅唇,金髮碧眼,尤其是那雙琉璃般的眼睛,簡直可以勾魂攝魄;她的身材窈窕挺拔,站在那兒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或者說是一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祇,整個人散發著沉靜、冷豔、高貴的氣息。蘇錦瑟對自己的容貌和氣質向來極為自信,可跟眼前的黛麗絲一比,縱然不說自慚形穢,至少也是甘拜下風。

  此刻,蘇錦瑟不用回頭,也知道身後那三名隨從的眼睛肯定都已經發直了。其實不要說這些血氣方剛的男人,蘇錦瑟想,倘若自己是個男子,見到如此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興許也會一眼就愛上她了。

  黛麗絲迎著他們走過來,微微一笑,一開口竟然是流利的長安話:「幾位檀越可是來找我的?」

  檀越是佛教中「施主」的意思,蘇錦瑟不知道這是祆教本來的稱呼,還是他們借用了佛教名詞。「是的祭司,我等尋了大半個長安城,才在此把您找到了。我找您,是想打聽令尊莫哈迪的下落。」

  「家父?」黛麗絲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不知貴檀越為何事尋他?」

  蘇錦瑟剛想說實話,可話到嘴邊卻改了說辭:「我乃洛州人氏,家父是貴教的虔誠信徒,早年與令尊是相交甚契的教友。此次來長安,家父特地囑咐我要來拜訪一下令尊。另外嘛……」蘇錦瑟回頭示意,隨從當即上前一步,敞開了那個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家父想做一些供養,以表虔敬之心。」

  蘇錦瑟說著,便從袋中取出三錠黃燦燦的金子,恭敬地擺在了祭台上。

  無論走到哪裡,錢都是最好的敲門磚。蘇錦瑟想,儘管黛麗絲是個出家人,可無財不養道,相信她對黃白之物也是不會拒絕的。

  黛麗絲卻始終不看金子一眼,只淡淡笑道:「檀越方才說,令尊是本教的信眾,又與家父是教友,是嗎?」

  「正是。」

  「那就請檀越把錢拿回去吧。」黛麗絲忽然臉色一沉,「阿胡拉的聖殿裡,不歡迎言語不實之人,更不會接受別有所圖的供養。」

  蘇錦瑟一下就蒙了,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忙道:「我虔心敬奉阿胡拉,不知祭司何出此言?」

  「檀越真的不知道嗎?」

  「請祭司把話說明白。」

  黛麗絲上下打量了蘇錦瑟一眼:「不瞞檀越,家父莫哈迪從來不是一個信神的人,他只信金錢。可檀越方才卻說,令尊既是本教信眾,又是家父的教友。試問檀越,您這個謊是不是撒得太蹩腳了?」

  蘇錦瑟頓時慚愧無地,暗罵自己太粗心了。祆教向來禁止邪淫,而莫哈迪卻是個開妓院的,怎麼可能是祆教信徒?又怎麼可能跟誰是教友?自己明明知道祆教的教義,無奈倉促之間卻忘得一乾二淨。黛麗絲說得沒錯,自己這個謊果然十足蹩腳!

  「檀越請回吧,我還有事,恕不奉陪。」黛麗絲說完,轉身就走。

  「祭司請留步!」蘇錦瑟緊走幾步,站在她身後,「我之所以那麼說,是想跟您拉近距離,實在沒有惡意,還望祭司諒解。說實話,我這次來找令尊,是受家父之托,想跟他打聽一位故人。」

  黛麗絲沉默片刻,回轉身來:「什麼樣的故人?」

  「二十多年前,夜闌軒的一名歌姬,徐婉娘。」

  黛麗絲聞言,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不過稍縱即逝。「我能問一下,令尊為何要打聽此人嗎?」

  「很抱歉,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家父並未明言。」蘇錦瑟怕她一走了之,不敢再隱瞞,只能實話實說。

  黛麗絲直視她的眼睛,似乎在判斷她這回是否誠實。不知為何,蘇錦瑟明明沒有撒謊,可被她那雙晶瑩深邃的眸子一注視,便覺不自在起來。

  「找人的事可以待會兒再談。諸位檀越想必還未用餐吧?」黛麗絲忽然露齒一笑,轉移了話題,「如果諸位不嫌棄,就請隨我一起,品嚐一下我們祆祠的聖餐如何?」

  蘇錦瑟其實也早已飢腸轆轆,只是惦記著正事,無心吃飯,現在聽她這麼一說,頓時有些猶豫。一旁的三名隨從此時卻顧不上蘇錦瑟了,一迭聲地說不嫌棄不嫌棄,我等求之不得。蘇錦瑟不悅,正想給他們一個眼色,卻聽黛麗絲咯咯一笑:「如此甚好!請諸位隨我來吧。」

  三個隨從一見黛麗絲笑靨嫣然、美眸顧盼,頓時渾身都酥了,一個個像著了魔般跟著她就走了。蘇錦瑟大為氣惱,卻又不便發作,只得頓一頓腳,快步跟了過去。

  反正也不差這一頓飯的時間,吃完飯再辦正事也不遲。蘇錦瑟一邊走著,一邊只能這麼安慰自己。

  祆祠的飯堂不知位於何處,蘇錦瑟和三名隨從跟著黛麗絲穿過一條走廊,走過一片庭院,然後推開一扇拱形的鐵門,眼前居然出現了一排向下的石階。這祆祠也是奇怪,怎麼會把飯堂設在地底下?蘇錦瑟心中狐疑,想問又覺得不太禮貌。三個隨從也是左右張望,同樣有些納悶。

  「諸位檀越不必奇怪。」黛麗絲在前面領路,卻彷彿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在我們祆祠,一般的信徒都是在上面用餐的,但我們這些祭司,每個人在地下室都有單獨的用餐區,大部分時候便在下面用餐。」

  「為何祭司要在下面用餐?」蘇錦瑟終於忍不住發問。

  黛麗絲回頭對她笑了笑:「其因有三。第一,下面安靜,在這裡單獨用餐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閒談,有助於靜心;第二,下面有不少窖藏多年的聖酒,一般信徒是沒資格品嚐的;第三嘛,是每逢貴賓蒞臨,便專門在此款待賓客嘍。」

  三個隨從一聽有酒,而且還是跟這樣一位絕世美人共飲,不禁都呵呵笑了起來。

  蘇錦瑟眉頭微蹙。聽這三條理由,頭一條還讓人肅然起敬,後面兩條就不敢恭維了——基本跟世俗一樣,都在利用等級差別獲取特權享受。

  「聽祭司這麼說,我等算是貴賓了?」

  「當然。」黛麗絲笑道,「貴檀越初來乍到就向本祠供養了三錠金子,我若不把諸位視為貴賓,豈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果然未能免俗!蘇錦瑟在心裡一聲嘆息。方才黛麗絲剛剛在她心中建立起來的聖潔女神的形象,就在這一瞬間坍塌無遺。看來不管一個人信不信神、出不出家,都還是喜歡錢的。不過這樣倒也好,蘇錦瑟想,既然她喜歡錢,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一行人邊說邊走,很快便步下長長的階梯,下面是一間四四方方的酒窖,四壁的木架上堆放著一排排橢圓形木桶,看來這便是祆教窖藏的聖酒了。緊接著,黛麗絲領著他們向右一拐,走進了一條密閉的拱形走廊。兩側的石室都上著鎖,一些鎖頭似乎已經生鏽。蘇錦瑟心中疑竇頓生:這些門是有多久沒開啟了?

  此時,前面的黛麗絲和三個隨從突然都止住了腳步,蘇錦瑟差點撞到一個隨從的背上。還沒等她弄明白怎麼回事,忽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只見那三個隨從貪婪地吸著鼻翼,臉上出現了如出一轍的迷醉笑容。

  不好!

  蘇錦瑟大喊一聲,實際上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她拔腿想跑,兩條腿卻像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緊接著,三個隨從都把臉轉向了她,但蘇錦瑟看見的並不是臉,而是爬滿了蛆蟲的三團腐肉。隨從們一邊撕下臉上的腐肉,爭先恐後地遞過來,一邊呵呵笑著:「聖餐,聖餐,請吃聖餐……」

  「貴檀越,賞個臉,品嚐一下我們祆祠的聖餐吧!」

  黛麗絲像只白色的大鳥一樣懸浮在半空中,身上燃燒著熊熊火焰,一對瞳孔也瞬間變成了赤紅色。

  蘇錦瑟感覺一股強烈的熱浪襲來,下意識抬手遮擋,卻見自己抬起的不是手,而是皮肉盡去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