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圍捕

  桓蝶衣和紅玉埋伏在孟宅斜對面的一間村舍中,窗戶挑開了一條縫,二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面。有十名玄甲衛跟著她們,卻都是裴廷龍的人。眼看時辰差不多了,為首一個叫裴三的隊正催促道:「桓隊正,時辰已到,該行動了。」

  「再等等。」桓蝶衣頭也不回道。她現在的腦子已經亂得無法思考,只能拖一時算一時,可她也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

  「請問桓隊正到底在等什麼?」裴三不耐煩。

  「讓你等你就等,哪那麼多廢話?」紅玉回頭一瞪,杏眼圓睜。

  「你!」裴三強捺怒火,「裴將軍有令,午時三刻必須行動,你們若敢貽誤戰機,當心軍法處置!」

  「少拿雞毛當令箭!」紅玉冷笑,「依玄甲衛章程,一線行動人員向來就有臨機專斷、便宜行事之權,若事事都聽後方長官的,那才叫貽誤戰機!」

  「章程?玄甲衛何時有過這等章程?」裴三半信半疑。他們都是裴廷龍的親兵,不久前剛剛跟隨他從兵部調過來,對玄甲衛的一應規矩還不太熟悉,所以不敢肯定是真是假。

  紅玉見唬住了他,越發得意道:「不懂就慢慢學!你若是肯虛心一些,本姑娘倒是可以多教教你。」

  裴三大為惱怒,卻又不敢發作。

  就在這時,站在窗邊的桓蝶衣忽然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驚呼。紅玉一驚,趕緊掉頭往外看,眼前的一幕也頓時令她目瞪口呆。

  蕭君默策馬走出孟宅,身前橫放著辯才,並持刀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楚離桑和孟懷讓各乘一騎,緊隨其後;米滿倉和孟二郎共乘一騎,走在最後面。六人四騎就這樣在土路上一步一步朝村子的東南方向走去。

  桓蝶衣、紅玉等人從村舍裡衝了出來,紛紛拔刀出鞘,擋在了他們面前,而羅彪則帶人從他們後面包抄了上來。蕭君默勒住韁繩,和桓蝶衣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都充滿了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不過,桓蝶衣的第一反應是感到欣慰,因為看蕭君默的樣子,他身上的傷應已大體痊癒。

  「蝶衣,把路讓開。」蕭君默平靜地道。

  對於蕭君默的這個舉動,桓蝶衣雖然驚詫,但內心更多的則是慶幸——因為蕭君默挾持了辯才,就等於拿住了皇帝最想得到的《蘭亭序》的秘密,也就等於給了她一個放行的藉口。為了配合蕭君默演好這齣戲,桓蝶衣故意冷冷道:「我憑什麼要給你讓路?」

  蕭君默看著桓蝶衣的眼睛,知道她已經領會了自己的意圖,遂暗自一笑。

  「蕭君默,識相的話就乖乖下馬就擒!」裴三厲聲道,「整個村子都被我們包圍了,你們插翅難飛!」

  「這位兄弟,新來的吧?」蕭君默笑道,「知道我手上這個和尚有多重要嗎?他是皇上費盡辛苦找了十幾年的人,身上藏有事關社稷安危的天大機密。你們要是把我逼急了,我就一刀砍斷他的脖子,大家來個魚死網破!」

  「你別唬我!這個和尚不是你冒死救的嗎?你豈會殺他?」

  「此一時彼一時。我當初冒死救他,是想套出他的機密;現在被迫殺他,是為了保我自己的命。怎麼樣,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裴三聞言,頓時有些無措,下意識地看著桓蝶衣。

  「不必看我。他說的話一點不假,那個和尚的確是聖上最想要的人,若有半點閃失,恐怕你我都吃罪不起。」桓蝶衣道。

  「我喊三下,你們要是不讓開,我立刻殺了他!」蕭君默大聲喊道,「一!」

  裴三越發無所適從,只好央求桓蝶衣:「桓隊正,咱玄甲衛不是有章程嗎?一線行動人員向來有臨機專斷、便宜行事之權,現在你是頭兒,趕緊拿個主意吧。」

  桓蝶衣斜了他一眼:「怎麼,剛才還拿裴將軍來壓我,這會兒就讓我自個拿主意了?可我這人膽小,最怕別人動輒拿『軍法處置』什麼的來威脅我,所以還是你拿主意吧,我聽你指揮。」

  紅玉在一旁竊笑。

  裴三大為窘迫,訕訕道:「那個……在下不是剛到玄甲衛沒多久嘛,很多規矩都不懂,還請桓隊正大人大量,別跟在下一般見識。」

  「這可是你說的,別到時候又去裴將軍那兒打小報告,說我桓蝶衣自作主張、越權行事。」

  「不能不能,絕對不能!」

  「二!」蕭君默又是一聲大喊。

  裴三眼巴巴地看著桓蝶衣:「桓隊正,求求您快下令吧!」

  「好吧,看你這麼有誠意,那我就勉為其難,替你拿回主意吧。」桓蝶衣說著,環視身後眾人一眼,「弟兄們聽著,逃犯蕭君默現挾持重要人質,我方不宜貿然攻擊。為了保護人質安全,大夥向兩邊退開,給他們讓路!」

  眾甲士面面相覷。

  「都聾了嗎?給老子讓開!」裴三喊得聲嘶力竭。眾甲士連忙閃身讓開了一條路,然後眼睜睜看著六人四騎從他們面前緩緩走過。

  「弟兄們,謝了!」蕭君默對著桓蝶衣粲然一笑。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

  羅彪帶人從後面趕了上來,跟紅玉交換了一下眼色。羅彪暗暗豎了下大拇指,紅玉俏皮地眨了眨眼。

  兩撥人一前一後,很快來到了祠堂附近。只要從祠堂再往南邊走半里路,便可離開夾峪溝,徑直馳上寬敞的驛道。蕭君默雙腿一夾馬肚,馬快步跑了起來。此時玄甲衛也有人牽來了馬匹,桓蝶衣、紅玉、羅彪等人躍上馬背,然後拍馬在後面緊跟——與其說他們是在緊追逃犯,不如說是在護送蕭君默等人離開。

  「法師,忍著點,咱們馬上就能逃出生天了。」

  當坐騎行至祠堂門口的麥場時,蕭君默忍不住對辯才道。

  「蕭郎果然足智多謀!」辯才笑道,「也不枉玄甲衛對你的一番栽培。」

  「法師謬讚了,我這純屬被逼無奈……」蕭君默剛說到一半,臉色立刻變了,因為又有一大撥人馬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者赫然正是裴廷龍。

  「蕭兄,別來無恙啊!」裴廷龍高聲道。

  「裴將軍大駕光臨,蕭某深感榮幸!」蕭君默勒馬停住,「看將軍這架勢,今天是不想讓我走了?」

  「是啊,多日不見,想請你和辯才法師回京敘敘舊。」裴廷龍露出一臉陰鷙的笑容。

  「倘若蕭某不願奉陪呢?」

  此刻,蕭君默並不知道,在祠堂屋脊兩端翹起的飛簷背後,各埋伏著一名弓箭手。兩支箭已經搭在弦上,拉了滿弓,正一左一右對準了他。

  「蕭兄若不肯賞臉,那我只能用強了。」裴廷龍暗暗瞄了一眼祠堂屋頂,知道兩名弓手已準備就緒,只待他給出信號,便可將蕭君默射落馬下。

  「將軍就不怕我殺了辯才?」

  「不怕。」

  「為何?」

  「因為你可能會死在辯才前面。」

  蕭君默不禁一笑:「將軍憑什麼這麼自信?」

  「蕭兄還不瞭解我嗎?我裴廷龍向來自信,而且從不落空。我最後再勸你一次,把刀放下,隨我回京面聖,說不定我可以跟聖上求求情,賜你一個全屍。」

  蕭君默知道,裴廷龍說他的自信從不落空其實並沒有吹牛。他能夠年紀輕輕便做到從三品的高官,首先固然得益於其姨父長孫無忌的熏天權勢,其次他個人的能力也不可小覷。在長安不計其數的權貴子弟中,裴廷龍的腦子和心計絕對屬於鳳毛麟角,就算不靠家世背景,他也完全能夠憑自己的本事上位。僅此一點,蕭君默便不得不佩服他。而這樣的一個人,絕對是不打無準備之仗的,此刻他既然表現得如此自信,背後肯定已經留了一手。思慮及此,蕭君默立刻用眼角的餘光開始掃視周邊環境,搜尋潛在的威脅。

  裴廷龍注視著蕭君默,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

  他驀然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得太多了。對付蕭君默這種絕頂聰明之人,多餘的炫耀顯然是不明智的,只會給對手製造逃生的機會。

  心念電轉之間,裴廷龍的右手迅速一劈。屋脊上的弓箭手看到指令,雙箭幾乎同時射出。而就在同一瞬間,蕭君默也發現了來自祠堂屋頂的危險,情急之下,只能猛然拽起韁繩。坐騎發出一聲刺耳的嘶鳴,前蹄高高揚起,成了臨時擋箭牌。兩支利箭呼嘯而至,分別射入了馬匹的前胸和脖子。

  坐騎哀鳴著倒下,蕭君默和辯才雙雙從馬背上摔落,後面的楚離桑等人發出一片驚呼。裴廷龍抓住時機,大喊一聲「上」,身後的數十名玄甲衛立刻蜂擁而上。裴三聽到命令,也即刻帶人衝了上去。桓蝶衣和羅彪交換了一下眼色,無奈之下也只能加入戰團。

  一場混戰就此展開。

  此時挾持之計已然無效,蕭君默只能一邊拚死抵擋,一邊緊緊護住沒有武功的辯才。玄甲衛雖然人多勢眾,但事前已得到裴廷龍命令,儘可能活捉辯才,所以有些投鼠忌器,只一味鼓噪圍攻,並未使出殺招。倒是祠堂屋頂上那兩名神射手,一直瞄著蕭君默的手臂和腿部不時射出冷箭,企圖令他喪失戰鬥力,給蕭君默造成了不小的威脅。

  另一頭,楚離桑拚命想衝過來保護辯才,卻被桓蝶衣和紅玉給纏住了。孟懷讓不顧腿傷,雙手緊握一把長長的陌刀,舞得虎虎生風,讓裴三等人無法近前。米滿倉緊摟著包裹,一直彎腰縮頭躲在孟懷讓身後。孟二郎手持弓箭跳到了一座穀倉上,居高臨下分別掩護孟懷讓和楚離桑,瞅準時機射倒了好幾名玄甲衛。羅彪則帶著手下在外圍裝模作樣,嘴裡賣力喊殺,實際上一直躲在裴三他們背後。

  正當眾人在祠堂外殺成一團之時,沒有人注意到,祠堂的屋脊上突然躥出一道白色身影,悄無聲息地幹掉了兩名玄甲衛的神射手。下面的蕭君默頓感壓力驟減,正狐疑間,卻見屋脊上再次射出一支冷箭。蕭君默下意識揮刀要擋,可那支箭卻嗖的一聲直接命中了一名玄甲衛。蕭君默大為詫異。還沒等他弄明白怎麼回事,第二箭轉瞬即至,又把另一名甲士射了個對穿。

  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幫助自己?

  蕭君默一邊奮力拚殺,一邊百思不解。

  此時裴廷龍也蒙了,急忙扭頭望向祠堂屋頂,卻什麼都看不見。

  「郭旅帥,」裴廷龍厲聲大喊,「給我拿下祠堂!」身後一名旅帥得令,立刻帶人撲向敞開的祠堂大門。可剛跑出十幾步遠,便有一箭破空而來,正中這個郭旅帥的喉嚨。鮮血立時噴濺而出,郭旅帥捂著喉嚨直挺挺向後倒去。手下甲士大驚失色,紛紛蹲伏在地,不敢動彈。

  裴廷龍見狀大怒,正待發飆,又一箭已破空而至,直直飛向他驚怒的瞳孔。裴廷龍來不及揮刀格擋,慌忙向右一閃,羽箭擦破他的面頰飛過,射中了身後的一名甲士。由於躲得太急,用力過猛,裴廷龍收勢不住,從馬上跌了下來,旁邊的薛安和幾名甲士趕緊沖上去攙扶。

  裴廷龍右手的手肘脫臼,疼得齜牙咧嘴,忽然又覺面頰刺疼,伸出左手一摸,頓時摸了一手的血,嚇得大叫了一聲。混亂中,薛安等人也不知他傷勢輕重,只好擁著他迅速後撤,躲進了祠堂對面的一間村舍。

  趁對方陣腳大亂,蕭君默飛快砍倒兩名攔路的甲士,與楚離桑會合一處。方才楚離桑一人力敵桓蝶衣、紅玉二人,還要防備其他甲士,早已落在下風,此時終於暗暗鬆了口氣。桓蝶衣見蕭君默過來幫楚離桑,登時妒火中燒,於是攻勢越發凌厲。蕭君默趕緊幫楚離桑抵擋。楚離桑救父心切,遂掉頭護住辯才,無形中便與蕭君默掉了個位置,也換了對手。

  桓蝶衣見蕭君默處處護著楚離桑,更加急怒攻心,遂不顧一切猛攻蕭君默。蕭君默邊擋邊退,低聲道:「蝶衣,方才多謝你了。」

  桓蝶衣柳眉倒豎:「死逃犯,別自作多情!方才是為了保護人質,我現在便取你性命!」

  蕭君默無奈一笑,也不答言,而是回頭對楚離桑道:「快,進祠堂!」

  楚離桑反應過來,遂拉著辯才往祠堂門口且戰且退。

  現在敵眾我寡,抵擋一陣還行,硬拚下去肯定沒有勝算,只有暫時躲進祠堂延緩敵人攻勢才是上策。

  蕭君默本想再殺過去與孟懷讓會合,不料卻被桓蝶衣和紅玉死死纏住,只好對孟懷讓大喊:「先生不要戀戰,快進祠堂!」

  孟懷讓畢竟腿上有傷,加之分心保護米滿倉,在方才的拚殺中已身中數刀,全憑孟二郎在高處掩護才沒被砍中要害。然而,此時孟二郎的箭囊已經空了。射出最後一箭後,孟二郎只好從高處躍下,撿起一把龍首刀,打算殺過來與孟懷讓會合。

  裴三方才被孟二郎死死壓制,折了多名手下,早已怒火中燒,此刻見他下來,立刻帶人攻了上去。孟二郎雖射藝過人,但刀劍功夫稀鬆,所以抵擋了沒幾下,便被裴三一刀刺穿了胸膛。

  孟二郎身子一頓,雙目圓睜,一口鮮血從嘴裡噴了出來。

  「二郎——」孟懷讓目眥欲裂,想衝過去,卻被幾名甲士死死圍住。

  裴三得意萬分,一把將刀抽出,正欲再刺,一顆拳頭大的石塊不知從何處飛來,正中他的鼻樑。裴三哇哇大叫,臉上登時血肉模糊,眾甲士慌忙上前扶住他。就在這個間隙,一個身影從斜刺裡突然躥出,背起孟二郎就往孟懷讓這邊跑過來。

  眾人定睛一看,此人居然是孟三郎!方才那顆石頭顯然也是他扔的。

  孟懷讓又驚又疑,來不及細想,不顧一切衝殺過去,終於跟兩個兒子會合一處。在他身後,米滿倉驟然失去依怙,嚇得手足無措,呆立原地。旁邊兩名甲士見狀,獰笑了一下,一左一右朝他逼近,手中的龍首刀泛出森寒的光芒。

  米滿倉連連後退,最後被一堵土牆擋住了退路。他登時絕望,只好抱緊包袱裡的金銀細軟,帶著哭腔大喊了一句:「蕭君默,你,你害,害死我了!這些金,金子,記得放老,老子棺材裡!」

  兩名玄甲衛被他逗樂了,同時哈哈大笑,但手上卻沒閒著,兩把龍首刀一左一右朝米滿倉當頭劈落。

  米滿倉緊緊閉上了眼睛。

  蕭君默有心想救,無奈分身乏術,只能狂叫一聲:「滿倉!」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白色身影恍如疾風從蕭君默面前掠過,緊接著兩聲慘叫同時響起,然後那兩名玄甲衛便雙雙撲倒在地。等米滿倉難以置信地睜開眼睛時,但見眼前站著的人居然是老村正——那個白髮蒼蒼、拄著枴杖、連路都快走不動的老村正!

  看著這一幕,蕭君默頓時瞠目結舌。

  很顯然,方才在祠堂屋頂上箭無虛發的那個神秘射手,也是面前這個老村正。

  「都愣著幹什麼,快進祠堂!」老村正一聲大吼,聲若洪鐘,同時手中的龍頭枴杖揮出了一片密不透風的杖影,將試圖上前的眾甲士紛紛逼退,連桓蝶衣、紅玉、羅彪等人,也被一股異常強勁的力道逼得連退數步。趁此時機,蕭君默護著孟懷讓父子和米滿倉,迅速與楚離桑、辯才會合,然後一起撤進了祠堂。

  老村正見眾人均已脫險,才且戰且退,從容退入祠堂,旋即將大門訇然關上。

  經此一仗,玄甲衛傷亡慘重,連裴廷龍在內的多名將官也或死或傷。郎將薛安無奈,便跟桓蝶衣、羅彪商量了一下,旋即下令停止進攻,然後命一部分人包圍祠堂,其他人打掃戰場、休整待命。

  一退入祠堂,老村正便叫眾人把傷勢最重的孟二郎抬入正堂的廂房,取出金創藥為他止血。楚離桑眼睛泛紅,連忙和辯才一起上前幫忙。孟懷讓匆忙處理了一下傷口,便怒視著孟三郎道:「逆子,你竟然還有臉回來?!」

  孟三郎滿臉慚悚,垂首道:「爹,您饒了我吧,我再也不賭了。」

  「老子說的是你濫賭的事嗎?」孟懷讓聲色俱厲,「老子是說你告了密還有臉回來!」

  「告密?」孟三郎抬起頭,一臉懵懂,「您說我告密?」

  「不是你小子還能有誰?」

  孟三郎急眼了:「爹,我是那樣的人嗎?我承認,見到縣城裡的告示後,我確實動了心,可我也知道那不是人幹的事……」

  「你小子糊弄誰呢?」孟懷讓冷笑,「從小到大,你那狗嘴裡幾時吐過真話?」

  孟三郎急得都快哭了,可越急越說不出話。

  蕭君默在一旁觀察著孟三郎的表情,知道他沒有撒謊,便歉然道:「孟先生,是我錯怪三郎了,看來不是他告的密。」

  「那……那還能有誰?」孟懷讓大為詫異。

  蕭君默眉頭緊鎖,思忖了片刻,忽然想到什麼,回頭對老村正道:「六叔,金牙現在何處?」知道蕭君默等人藏身在此的,整個夾峪溝除了孟家人,就只有老村正和金牙了,此刻既然排除了孟三郎,那麼金牙就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老村正對幫忙止血的楚離桑叮囑了幾句,然後才轉過身來,看著蕭君默,別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個時辰前,就在這個地方,金牙對老村正說了海捕文書的事,併力主告發。老村正沉吟片刻,斜了金牙一眼:「這事還有誰知道?」

  「我一回來就上您這兒來了,沒別人。」

  老村正點點頭:「也好,那你現在馬上就去。」

  金牙大喜,轉身朝門口飛奔而去。老村正眯眼看著金牙的背影,手裡的龍頭枴杖突然飛出,挾著凌厲的勁道重重擊在他的後腦勺上。金牙悶哼一聲,當即癱軟了下去。

  「大金牙,對不住了,好好睡上一宿,明早就什麼事都沒了。」老村正念叨著,敏捷地撿起地上的枴杖,旋即恢復了老態龍鍾的模樣……

  聽完老村正的講述,蕭君默等人都相顧愕然。

  「老朽本以為阻止了金牙便沒事了,誰能料到……」老村正長嘆了一聲。

  如果不是孟三郎也不是金牙,那還能有誰呢?

  眾人大惑不解。可幾乎就在同一剎那,蕭君默和孟懷讓不約而同地望向對方,心裡都有了一個最不可能卻又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二人看著對方,都不願意把答案說出口。

  一旁的孟三郎蹙眉半晌,忽然弱弱地問道:「爹,大哥呢?大哥上哪兒去了?」

  裴廷龍神色陰沉地坐在一張破舊不堪的榻上,對面並排站著薛安、桓蝶衣、羅彪、紅玉及一干將官。裴廷龍脫臼的手肘已經復位,臉上的傷也擦了金創藥,卻仍有些隱隱生疼。他噝噝地倒吸了幾口冷氣,儘量保持正襟危坐,不讓手下人看出他脆弱的一面。

  雖然知道自己傷情不重,裴廷龍卻非常擔心臉上的箭傷會留下疤痕。對於自己英俊的相貌,他向來自負,甚至有些自戀,倘若從此面對銅鏡總是看見一條醜陋的蜈蚣橫臥臉頰,對他來講就是一件比死更難接受的事情。

  方才薛安報告了傷亡情況,玄甲衛一共死亡十一人、重傷六人、輕傷十五人,其中還包括數名將官。這樣的結果令裴廷龍頗覺懊惱,甚至深感恥辱。此次他總共帶了一百來號人,僅此一仗便折損了近三成,無疑是一次慘重的失敗。裴廷龍不禁暗罵自己太過輕敵了。他本以為自己兵強馬壯,對手只有寥寥數人,勝負定無懸念,不必費多大力氣便可將蕭君默手到擒來,不料事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蕭君默果然是一個可怕的對手。

  早在兵部期間,他便聽聞了不少有關蕭君默的傳言,說此人足智多謀、武功高強,入職玄甲衛短短幾年便屢破大案,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云云。對此,一向自視甚高的裴廷龍大不以為然,根本不相信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傢伙真有那麼神,所以他才向姨父長孫無忌主動請纓,接手這個案子,就是想親手抓住蕭君默,粉碎他的神話,沒想到剛一交手就敗得這麼慘。不過,這反倒激起了裴廷龍的好勝心——蕭君默越不好對付,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就會越刺激,最後抓到他的時候就會越有成就感!

  雖然眼下付出了一些傷亡,但只要最後完成任務,死再多人也不過是些數字而已,絲毫不妨礙自己建立大功。蕭君默、辯才等人現在龜縮在祠堂內,而祠堂一面臨村,其他三面都是懸崖峭壁,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終究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快速調整了情緒後,裴廷龍臉上恢復了自信的神色。

  「薛安,把告密的那個傢伙帶過來。」

  片刻後,薛安和兩名甲士押著一個年輕人進來了。此人長相憨厚,神情靦腆,有些侷促地站在那兒,不敢抬頭看人。

  他就是孟大郎。

  「孫大郎,你和你父親孫阿大,是不是早就串通好了,假意告密,其實是想把本官引入埋伏啊?」裴廷龍盯著孟大郎。

  孟大郎驚愕地抬起頭來:「將軍說什麼?家父他……」

  「沒錯!你父親孫阿大,還有你的兩個兄弟,適才與蕭君默同謀造反,持械襲擊官軍,殺死殺傷多人,實屬罪大惡極!你還眼巴巴想領賞金?本官實話告訴你,你非但分文拿不到,還得跟你的父親兄弟一塊殺頭!」

  孟大郎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嚇得面無人色,整個人癱軟在地。

  「還有,你們村的村正孫六甲,也是蕭君默的幫凶。一村之正帶頭造反,你知道是什麼後果嗎?」裴廷龍很有耐心地恐嚇著,「全村十六歲以上男子,全部都要發配充軍!孫大郎,看你也是個厚道人,你願意看著你們夾峪溝遭此大難嗎?」

  孟大郎失神地搖了搖頭。

  「既然不願意,那本官現在就給你個機會。只要你能勸你爹和孫六甲出來自首,不再當蕭君默的幫凶,我可以考慮赦免你們。」

  「我們?」孟大郎終於看見了一絲希望,「包括我爹、我兄弟和全村人嗎?」

  「當然。不過能不能辦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我該怎麼做?」孟大郎一臉茫然。

  裴廷龍看著他,陰陰一笑。

  剛才那一仗,裴廷龍雖然連老村正孫六甲的面都沒見著,卻深知他的可怕。這個老傢伙的戰鬥力完全不在蕭君默之下,倘若不想辦法將他引出來並且除掉,強攻祠堂必然又會付出慘重的傷亡。儘管裴廷龍不是很在乎手下的死傷,可代價太大畢竟臉上也不光彩。

  只要能智取孫六甲,蕭君默和辯才便成甕中之鱉了。裴廷龍不無得意地想。

  鮮血猶如湧泉一般從傷口中汩汩而出。

  楚離桑拚命用手按著傷口,卻終究是徒勞。孟二郎的臉像紙片一樣白,已經沒有了呼吸。楚離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雙手仍然不甘心地按在他的傷口上。

  「楚姑娘,放手吧。」老村正神色淒然,「讓二郎安安靜靜地走,咱們……別再打擾他了。」

  孟懷讓和孟三郎站在床榻旁,一人拉著孟二郎的一隻手,淚水早已爬了他們一臉。蕭君默、辯才和米滿倉站在廂房門口,眼圈也都有些泛紅。

  「蕭郎,」老村正肅然道,「不可再拖延了,你們得趕緊走。」

  蕭君默搖頭苦笑:「祠堂被包圍了,連後山都有玄甲衛的人把守,除非插上翅膀,否則要往哪兒走?」

  「老朽既然敢叫你們進來,自然有辦法讓你們出去。」老村正從容道。

  蕭君默有些驚訝,不禁和辯才對視了一眼。

  今天這個叫孫六甲的老村正著實讓人大開眼界——他的身手別說一般人,就連蕭君默都自嘆不如。誰能想到在夾峪溝這樣一個犄角旮旯裡,會躲藏著這樣一位絕世高人?可他究竟是何方神聖?又為何會捨命幫助自己?

  「三郎,勞煩你在這兒把個風,留意外頭的動靜。」老村正對孟三郎說道,然後掃了眾人一眼,「諸位,請隨我來吧。」隨即邁著有力的步伐走出了廂房。

  楚離桑走在眾人後面。邁出廂房的一刻,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床榻上的孟二郎一眼,淚水終於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老村正帶著眾人來到祠堂後院的馬廄裡,撥開角落裡的雜草,只見地面上露出了一塊頭角崢嶸的大石,上面長滿了厚厚的青苔。由於馬廄就建在後山下,靠著山岩,所以這塊大石頭看上去就跟整片山岩是一體的,眾人都不明白為何上面還要覆蓋雜草。

  就在大夥困惑之際,老村正忽然紮了一個結實的馬步,伸出雙手抱住大石,開始慢慢運氣,然後大喝一聲,居然硬是將大石挪開了一尺有餘。眾人齊齊探頭一看,石頭後面竟然露出了一個可容一人鑽入的洞口。

  秘道?

  這裡竟然有條秘道?!

  蕭君默和眾人頓時都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條秘道連著後山的洞,中間有些地方又陡又窄,可能不太好爬,不過逃命是足夠了!」老村正哈哈一笑,聲音中透著些許自豪,「老朽當年修祠堂的時候,順便挖了這條道,把它跟後山的洞打通了,本打算自己逃命用,結果幾十年了都沒用上,不承想今日倒派上了用場。」

  「六叔,您……您到底是什麼人?」蕭君默終於問出了口。

  眾人也都把目光轉向老村正。

  「老朽不過是個老不中用的山野村夫罷了,還能是什麼人?」老村正呵呵一笑,然後看見眾人都用一種很不甘心的眼神盯著他,只好收起笑容,重重嘆了口氣,「也罷,事已至此,老朽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老村正靜默片刻,然後便緩緩地開口了。

  隨著他的娓娓講述,眾人眼前慢慢浮現出一個曾經叱咤風雲的草莽英雄的形象,也看見了他縱橫天下、跌宕起伏的傳奇一生……

  老村正的本名不是孫六甲,而叫蔡建德,是距夾峪溝僅數十里的牛頭溝人氏,自幼習武,仗義任俠,好打抱不平,十八歲那年殺了三個魚肉鄉民的豪門惡少,遭官府通緝,被迫流落他鄉。此後正逢隋末大亂,四方群雄紛起,他便與結拜兄弟、夾峪溝人孫六甲一起投奔了瓦崗寨,一同編入魏公李密麾下,與魏徵、蕭鶴年成了並肩作戰的同袍,也結成了生死之交。隨後,蔡建德因驍勇善戰而屢建奇功,官至右驍衛將軍,也成了李密最信任的侍從官。

  大業十三年冬,瓦崗舊主翟讓與李密爭權,李密動了殺機,遂設宴款待翟讓。席間,蔡建德在李密授意下親手砍殺翟讓,一舉鞏固了李密在瓦崗的領導權。次年秋,瓦崗主力被東都隋將王世充擊潰,蔡建德隨李密降唐,旋即又隨李密復叛,不料行至熊州附近的熊耳山時,遭唐將盛彥師伏擊——李密身死,全軍覆沒,蔡建德負傷逃亡。數月後,蔡建德傷癒,潛入熊州行刺盛彥師,欲為李密報仇,可惜未能成功。不久,盛彥師因故被唐高祖李淵處死,蔡建德既因仇人身死而快慰,又因未能手刃仇人而引以為憾。

  此後天下漸定,蔡建德因謀反和行刺兩條罪名遭朝廷全力通緝,遂四處逃亡,備嘗艱辛。眼看就要走投無路之時,昔日同袍魏徵和蕭鶴年向他伸出了援手,勸他以已故結拜兄弟孫六甲的身份落戶夾峪溝,並幫他處理了相關戶籍手續。

  由於蔡建德的相貌原本便與孫六甲有幾分相似,且口音差不多,加之離鄉多年,孫六甲的親朋故舊又大多作古,村裡的年輕一輩幾乎都不認識他,自然更不會懷疑,所以蔡建德便以孫六甲的身份在夾峪溝安頓了下來。因魏徵和蕭鶴年事先贈給了他一筆重金,他便用那些錢盡力幫助村裡的貧困孤寡,從而贏得了村民愛戴,加上他這麼多年闖蕩江湖、見多識廣,於是順理成章被選為族長,不久又當上了村正。蔡建德隨後便修建了孫氏祠堂,並暗中挖了這條秘道,以備不時之需。

  正是因為有著如此坎坷的身世,所以當外鄉人孟懷讓突然入贅夾峪溝時,蔡建德便猜出他的來歷定不簡單,若非逃避官府追捕便是躲避仇家追殺,心中頓生同病相憐之感,所以此後多年一直在各方面照顧孟懷讓一家。

  三年前,蔡建德因事進京,暗中拜會了魏徵和蕭鶴年,曾遠遠見過蕭君默一面,所以數月前,當蕭君默藉故來找「孫阿大」時,蔡建德一眼便認出了他,於是表面上故意跟他裝瘋賣傻,實際上卻幫了他。此次蕭君默又帶著辯才等人深夜到此,他當即猜出他們遇到了麻煩,因而當金牙欲告發他們時,他便將金牙打暈並關了起來,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便是蕭君默他們都知道的了。

  聽完老村正的講述,眾人皆唏噓不已,蕭君默則感慨尤深。

  他萬萬沒想到,父親雖已身故,可他當年積下的陰德卻至今還在蔭庇自己,並且還是在如此危急的生死關頭。

  「賢侄,」既然道出了真相,老村正便對蕭君默改了稱呼,「令尊究竟出了何事?老朽一直深感蹊蹺,卻又無從打問。」

  蕭君默簡單說明了事情原委,當然隱去了與《蘭亭序》有關的細節,只說父親是因捲入奪嫡之爭而遇害。老村正一臉義憤:「這李唐朝廷的人,真沒一個好東西!」

  孟懷讓對老村正也很感激,便向他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來歷,不過也同樣隱去了天刑盟的事。老村正呵呵一笑,道:「沒想到,咱們兩個老傢伙做了這麼多年鄉親,今日才是頭一遭認識。」二人相視一笑,眼中充滿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和惺惺相惜之情。

  「好了,沒時間敘舊了,你們趕緊走吧,外頭的官兵隨時會打進來。」老村正催促道,「你們先進秘道,我去叫三郎。」

  「伯父,我們要是走了,您怎麼辦?」蕭君默滿臉擔憂之色。

  「老朽早就活得不耐煩了!」老村正爽朗一笑,「今日有這麼多官兵陪老朽共赴黃泉,正是求之不得之事,老朽豈能錯過?」

  蕭君默看著他,眼圈驀然一紅,單腿跪下,雙手抱拳:「伯父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沒齒難忘,請受晚輩一拜!」

  楚離桑方才聽了老村正的故事,早已心潮澎湃,此時見他視死如歸,心中更是無比感佩,也跟著蕭君默跪了下去:「老英雄俠肝義膽、豪氣干雲,也請受小女子一拜!」

  老村正一愣,旋即呵呵笑道:「你們這對金童玉女,是不是做啥事都這麼鸞鳳和鳴、心有靈犀啊?連下拜都要一塊?」

  楚離桑聞言,大為羞澀,一張粉臉當即紅到了耳根。蕭君默也頗覺尷尬。老村正哈哈大笑著扶起他們:「行了行了,都起來吧,老朽平生最怕受人恭維,更見不得生離死別的淒慘之狀。大丈夫立世,活得英雄,死得磊落,切莫效仿小兒女哭哭啼啼。」

  「建德兄,我也早就活夠本了!」孟懷讓笑道,「黃泉路上,咱老哥倆做個伴吧,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孟賢弟這就沒必要了,能跑一個是一個……」老村正剛開口勸他,孟三郎突然神色驚惶地跑了過來,嘴裡大喊:「爹,六伯,不好了,外面聚了好多鄉親,口口聲聲喊你們出去,不知道要幹啥……」

  眾人都是一驚。

  孟懷讓和老村正對視一眼,似乎同時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不好!」蕭君默恍然道,「裴廷龍定是挾持了鄉親們,要迫使咱們就範。」

  眾人心中頓生義憤。此時此刻,斷然沒有捨棄村民、自顧逃命的道理,辯才當即道:「咱們都過去看看,大不了就是一死,絕不能連累鄉親們。」

  近百個夾峪溝的老弱婦孺在祠堂前的麥場上跪了一片,哭喊聲此起彼伏,有人叫著六叔,有人叫著阿大,還有人連聲抱怨二人連累了夾峪溝。

  孟大郎跪在人群前面,低垂著頭,面如死灰。

  在眾鄉親身後約莫十丈開外的地方,一眾玄甲衛手舉盾牌結成了一個龜甲陣,把裴廷龍、薛安等將官護在當中。裴廷龍對老村正的冷箭依然心有餘悸,所以特地命手下取出盾牌結成此陣。桓蝶衣、羅彪、紅玉對此自然十分不屑,便故意站在了龜甲陣外。

  龜甲陣的兩翼,各站著一排弓箭手。這些人原本都被裴廷龍安排在村子的幾個出口處埋伏,現在也都被調了過來。

  老村正、孟懷讓、蕭君默、楚離桑四人悄悄摸上屋頂,伏在屋脊後觀察,一看到玄甲衛挾持了這麼多村民,頓時心急如焚。

  「裴廷龍這個狗賊,把老弱婦孺推到前面,他自己當縮頭烏龜,算什麼本事!」楚離桑氣得柳眉倒豎。

  此時,孟懷讓看見了孟大郎,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破口大罵:「大郎,你這個逆子!為何要去告密?難道你稀罕那些錢嗎?」

  孟大郎一震,連忙抬起頭來:「爹,爹,您聽我說,孩兒不是貪圖賞錢,孩兒是怕您老被蒙在鼓裡,稀里糊塗當了蕭君默的從犯……」

  「住口!你這個見利忘義的不孝子,老子白把你養這麼大了。」

  「爹,您別再犯糊塗了!裴將軍說了,只要您和六伯出來自首,他就既往不咎,放過咱們夾峪溝的人,否則的話……」孟大郎話沒說完,一支利箭突然射來,嗖地一下扎進他面前的土裡,箭尾的羽桿猶自嗡嗡作響。

  孟大郎嚇得跳了起來,連退了幾步。

  「孫阿大!」村民中忽然站出一個老婦,指著屋頂大罵,「你這個殺千刀的外鄉人、禍害人的掃把星,快滾出來跟官兵投降,要不咱全村的人都要被你害死了!」

  孟懷讓一箭射出後,正欲抽箭再射,聞聽此言,頓時洩了氣,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孟賢弟,今日咱們不現身,看來是說不過去了。」老村正苦笑道。

  「伯父,孟先生,裴廷龍真正要抓的人是我,要自首也該我去。」蕭君默從容道,「你們保護辯才法師走吧,我來拖住他們。」

  「我也留下!」楚離桑脫口而出,說完才想起老村正方才那個「金童玉女、鸞鳳和鳴」的說法,臉頰不禁又微微一紅。

  「你倆就別再犯傻了。」老村正嘆道,「現在多耽誤一刻,大夥就多一分危險,到頭來誰也走不脫……」

  話音未落,裴廷龍的聲音便遠遠傳了過來:「孫六甲和孫阿大聽著,本官的耐心是有限的,再給你們一炷香時間,如若再不出來,夾峪溝就大禍臨頭了!到時候男人們都發配充軍,剩下這幫老弱婦孺怎麼活?你們替鄉親們想過沒有?」

  眾村民聞聽此言,更是哭天搶地了起來,一時間哭號咒罵之聲不絕於耳。

  孟懷讓低垂著頭,又愧又恨,猛地一拳砸在瓦片上,居然把屋頂砸了一個窟窿。

  「蕭郎!」老村正直視著蕭君默,口氣變得十分嚴厲,「毒蛇螫手,壯士斷腕!男兒行事,理當有此氣魄,似你這般婦人之仁、優柔寡斷,能成什麼大事!今日你若逃生,日後還能替老朽和孟賢弟報仇,何苦在這兒枉送了性命?你現在爭著去自首,便自以為是俠義嗎?不是,這叫愚蠢,愚蠢透頂!」

  蕭君默一聽,頓時心亂如麻,張著嘴說不出話。

  老村正二話不說,一把拉起他的手,另一手又拉過楚離桑,對孟懷讓道:「賢弟,你在此稍候片刻,老哥我去去就來。」說完,不由分說地拽起二人,縱身從屋頂上躍下,然後叫上辯才、米滿倉和孟三郎,一口氣跑回了秘道口。

  方才外面的情形,辯才等人也都清楚了,知道現在已別無他法,就算留下來也只能白白送死,毫無意義。

  「三郎,」老村正對孟三郎正色道,「咱這片你熟,就由你來帶路,一定要把蕭郎他們安全帶出去。」

  孟三郎趕緊點頭,然後弱弱問道:「六伯,那……那我爹咋辦?」

  「你爹跟我一樣,現在都已經是死人了!」老村正突然發狠,聲音就像在咆哮,「明年今天就是我們的忌日,到時候給你爹立個牌位上炷香,你小子就算盡孝了,滾吧!」說著不等孟三郎答言,拽起衣領就把他塞進了洞口,然後對蕭君默等人大喊:「都愣著幹嗎,全都給我滾!」

  米滿倉嚇得渾身哆嗦,慌忙抱緊包裹,低頭爬了進去。辯才和楚離桑神情肅然,俯身對老村正深鞠一躬,也一前一後地進了洞。最後,蕭君默看著老村正,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只說了一句:「伯父,來生再見!」

  「一言為定!」老村正大聲說著,一把將他推進了秘道。

  蕭君默在洞中只爬出兩步,便聽身後轟然一響,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無聲滑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一個男人的悲傷無人得見,唯天地可知。

  蕭君默知道,隨著那塊大石頭在身後堵上,蔡建德、孟懷讓這兩位父執輩的義士,便要為了保護他們四人而慷慨赴死了。在踏上逃亡之路前,儘管蕭君默自認為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自己隨時赴死的心理準備,可還是沒料到會把這麼多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扯進來,並且令他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一刻,蕭君默感覺心上猶如壓了一塊巨石。

  他過去一直以為,人生在世,最難面對的一件事情無非就是自己的死亡,可現在他卻發現,比自己的死更難面對的,是別人為你去死。這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務,是用你自己的死也無法抵消的虧欠。

  從小,蕭君默便是一個早慧的孩子,而早慧的原因之一,便是他過早地思考了死亡這件嚴肅的事情。那是貞觀二年一個滴水成冰的冬日,紛紛揚揚的大雪從蒼旻深處不斷飄落下來,幾乎把整座長安城都覆蓋掉了。那時候蕭君默才七八歲,吵著讓父親帶他到城外去看雪景。父親拗不過,便答應了。

  那一天,蕭君默在大雪茫茫的白鹿原上滿地打滾,歡快的笑聲在雪地上傳出很遠,直到一大片凍僵的屍體驀然撲入眼簾的時候,他的笑聲才戛然而止。一眼看見那麼多死人,他嚇壞了,趕緊躲到了父親身後。他問父親,那兒怎麼有那麼多死人。父親長嘆一聲,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蕭君默沒聽懂。父親又說,那是遠近四方遭了雪災的百姓,想逃進長安城找一口吃的,卻連走到城頭的力氣都沒了,只能餓死或凍死在半途。

  那是蕭君默有生以來第一次目擊如此大規模的死亡,那些屍體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在許多日子以後觸發了他的思考。

  這事朝廷不管嗎?蕭君默似懂非懂地問。

  朝廷也在管,奈何管不過來啊!父親說,長安城再大,也裝不下從四面八方擁來的數十萬計的災民。朝廷頭些日子還大開城門,後來就一扇接一扇地關上了;聖上一開始每天都在朝會上說賑災的事,後來卻連統計死亡人數的奏章都不敢看了。

  救不了百姓的朝廷,要它何用?蕭君默說。那時候他已經開蒙讀書了,也模模糊糊懂得一些經世濟民的道理。

  父親苦笑了一下,摸著他的頭說,是啊孩子,你這話問得好啊!爹忝為朝廷命官,看著這麼多百姓餓斃凍僵卻束手無策,爹問心有愧啊!爹這顆心就像壓了塊大石頭,連喘氣都艱難……

  蕭君默沒聽父親講完,就拉著他的手朝那些死人跑去。父親問他做什麼。蕭君默說您救不了他們,至少該把他們埋了。父親哭笑不得,說這麼大的雪,老天自會埋了他們。蕭君默卻說這不一樣,老天埋是老天的事,咱埋是咱的事。

  父親拗不過,只好跟他一塊挖雪埋屍。可蕭君默沒埋幾個便累壞了,躺在雪地上呼呼喘氣。父親拍了拍他紅撲撲的小臉蛋,一臉苦笑說,傻孩子,這麼多人你埋得完嗎?

  蕭君默眨巴著眼睛望著灰沉沉的天空說,爹,以後我要是當了朝廷命官,一定不讓百姓餓死凍死。

  父親先是一怔,緊接著便欣慰地笑了,說,好孩子,有志氣,你將來做了官,一定要替爹還債。

  還債?蕭君默不解。

  是的,幫爹還良心債。父親說,爹做官救不了百姓,你以後做官,就要多救一些百姓,這樣就幫爹還了債了。

  那要是孩兒太笨,將來做不了官呢?蕭君默又問。

  父親說,不做官也可以做好事,也可以救人,只要你存著這顆心。

  從那一天起,蕭君默便深深記住了這句話:做不做官是不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存一顆做好事的心、救人的心……

  是的,救人,唯有去救更多的人,才能償還對蔡建德、孟懷讓的虧欠。

  此刻,地道的前方隱約露出了一線光明。

  蕭君默知道,儘管外面依舊是那個充滿了陰謀、殺戮和死亡的世界,可同時也是一個等待著他去救人的世界。

  這個初夏的黃昏,殘陽如血,染紅了西邊天際,也染紅了夾峪溝的麥場。

  老村正和孟懷讓現身之前,向裴廷龍提了個條件,讓他先把村民們放了。裴廷龍知道目的已經達到,便放走了那些老弱婦孺。然後,老村正和孟懷讓就像兩隻白色的大鳥從祠堂屋脊上飛了下來。落地的瞬間,老村正的龍頭枴杖便爆開了一名甲士的頭顱,孟懷讓的陌刀也割開了另一名甲士的喉嚨,於是一朵血花便像鮮花一樣迎空綻放,一串血點恰如雨點一般灑向大地。裴廷龍躲在龜甲陣中,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殺無赦」,然後眾甲士便瘋狂地撲了上來。

  孟大郎至此才意識到,父親和老村正是不可能放棄抵抗的,而姓裴的狗官也不可能真正赦免他們。孟大郎為自己覺醒得這麼晚而深感悲哀。他努力想讓父親相信,他告發蕭君默並不是貪圖錢財,而真的只是因為害怕承擔窩藏欽犯的罪名。可父親並不相信,所以孟大郎決定,到黃泉路上再慢慢跟他老人家解釋。於是孟大郎便赤手空拳地衝向了玄甲衛,然後一道刀光閃過,他的頭顱飛向了半空,身體卻詭異地往前又跑了幾步才撲倒在地。

  老村正和孟懷讓發出兩聲響徹雲霄的怒吼。在吼聲剛剛抵達眾甲士的耳膜時,龍頭枴杖和陌刀便已雙雙而至。龜甲陣兩翼的弓手試圖捕捉這兩名兇犯的身影,可糾纏不清的混戰局面卻令他們無的放矢。隨後,空中的血花一朵接一朵地綻放開來,乾涸的土地貪婪地吸吮著飛濺而下的串串血點。決然赴死的老村正和孟懷讓就像閻王派來的兩名使者,徑直熱烈而冷酷地宣告著生命的脆弱與無常。

  兩個凶神好幾次試圖攻擊龜甲陣背後的裴廷龍,卻都被銅牆鐵壁般的盾牌擋回去了。裴廷龍聽見他們的武器撞擊在盾牌上發出咚咚悶響,一度覺得自己的心臟彷彿要從胸腔中迸裂而出。

  桓蝶衣、羅彪和紅玉自始至終一直站在一旁觀戰,起先是不願與二人為敵,畢竟他們是蕭君默的朋友,可很快就變成了不敢,因為這兩尊凶神的戰鬥力實在駭人。光是站在七八丈外感受二人的殺氣,他們就覺得驚心動魄了,更別說要沖上去跟二人交手。

  當二十幾名玄甲衛先後橫屍麥場,老村正和孟懷讓共同演繹的這場狂歡終於接近了尾聲——他們自己也已傷痕纍纍,體力也隨著鮮血漸漸流失。龜甲陣兩翼的弓手不失時機地射出了在弓弦上等待已久的利箭,很快就把這兩尊凶神射成了兩隻刺蝟。

  老村正和孟懷讓仰天狂笑。

  最後倒下去之前,老村正狂吼了一句:「爺爺我不是孫六甲,我叫蔡建德!」孟懷讓也吼了一句:「老子我不是孫阿大,我叫孟懷讓!」

  裴廷龍透過龜甲陣的縫隙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想不通這兩個瘋子臨死前狂喊兩個陌生的名字到底有何意義。直到老村正和孟懷讓的屍體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兒,裴廷龍才下令對祠堂發起進攻。

  眾甲士衝進了祠堂,在正堂左側廂房發現了孟二郎僵硬而冰冷的屍體,在右側廂房發現了被捆成一隻粽子的金牙,除此之外連個鬼影都沒有。裴廷龍氣急敗壞,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出蕭君默和辯才。

  掘地三尺是不可能的,不過玄甲衛的確搜遍了祠堂裡裡外外的每一寸土地。當夜色徹底籠罩了夾峪溝,幾名甲士才掌著燈籠在馬廄的角落裡發現了異常。隨後,七八個甲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那塊大石頭挪開了少許。裴廷龍聞訊趕到,盯著那個黑黢黢的洞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桓蝶衣、羅彪、紅玉站在他身後,驚愕的表情也與裴廷龍如出一轍。

  亥時時分,崔縣令慌裡慌張地跑來向裴廷龍稟報,說他的一隊手下在東南方的山嶺上被殺了,唯一的倖存者堅稱在那裡遭遇了蕭君默等人。裴廷龍陰沉著臉聽他說完,才輕輕地爆了一句粗口:「怎麼到現在才來稟報?」

  崔縣令對於裴廷龍的粗口不太適應,愣了一愣才道:「卑職一直按計畫在原定地點埋伏,可等到天色擦黑也沒半點動靜,只好叫手下歸隊。後來發現有一隊遲遲不歸,便派人去找,這才知道出事了……」

  「你的手下說沒說蕭君默往哪個方向跑了?」

  「說了,說是西南方向。卑職以為那小子說胡話,可他堅持說自己沒看錯。」

  「西南方向?」裴廷龍蹙緊了眉頭,「你的人是在哪裡遇襲的?」

  「在北渠鋪附近。」

  裴廷龍思忖著,命副手薛安取來地圖。二人研究片刻,薛安詫異道:「從北渠鋪往西南是石門山,石門山兩邊是庫谷關和大昌關,難道……咱們之前的判斷錯了?他們沒打算走武關,也沒打算下荊楚?」

  裴廷龍盯著地圖,沉吟良久,緩緩道:「不,咱們的判斷沒錯。依我看,他們定是打算取道石門山,從豐陽縣沿祚水、洵水南下,往東迂迴至洵陽縣,再沿漢水東下。所以,他們的目標仍然是荊楚,只是繞了一個大圈,避開了武關。」

  薛安恍然。

  「傳我命令,庫谷、大昌二關即刻加強防守,派出巡邏隊搜索附近山林,發現任何可疑對象立刻逮捕,膽敢抗拒者,格殺勿論!」

  「是!」薛安回頭要去傳令。

  「等等……」裴廷龍抬起頭來,「不必傳了,集合隊伍,我們連夜趕過去。」

  一大隊黑甲在夜色中急速奔馳。

  裴廷龍一馬當先,手上的鞭子瘋狂地抽打著馬臀。

  有生以來,他還從沒感受過像今天這樣強烈的挫敗和恥辱。這兩種情緒對他而言太陌生了,而正是這種陌生加劇了他的痛感。

  姨父長孫無忌曾對他說過,世家子弟入仕為官,不管哪方面都比寒門子弟有優勢,唯獨有一點遠遠不如。

  裴廷龍很好奇,問到底是哪一點。

  長孫無忌說:韌性。世家子弟從小養尊處優,凡事順風順水,往往養成驕矜自負之習,一旦時運不濟、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說白了便是三個字:輸不起。裴郎應知,這世上的成大事者,都有一個共性,便是輸得起——輸了再來,最後便贏了。老夫這話雖然不一定中聽,但卻是肺腑之言,萬望裴郎切記!

  裴廷龍記得當時聽見這些話,便在心裡笑長孫無忌迂腐刻板。類似這種戒驕戒躁、百折不撓的老生常談,他從六歲開蒙讀書的時候就懂了,何須你長孫相公耳提面命?

  然而此刻,裴廷龍卻發自內心地感激姨父,倘若不是他老早便給自己敲了警鐘,遇上今天這麼大的挫敗,自己很可能便喪失勇氣和自信了。

  黑夜沉沉,群山莽莽,裴廷龍不知道蕭君默逃向了何方,但是他已經知道:經受挫折是人生的題中之義,也是每個世家子弟必修的一課。所以,此刻的裴廷龍已決定要做一個輸得起的人,不管要跟蕭君默較量到什麼時候,他都樂意奉陪到底。

  蕭君默,從現在起,我裴廷龍就是你的夢魘。

  我會一直追逐你,纏繞你,直到你窒息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