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告密

  藍田縣的街頭,瘦弱的孟三郎像只瘟雞一樣被兩個彪形大漢從一家賭肆扔了出來,在大街上滾了幾滾,嚇得路人紛紛躲閃。

  「小子,有多遠滾多遠,沒錢就別在這裡充大爺!」一大漢罵罵咧咧,還朝孟三郎吐了口唾沫。孟三郎閃身躲過,接著一骨碌爬起來,梗著脖子道:「老子家裡有的是錢,別狗眼看人低!」

  「真是皮癢癢了,還敢嘴硬!」大漢一擼袖子上前要打,孟三郎撒腿就跑,嘴裡兀自罵罵咧咧。兩個大漢追了幾步,見這小子跑得快,便咒罵著放棄了。

  孟三郎在街上晃了一陣,聞到街邊小吃攤飄來的陣陣香味,不禁舔了舔嘴唇,肚中咕咕作響。他昨天大半夜從父親那裡偷了幾十貫錢,沒想到今早一進賭肆便輸個精光。他心中一惱,便藉故撒潑,結果就被轟了出來,此時飢腸轆轆,可身上卻半文錢都沒有。

  一想到回去又要挨揍,孟三郎就特別沮喪。

  十字街頭,一大堆人聚在一座木牌前圍觀著什麼,嚶嚶嗡嗡。孟三郎心下好奇,湊近一看,頓時傻了眼。只見木牌上貼著四張海捕文書,上面的畫像赫然正是蕭君默他們四人!孟三郎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細看告示上的文字,旋即弄清了原委。

  乖乖,老頭子窩藏的這些人居然是朝廷欽犯,這可是誅三族的大罪呀!

  孟三郎一陣心驚肉跳。

  「五百金啊,我的天!」旁邊一人驚嘆,「誰要是知道這四個人犯的下落,賞五百金啊,這得幾輩子才花得完?」

  孟三郎心裡驀然一動,又定睛一看,果然,海捕文書上白紙黑字寫著賞格:蕭君默二百金,辯才二百金,楚離桑五十金,米滿倉五十金。

  五百金?!

  奶奶的,老子要是有這麼多錢,別說進賭肆了,盤下它幾家都綽綽有餘!

  孟三郎這麼想著,心臟開始怦怦狂跳,連額角都沁出了汗珠。

  不遠處站著幾名捕快,正一臉警惕地看著過往路人……

  辯才聽完蕭君默的講述,淚水早已溢滿眼眶,連忙別過身去。

  楚離桑雖然親身經歷了母親慘死的一幕,但此時聽蕭君默重述一遍,心中結痂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撕開,忍不住躲在樹後潸然淚下。

  「蕭郎,」辯才穩了穩情緒,又懇切地看著蕭君默,「貧僧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將小女託付給你。你就聽貧僧一句勸,帶著桑兒遠走高飛吧!」

  楚離桑一怔。

  託付?怎麼突然就要把我託付出去了?我一個有手有腳的大活人,憑什麼要「託付」給誰啊?!

  蕭君默面露難色,猶豫了半晌才道:「法師,請恕晚輩直言,如今晚輩自身尚且難保,此外還有殺父之仇未報,有什麼資格應承您呢?」

  「殺父之仇?」辯才詫異。他只聽蕭君默提過他父親的身份,也知道其父是因《蘭亭序》而死,但具體是何情由卻一直未及問明。

  蕭君默把養父死因簡要說了一下,辯才不禁愕然。躲在一旁的楚離桑也聽得有些驚駭,一想像有人在水牢中被一群老鼠咬死的畫面,頓覺毛骨悚然。

  「殺父之仇,自當要報!」辯才道,「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蕭郎大可以先躲起來避避風頭,等日後時機成熟再動手。」

  「這種事自然是急不來的。」蕭君默苦笑,「我告訴法師這個,主要是想說,我一個身負血海深仇又見不得天日的逃犯,沒有資格保護令千金。」

  「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肯答應貧僧?」辯才有些失望。

  楚離桑越聽越不是滋味。

  這兩個大男人怎麼回事?一個硬要把自己託付出去,另一個又不情不願,這算什麼?我楚離桑又不是什麼物件,非得在你們這些男人手上倒騰不可?你蕭君默有什麼了不起?難不成我楚離桑離了你就不活了?

  楚離桑越想越氣,正想衝過去說個明白,忽又聽辯才道:「蕭郎,貧僧想聽你一句實話,你心裡到底有沒有小女?」

  蕭君默沒料到他會問得這麼直接,一時大為窘迫,愣怔著說不出話。

  從楚離桑站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見蕭君默的神色,只見他眉頭深鎖,嘴唇緊繃,一副要被人拉去砍頭的痛苦表情。楚離桑的心一下就涼了,而且沉沉地往下墜。沒想到,這麼長時間來,自己一直是自作多情,人家心里根本就沒有你!

  正當三人各懷心事、氣氛幾近凝固之際,斜刺裡突然躥出一人,把蕭君默和辯才都嚇了一跳。

  孟二郎臉色漲紅,像喝多了一樣,深一腳淺一腳跑到辯才跟前,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結結巴巴道:「伯父,他姓蕭的不要您女兒,我要!您把她託付給我吧,我一定拿命來保護她,我保證讓她一輩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此言一出,三個人頓時都愣住了。辯才和蕭君默面面相覷,躲在樹後的楚離桑則哭笑不得,心想今天是撞什麼邪了,怎麼一出比一出更荒唐可笑?

  辯才反應過來,慌忙上前攙扶:「二郎,有什麼事起來說,你……你這像什麼話。」

  「伯父,我知道我配不上您女兒,不過我是真心喜歡她的!」孟二郎執拗地跪著,同時瞥了蕭君默一眼,「不像某些人,對送上門的仙女還推三阻四,好像要他答應這門親事,就跟要拉他去宰了一樣,我……我孟二郎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蕭君默又好氣又好笑,竟不知該如何跟他理論。

  楚離桑再次啼笑皆非,不過孟二郎最後這句話倒是挺解氣。她忽然有點感激這個愣頭青,要沒有他出來「仗義執言」,蕭君默豈不得把尾巴翹到天上去!

  「伯父,」孟二郎兀自跪著不起來,甕聲甕氣道,「您今天要是不答應,我就一直跪在這兒,哪怕跪成一顆石頭!」

  楚離桑聞言,驀然有些感動,沒想到這世上還會有一個男人為自己說這種話。

  「聽說荊州有顆望夫石,」蕭君默笑道,「不知二郎想跪成什麼石頭?望婦石嗎?」

  孟二郎又漲紅了臉:「我……我對楚離桑是真心的,你這個薄情郎,你有什麼資格取笑我?」

  「我沒取笑你。」蕭君默道,「我是想勸你,別把求婚變成耍賴。」

  「我……我怎麼耍賴了?」孟二郎怒視著蕭君默,「男女之間貴在真情,我……我這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你開不開我不管,至少不要為難人家的爹。」蕭君默道,「你喜歡的是楚離桑,要跪也得去跟她跪啊,答不答應得看人家姑娘的意思,你在這兒跟老人家較什麼勁?」

  孟二郎下意識地瞥了楚離桑藏身的大樹一眼,道:「我的真心,她……她會看見的。」

  蕭君默察覺他目光有異,剛把頭轉過去,就見楚離桑徑直從樹後走了出來,眼裡含著深深的不忿和幽怨。

  完了!蕭君默在心裡一聲哀嘆,沒想到她竟然一直躲在這裡,這回可解釋不清了。

  辯才一看,頓時也是一臉愕然。

  「你們三個男人有意思嗎?」楚離桑掃了他們一眼,「我楚離桑又不是一個物件,可以任由你們私相授受。今天我就把話放這兒,我楚離桑這輩子嫁不嫁、嫁給誰,都由我自己做主,不勞各位操心,更不必有誰因此為難得要死。這世上誰缺了誰不能活呢?」

  辯才大為尷尬:「桑兒,你聽爹跟你解釋……」

  「行了,都散了吧,看樣子又要下雨了,當心天上打雷。」楚離桑冷冷道,故意瞟了蕭君默一眼,「不管哪個真心哪個薄情,都要當心被雷劈著!」

  說完,楚離桑便把三個一臉窘迫的男人扔在原地,逕自揚長而去。

  夾峪溝的孫氏宗祠裡,白髮蒼蒼的老村正正俯首在祖宗牌位前上香。

  一個嘴裡鑲著兩顆金牙的中年村民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大喊道:「六叔,六叔,出事了,咱村要出大事了!」

  村正不慌不忙地繼續上香,然後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這才拄著龍頭枴杖轉過身來,看著金牙:「跟你講過多少回了,不管遇上什麼事,都要沉著冷靜、寵辱不驚,可你就當耳旁風!這回又怎麼啦?」

  「大事不好了,孫阿大家裡頭住的那些人,都是朝廷欽犯啊!」

  夾峪溝是個小地方,生人住進來很難不被發現,蕭君默深知這一點,所以住進來的第二天便主動來到祠堂拜會了村正,以執行秘密任務為由,說要在此暫住幾日,請村正務必保守秘密。村正跟蕭君默也算一回生二回熟,而且對他印象還不錯,於是沒有多想,當即滿口答應。

  此刻,乍一聽金牙之言,饒是老村正如何強作鎮定,臉色也稍稍變了:「你說什麼?朝廷欽犯?你是怎麼知道的?」

  金牙抖抖索索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張海捕文書。紙張被揉得皺皺巴巴,可蕭君默的畫像還是清晰地呈現在了村正眼前。

  「我今天一早進城,就看見他們四個人的告示,在整個縣城裡貼得到處都是,我就偷偷撕了這一張下來。」金牙顫聲道,「六叔,窩藏欽犯可是重罪啊!我原本尋思著去衙門告發,可一想這麼大的事,還是得跟您老請示一下,所以就趕回來了。六叔,您說這事該咋辦?」

  老村正不說話,半晌才忽然反問:「依你看,這事該咋辦?」

  金牙一愣:「告發呀,這還用說!告發他們就能得五百金的賞錢,不告發咱全村的人都得遭殃!只要您老點個頭,我現在立馬趕回縣城去!」

  老村正又沉吟片刻,然後斜了他一眼:「這事還有誰知道?」

  「我一回來就上您這兒來了,沒別人。」

  老村正點點頭:「也好,那你現在馬上就去。」

  金牙大喜,轉身朝門口飛奔而去。老村正眯眼看著金牙的背影,眼中閃爍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光芒。

  一隊黑甲飛速馳來,停在了藍田縣廨門前。馬匹不斷噴著響鼻,顯得疲累已極。

  為首的桓蝶衣全副武裝、英姿颯爽,神色卻有些倦怠和煩躁。她身旁跟著一名女子侍從,名叫紅玉,是桓蝶衣在玄甲衛中最要好的姐妹,也是她的副手。桓蝶衣此次瞞著李世勣偷偷出來,不算正式執行任務,所以沒敢叫上紅玉,不料紅玉次日便趕到藍田找到了她。桓蝶衣詫異,問她怎麼來了。紅玉悄悄告訴她是李大將軍命她來的,以便桓蝶衣有個照應。桓蝶衣大為感動,心想無論如何舅父還是最疼自己的。

  二人匆匆下馬,大步跨進縣廨大門。當地縣令趕緊迎了出來,一看桓蝶衣臉色,就知道今天跟往常一樣,又撲空了。

  自從貼出海捕文書,藍田縣每天都能接到三五個線報,且都言之鑿鑿,不料桓蝶衣、羅彪等人率玄甲衛頻頻出動,到頭來都被證明是假消息,害得玄甲衛諸人天天疲於奔命卻又徒勞無功。

  「崔明府,你的線報到底有沒有准譜,三番五次讓我撲空!」桓蝶衣一邊大步往裡走著,一邊埋怨道。

  唐代一般稱縣令為明府。崔縣令在一旁緊跟,滿臉賠笑:「真是對不住桓隊正了,本縣也不想讓您白跑啊。都怪那五百金的賞格太誘人,惹得一幫刁民扶風捉影、競相告密,回頭我一定抓幾個重重懲辦!」

  「賞格是聖上定的,你自己消息不確就怪聖上,這合適嗎?」桓蝶衣斜了他一眼,腳步不停。

  崔縣令一驚,慌忙道:「不不不,本縣哪敢呢?我就這麼順嘴一說,完全是無心的……」

  「看來你們縣的人都喜歡順嘴一說,那幫刁民都是跟您崔明府學的吧?」

  崔縣令大窘,正想再說幾句奉承話,桓蝶衣已經大步走進了正堂後面的一座小院落,紅玉伸手一攔:「崔明府請留步,我們隊正要寬衣歇息了。」

  「是是是,桓隊正辛苦,是該歇歇了。」崔縣令賠笑道,「本縣馬上命人備膳……」

  紅玉不理他,一轉身,啪的一聲關上院門。

  崔縣令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小聲嘟囔:「牛皮哄哄的,不就仗著有個當大將軍的舅父嗎?嘁!」

  院門突然又拉開了,紅玉直直盯著他:「崔明府還有什麼吩咐?」

  崔縣令乾笑了幾聲,連忙拱拱手,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

  桓蝶衣走進屋裡,把頭盔和佩刀隨手扔在案上,然後也把自己重重扔在了床榻上,雙目無神地盯著房梁發呆。紅玉倒了一杯水,走到床邊:「蝶衣姐,要不咱就歇兩天吧,這藍田縣的山溝溝那麼多,天天這麼跑,別說人了,馬都得跑死!」

  桓蝶衣翻身坐起,接過水杯,咕嚕嚕一口氣喝完,順手就把杯子扔到了地上,哐啷一聲,杯子摔成了六七瓣。紅玉嘆了口氣,在一旁坐下:「姐,你說蕭君默他們會不會早就出了武關?」

  「不可能!」桓蝶衣又往榻上一倒,「武關現在就是銅牆鐵壁,除非他們長了翅膀飛過去。」

  紅玉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欲言又止。桓蝶衣仍舊盯著房梁,忽然開口道:「丫頭,你想問我是不是還惦記著蕭君默吧?沒錯,我是還惦記著他,所以我現在是既想抓他又怕見到他,這麼說你明白了吧?你也別問我怎麼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紅玉愣了愣,旋即撲哧一笑:「什麼話都讓你說了,我在你跟前就跟個傻瓜似的。」

  「我倒情願自己變成傻瓜,這樣活著就不累了……」桓蝶衣說著,突然抓過枕頭矇住了腦袋。紅玉看見枕頭在微微顫動,鼻頭不由得一酸。這時,外面響起了急促的拍門聲。桓蝶衣馬上背過身去,悶聲道:「就說我頭疼躺下了,誰來都不理他。」紅玉聽出桓蝶衣的聲音帶著哽咽,不禁輕嘆一聲,掀起被子蓋在她身上,才走出去開門。

  院門一開,滿頭大汗的羅彪便大步闖了進來。

  「羅隊正?你不是去牛頭溝了嗎?」紅玉看他神色有異,心頭一驚,「是不是……抓到人了?」

  「抓個屁,又白跑了一趟!」羅彪粗聲粗氣道,話一出口才意識到說話不雅,趕緊歉然一笑,「對不住啊紅玉,跟弟兄們糙話說慣了……」

  「得了得了,我還不知道你!」紅玉白了他一眼,「沒抓到人你急什麼?」

  羅彪嘿嘿一笑,撓了撓頭,旋即正色道:「是這樣,剛剛又得到個消息,說蕭將軍他們躲在夾峪溝……」

  「去去去,蝶衣姐累壞了,這會兒正休息呢!」紅玉沒好氣道,伸手就把他往外推,「管他什麼破消息,叫那個崔縣令自個去。」

  「哎哎,你別推我呀!」羅彪急道,「這回不是崔縣令的消息,是有人親口告訴我的。」

  「這不一樣嗎?藍田刁民的消息哪回是真的?」

  「這回真不一樣!你聽我說,我剛剛一進城門,一個愣頭愣腦的傢伙就攔住了我的馬,說蕭將軍四個人就躲在夾峪溝。我原本不信,可聽他說了些具體情況,竟然全都說中了,這可是蒙不了人的啊!」

  紅玉一愣:「你確定?」

  「千真萬確!四個人的情況都說得一清二楚,我看這回十有八九沒跑了!」

  紅玉略為沉吟,道:「要不你先帶人過去,蝶衣姐實在是累壞了,得讓她休息一下……」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紅玉?」羅彪愁眉苦臉,「倘若真是蕭將軍他們,你說我該怎麼辦?到底是抓還是不抓?」

  紅玉這才反應過來,羅彪跟蕭君默情如兄弟,肯定也不想抓他,這才來找桓蝶衣商量。問題是桓蝶衣也正在為這事犯愁呢,抓還是不抓,到底該問誰去?

  見紅玉悶聲不響,羅彪在一旁急得團團轉。正在這時,裡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桓蝶衣站在門洞裡,面無表情道:「進來說話吧。」

  楚離桑逕自下山後,孟二郎頗感無趣,只好從地上起來,沖辯才點了點頭,然後狠狠瞪了蕭君默一眼,也悻悻然下山去了。

  蕭君默覺得好笑,可不知為何卻笑不出來。

  「沒想到,這孟家二郎竟是個痴情種啊!」辯才搖頭感嘆。

  蕭君默撇撇嘴:「痴固然是痴,情種卻未必。他若真是情種,就該在這兒跪著別起來。」

  「你這要求也太高了吧?」

  「他自己說的呀!您若不答應,他就在這兒跪成一顆石頭,這會兒幹嗎不跪了?」

  「他也就打一個比方,以表精誠之心嘛。」

  蕭君默不想再糾纏這個話題,便道:「法師,說正事吧,咱們在這兒待的時間也不短了,此地恐不宜久留。我覺得,該盡快動身了。」

  不知為何,從早上孟大郎離開之後,他心裡就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的傷都好了?」

  蕭君默舒展了一下筋骨:「早就沒事了。」

  「也好。夜長夢多,咱們今天就走。」

  「法師走藍田、武關這條路,必是打算下荊楚。如果我所料不錯,法師應該是想去荊州江陵吧?」蕭君默當初追查辯才時,便已將他早年的行蹤摸得一清二楚。武德初年,辯才曾跟隨智永在江陵大覺寺待了幾年,而當時大唐尚未統一天下,江陵仍是南梁蕭銑的地盤,所以蕭君默推測,當時智永和辯才肯定是在暗中輔佐蕭銑,而江陵現在一定還潛伏著天刑盟的舊部。如今辯才一出長安便往東南方向走,顯然正是要去江陵,目的便是尋找天刑盟的某些分舵,設法阻止冥藏重啟天刑盟。

  辯才對蕭君默犀利的判斷力早已見怪不怪了,聞言沉默片刻,便點了點頭。

  「可法師想過沒有,從這裡去荊楚,前有藍關,中有牧虎關,後有武關,可謂關隘重重。尤其是武關,現在定然是重兵把守,咱們怎麼過去?」

  「蕭郎所言甚是,貧僧這幾日也一直為此犯愁呢。」辯才嘆了口氣,「不瞞蕭郎,貧僧原本是打算在消息到達武關之前一鼓作氣闖過去,可後來不就在這夾峪溝耽誤了這些日子嗎……」

  蕭君默一笑:「那天在韓公阪,法師一意要把我甩掉,原因也正是在此吧?」

  辯才尷尬:「蕭郎勿怪,貧僧也是不得已,不過貧僧絕不是罔顧蕭郎性命,只是希望你找個安全的地方養傷……」

  蕭君默擺擺手:「法師不必解釋,我不怪您,拖著一個重傷員跑路,誰都會有顧慮。既然是因我的傷才耽誤了時日,那現在就該由我想辦法,把大夥帶出去。」

  辯才正自犯愁,聞言一喜:「蕭郎有何良策?」

  「既然武關道走不得,那咱們就另闢蹊徑。」蕭君默看上去胸有成竹。

  「另闢蹊徑?」辯才蹙眉,「這莽莽大山,哪裡有路可走?」

  「世上的路,不都是人走出來的嗎?」蕭君默神秘一笑。

  辯才看著他:「莫非……蕭郎識得什麼秘道,可以繞過此三關?」

  蕭君默又笑了笑,撿起一根樹枝,開始在地上比畫起來:「這是咱們目前所在的夾峪溝,若按正常驛道走,必須翻越七盤嶺,經商州城,過龍駒寨,方至武關,自然是關隘重重。可是,如果我們不走尋常路,而是先往東南行幾十里,至北渠鋪便折往西南,經石門山再朝南行,不就能另闢蹊徑了嗎?」

  辯才凝神看著蕭君默在地上畫出的線條,疑惑道:「可石門山左右不是還有庫谷關和大昌關嗎?即使這兩個關隘的防守沒有武關嚴,要想硬闖也絕非易事!」

  「晚輩又沒說要硬闖。」

  辯才又想了想,恍然道:「你是想從這兩個關隘的中間穿過去?」

  蕭君默點點頭:「晚輩曾經追捕過一夥江洋大盜,在這秦嶺大山中闖過一回,也算蹚出了一條道,現在不妨再走一次。」

  辯才不無擔憂:「可據我所知,庫谷、大昌均是險關,關南皆為崇山峻嶺,除了懸崖峭壁就是深澗湍溪,又多有猛獸出沒,縱使蕭郎識得秘道,恐怕也是一條千難萬險之路啊!」

  蕭君默從容一笑:「若是坦蕩如砥的尋常路,走起來不就沒意思了?只有那人跡罕至之處、奇崛艱險之所,才能欣賞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絕美風光。法師說是嗎?」

  二人對視著,會心一笑。

  辯才不禁在心裡感嘆,這個蕭君默雖然年紀輕輕,但他的修為卻已遠遠超越世俗之人,甚至讓自己這個出家多年的修行人也望塵莫及——縱然是在逃亡,他也從未丟失一顆從容曠遠、超然物外之心!

  桓蝶衣的房間裡,氣氛壓抑。三人面對蕭君默的事情,心裡都充滿了矛盾和糾結。到底該不該抓,成了橫亙在他們面前一道無解的難題。

  羅彪看了看桓蝶衣,又看了看紅玉,小心翼翼道:「要不,我索性把告密的那傢伙宰了,咱就當……就當從來不知道這個消息?」

  「你這麼做,對得起身上披掛的甲冑嗎?」桓蝶衣冷冷道。

  羅彪下意識低頭一看,苦著臉道:「那咋辦?要不就先到夾峪溝把人帶回來,慢慢再想法子?」

  「藍田縣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你抓了人,還能想什麼法子?」桓蝶衣又道。

  羅彪急得跳了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你說個辦法。」

  「辦法倒是有一個。」

  羅彪一喜,又坐了下來:「啥辦法,快說!」

  桓蝶衣看著他,神情冷得讓人害怕:「先把我殺了,你再去抓蕭君默。」

  「那你還不如先把我殺了!」羅彪氣呼呼道。

  「那也成,讓紅玉把咱倆都殺了,」桓蝶衣雙目無神,不知看著什麼地方,「這樣就一了百了了。」

  羅彪哭笑不得,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紅玉。

  「你別看我。」紅玉沒好氣道,「蝶衣姐要是死了,我也絕不獨活。」

  羅彪哭喪著臉,又呆坐了半晌,突然站起身來:「得,你們都沒辦法,那就照我的來,老子這就去把那個告密的宰了!」

  桓蝶衣和紅玉對視一眼,想說什麼,卻又都無言。

  羅彪大踏步走了出去,猛地拉開院門,一張英俊卻稍顯陰鷙的臉龐倏然出現在他眼前。羅彪一驚,慌忙躬身一揖:「卑職……卑職見過裴將軍。」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是為了提醒裡屋的桓蝶衣和紅玉。

  眼前這個人是長孫無忌的妻甥,名裴廷龍,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不久前剛從兵部調到玄甲衛,官任從三品的右將軍,坐了玄甲衛的第三把交椅。羅彪萬沒料到他會在這時候出現,更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到此,心裡竟有些緊張。

  「免禮。」裴廷龍淡淡道,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崔縣令弓著身子緊隨其後。桓蝶衣和紅玉聽到聲音,趕緊出來見禮,心中都覺詫異。

  「蝶衣,才幾日不見,你竟瘦了這許多。」裴廷龍走到面前,關切地看著她,「看你臉色這麼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桓蝶衣不自在地退了一步,俯首道:「多謝裴將軍關心,屬下沒事。」

  「你急於抓捕逃犯是對的,但也不能太辛苦啊!」裴廷龍語氣溫和,卻有意無意把重音落在了「逃犯」二字上,在桓蝶衣聽來分外刺耳。

  自從此人來到玄甲衛,就對桓蝶衣格外慇勤,每次照面都是一番噓寒問暖,搞得桓蝶衣很不自在。作為頂頭上司,此刻裴廷龍突然出現在藍田,顯然不是什麼好事——尤其是在蕭君默行蹤剛剛暴露的這個節骨眼上,他的到來更是讓桓蝶衣深感不安。

  「不知將軍為何突然到此?」桓蝶衣忍不住試探,「屬下未曾遠迎,真是失禮。」

  「咱倆就不必見外了。」裴廷龍笑,「不過,聽你這口氣,似乎不太歡迎我?」

  「屬下不敢。」

  「其實我早該來了,只是庶務繁忙,一直抽不開身。」裴廷龍依舊面帶笑容,「加之長孫相公最近總攬尚書、門下二省大政,也交辦了一些事情,我緊趕慢趕地交了差,這才得空過來。還好,總算沒有來遲。」

  桓蝶衣一聽最後這句弦外有音,剛要發問,一旁的崔縣令便媚笑道:「是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二位隊正忙活了十來天,也不見逃犯蹤影,可裴將軍剛一來,逃犯就無所遁形了,可見將軍神威赫赫,連老天都垂青啊!」

  桓蝶衣和羅彪聞言,不禁對視了一眼,目光中泛出了相同的驚懼。很顯然,紙包不住火,裴廷龍肯定已經見過告密者,也掌握確鑿消息了。

  「羅隊正,」裴廷龍把臉轉向羅彪,「方才你走得那麼急,是不是要到夾峪溝抓捕逃犯?」

  羅彪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說了聲「是」。

  「那好,事不宜遲,你即刻召集所屬人馬,隨本官同去夾峪溝。」裴廷龍一聲令下,然後看著桓蝶衣,「蝶衣,你要是身體不適,今天就不必去了。」

  桓蝶衣艱難地搖了搖頭:「不,屬下職責在身,不能不去。」

  裴廷龍盯著她,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也好,蕭君默畢竟跟你同僚一場,還是你的師兄,你最瞭解他,有你在,興許有利於抓捕。」

  桓蝶衣苦笑:「有裴將軍親自坐鎮指揮,何愁不能手到擒來?」

  裴廷龍大笑:「好!有你這句話,想必蕭君默今日插翅難逃了!」

  蕭君默下山的時候,看見一片山坡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鳶尾花,在風中款款搖擺,不禁心中一動,便讓辯才先走,然後精挑細選地采了數十朵,攏成一束,快步走回山下。

  方才在山上傷了楚離桑的心,蕭君默只好給她送花賠罪了。

  回到孟宅,剛走到楚離桑的屋門口,蕭君默就聽見屋裡傳出她和孟二郎的說話聲。他眼睛一轉,便悄悄挪到窗口,抻長脖子往裡一探。

  只見孟二郎正帶著一臉又甜又膩的笑容,把一頂用鳶尾花編成的花環戴在楚離桑頭上。楚離桑雖然有些羞澀,卻沒怎麼拒絕,而是任由他戴了上去。孟二郎馬上又慇勤地捧來一面銅鏡,讓她左照右照,嘴裡還不停說著肉麻的話。

  看這小子笨嘴拙舌的,沒想到追姑娘倒挺有一套。蕭君默看著自己手裡那束花,不免撇了撇嘴。這時,米滿倉恰好從屋裡出來,蕭君默便隨手把花扔給了他。

  「這,這是,幹啥?」

  「送你了。」蕭君默道。

  「送,送我花?!」米滿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蕭君默不再理他,徑直敲門:「離桑,你在嗎?」

  「什麼事?」楚離桑答言,口氣卻明顯不太好。

  「開個門,我有話跟你說。」

  屋裡靜默了片刻,然後門開了,不想卻是孟二郎站在門洞裡,手裡拿著花環,一臉警惕地看著蕭君默。

  「什麼話,說吧。」屋裡的楚離桑冷冷道。

  「我能進去嗎?」

  「不能。」

  孟二郎見楚離桑對蕭君默如此冷漠,不禁得意一笑。

  蕭君默也笑了笑,忽然回頭對米滿倉道:「滿倉,你不是想學編花環嗎?你瞧,人家二郎編得多好看!」說著趁孟二郎不備,一把搶過他手裡的花環,扔給米滿倉,「好好跟二郎學學。」

  米滿倉慌忙接住,卻一臉懵懂。

  孟二郎一驚,趕緊朝米滿倉跑過去。蕭君默趁勢進屋,反手把門一關,用後背抵在門板上,對楚離桑笑了笑:「連門都不讓我進,你好狠心哪!」

  「有什麼話就說。」楚離桑依舊板著臉。

  「那好吧。」蕭君默點點頭,「我是想跟你說,二郎那個花環配不上你。」

  「可人家有心哪,就沖這份心意,我就很感動。」楚離桑故意笑得很燦爛。

  「那是,別說你,我看了也很感動。不過,他這花三兩天就謝了,感動過後只能徒增傷感。我倒是知道有一種花,聽說可以終年盛開、永不凋謝,你想不想去看看?」

  「胡扯!」楚離桑道,「花開花謝是世間常理,世上哪有開不敗的花?」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若不信,不妨隨我去看看?」蕭君默面帶笑意地看著她。

  「去就去。」

  楚離桑站起身來,心想本姑娘倒是真想見識一下,什麼花會永遠不敗。

  當楚離桑一眼看見這片盛開著鳶尾花的山坡時,頓時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

  她瞬間便體會到了蕭君默的用心,心裡不由得一陣感動。

  漫山遍野的花兒在風中搖曳,楚離桑情不自禁地跑進了花海,用手輕輕撫過那些紅的、紫的、藍的、黃的、白的花瓣,感受著花瓣上的雨珠沾在指尖上的清涼之感,聞著瀰漫在空氣中的濃郁花香,不覺閉上了眼睛。

  「這裡美嗎?」蕭君默走到她身後,柔聲道。

  楚離桑依舊閉著眼睛:「美是美,不過你說謊了。」

  「我哪裡說謊了?」

  楚離桑轉過身來:「這裡的花跟二郎采的花是一樣的,都是鳶尾花,可你卻說這花永不凋謝,這不是說謊嗎?」

  蕭君默一笑:「只要這些花開在你的心裡,它們怎麼會凋謝呢?無論時隔多久,只要你永不忘卻,它們便會在你的心裡一直盛開。我說得不對嗎?」

  楚離桑聞言,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溫潤之感,嘴上卻道:「你倒是會說話,可惜還是詭辯。」

  「詭辯也好,說謊也罷,」蕭君默淡淡笑道,「我只是覺得,唯有這一片大氣磅礴、生機盎然的花海,才能配得上你,至於花環那種東西嘛,未免小氣了些。」

  楚離桑心中又是一動,卻不願讓蕭君默看出心思,旋即轉過身,徑直朝前走去。

  兩人信步徜徉在花海之中。楚離桑走著走著,驀然想起了以前和母親、綠袖一起到伊闕郊外踏青的情景,眼睛不由得迷濛了起來。

  「小時候常聽我爹說,人間聚散無常,要珍惜和親人在一起的每一天,可我當時頑劣無知,聽不懂他的話,總覺得一家人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楚離桑微微有些哽咽,「現在我娘走了,綠袖也不知身在何方,我才知道,原來以前的日子是那麼幸福。」

  「人就是這樣子,往往失去以後才懂得珍惜。」蕭君默勸慰道,「所以,最好的緬懷過去的方式,不是悼唸過去,而恰恰是珍惜現在。我想,你娘的在天之靈,一定也不希望你活在過去。」

  「是啊,你說得對。」楚離桑笑了笑,「所以我現在,就要珍惜跟我爹在一起的日子,幫他做完他想做的事,然後找到冥藏,為我娘報仇。」

  蕭君默看見她終於笑了,心中大感寬慰:「好久沒看你笑了,你一笑起來,好像整片天空都亮了。」

  「你就會說好聽話糊弄人。」楚離桑嬌嗔地白了他一眼,「那我要是陰著臉,你的天是不是就黑了?」

  「何止是天黑了?」蕭君默笑道,「方才在山上,看你那麼不高興,我心裡就一陣打雷一陣下雨的。」

  楚離桑又白了他一眼,不過心裡卻很受用。

  蕭君默看她心情好了許多,便正色道:「方才,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打算今天就離開這裡。」

  楚離桑聞言,表情凝重了起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咱們能走出這片大山嗎?」

  「放心吧,天無絕人之路,我們一定出得去。」

  聽他說得這麼肯定,楚離桑頓覺心安了一些。從被他救出宮的那一刻起,只要跟他在一起,楚離桑便會有一種很充實的安全感,假如沒有蕭君默,她知道自己和父親一定無法逃脫朝廷的魔爪。想到這裡,心裡不禁又對他湧起了感激之情。

  「你的傷……都好了嗎?」

  「當然。」蕭君默笑道,「有你這麼好的廚子天天伺候著,我要再不好,既對不起那些野味,也對不起你不是?」

  「你別辜負那些野味,就算你有良心了。至於我嘛,照顧你純屬報恩,你可別多想。」

  「我沒多想呀,我只是比較享受被人報恩的感覺而已。」

  楚離桑哼了一聲。

  蕭君默嘿嘿一笑。

  午時二刻時分,在夾峪溝西北方的一座山峰上,裴廷龍負手而立,俯瞰著腳下的這座小山村,一臉志在必得之色。

  十幾名精幹的玄甲衛在他身後站成一排。片刻後,裴廷龍的副手、郎將薛安匆匆跑過來,躬身道:「稟將軍,所有人員都已進入指定位置,夾峪溝的所有出口也已全部封死!」

  裴廷龍沒有回頭,沉聲道:「羅彪和桓蝶衣身邊,都有咱們的人吧?」

  「遵將軍命,已經派弟兄們盯住了。」

  「嗯,這就好。此二人,一個是蕭君默的兄弟,一個是他的師妹,咱們可不能指望他們會真心抓捕逃犯。」

  「是的,照將軍吩咐,一旦二人稍有異動,即刻拿下。」

  「對桓隊正要區別對待,畢竟是大將軍的外甥女,何況是姑娘家,切不可粗魯。若真有異動,把局面控制住即可,人直接帶來見我。」

  「是,這個也吩咐下去了,請將軍放心。」

  「東邊那座大院落,是何處所?」裴廷龍忽然眯眼望著遠處。薛安道:「是該村的祠堂。」裴廷龍若有所思:「安排人手了嗎?」薛安一愣:「咱們現在是把重兵佈置在目標周圍和外圍的幾個路口,至於這個祠堂,三面環山,估計不太可能……」

  裴廷龍猛然回頭,目光凌厲:「別忘了咱們的對手是誰,任何疏漏都可能被他利用!」

  薛安慌忙低頭:「是,屬下這就派人過去守著。」

  「那裡是全村的制高點,務必放兩名最好的弓手在屋頂上,其他人就近埋伏。」

  「得令!」薛安領命而去。

  裴廷龍重新凝視著山下,慢慢把目光聚焦到了村落的東北角——那裡坐落著五六間簇新的大瓦房,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子的一隅。

  按計畫,大約一刻之後,玄甲衛就要對這個地方展開圍捕行動。

  在裴廷龍身後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兩名甲士一左一右看守著一個人,他就是告密者。

  蕭君默和楚離桑回到孟宅後,立刻分頭打點行囊。

  蕭君默在屋裡拾掇著,無意中瞟了窗外一眼,心中忽然生起一絲怪異之感。他旋即走到窗前,把窗戶全部打開,凝神望著周圍異常寧靜的一間間村舍,然後又稍稍抬高視線,注視著這些村舍的屋頂,眉頭不覺漸漸蹙緊:「滿倉,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咋了?」一旁的米滿倉趕緊湊到窗前。

  「你不覺得太安靜了嗎?」

  米滿倉左看右看,有些蒙:「咋,咋說?」

  「附近這些村舍都養了狗,可今天一條狗都沒叫;還有,現在是午時,照理各家各戶都在生火做飯,可你看房頂那些煙囪,一絲炊煙都沒有,也聞不到半點煙火味;另外,平日總有些孩童在外面嬉鬧,今天卻一個都不見。所有這些,你覺得正常嗎?」

  米滿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困惑道:「咋,咋會這樣?」

  「附近的狗一條都不叫,很可能是被人殺了;沒人做飯,也不見孩童嬉鬧,說明有人殺了狗之後,又把周圍的村民全都控制了。」

  米滿倉瞪大了眼睛:「莫非,是玄,玄……」

  「沒錯,」蕭君默神情肅然,「他們到了。」

  米滿倉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們,咋,咋就來了?」

  蕭君默眉頭緊鎖:「孟家三郎昨天大半夜就進城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是個賭鬼,手頭永遠缺錢,如果我猜得沒錯,他肯定是在城裡看見了海捕文書……」

  米滿倉聽不下去了,慌忙抱起自己的大包裹,裡面是沉甸甸的三十幾錠金子和其他細軟:「那還,磨,磨蹭啥?快跑,跑吧!」

  「來不及了。」蕭君默最後看了外面一眼,關上了窗戶,「看這情形,玄甲衛肯定把周圍村舍和夾峪溝的所有出入口全都控制了。」

  米滿倉一屁股坐在了土炕上,眼神因恐懼而發直。

  蕭君默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叫上辯才,一起來到了孟懷讓房中,把目前的形勢告訴了二人,然後向孟懷讓鄭重致歉。孟懷讓因舊傷復發臥榻多日,此時一聽,卻並不驚訝,只淡淡一笑:「蕭郎不必致歉,我既然敢收留你們,便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孟某這條命,是從玄武門撿回來的,多活了這些年,早就賺了!」

  蕭君默歉然道:「話雖如此,但蕭某連累了先生一家人,還是愧悔無地,而今之計,先生只有把我交出去,才能避免殺頭之禍。」

  孟懷讓立刻拉下臉來:「蕭郎這麼說,把我孟懷讓當成什麼人了?」

  蕭君默苦笑了一下:「先生,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跟你明說了。玄甲衛突然到此,必是有知情人告密,而我懷疑,此事是三郎所為,所以先生只有順水推舟把我交出去,並告訴玄甲衛,告密之事正是你授意的,這樣才能保住先生一家老小的性命。倘若不這麼做,而是跟玄甲衛硬拚,我固然逃不過,就連先生父子四人也只能白白犧牲。」

  孟懷讓一聽告密者是三郎,頓時氣得渾身發抖:「這個逆子!我要親手殺了他!」

  「蕭郎,」一直沉默的辯才忽然開口道,「應該自首的人不是你,而是貧僧。因為皇帝真正要抓的,其實只有貧僧一人,只要我答應把《蘭亭序》的秘密全都告訴他,定然能夠換取你們所有人的性命!」

  「法師,請恕晚輩斗膽問一句,您這麼多年守護《蘭亭序》的秘密,所為何來?」

  辯才一聲長嘆:「當年先師命組織沉睡,既是為了天下安寧,也是為了讓本盟的弟兄及其家人,從此都能像普通人一樣,過上太平安生的日子。」

  「既然如此,那您一旦供出《蘭亭序》的秘密,不是把天刑盟所有人都害了嗎?」

  「貧僧自然不想這麼做。」辯才罕見地變了臉色,「可要讓貧僧眼睜睜看著你去赴死,也斷斷辦不到!」

  蕭君默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看來,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因為每個人都打算犧牲自己保護別人,到頭來就是所有人都活不成!

  難道,真的只能束手待斃,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蕭君默焦急地思考著對策。

  他很清楚,玄甲衛一旦完成布控,很快便會發起攻擊,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