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山脈深處,重巒疊嶂,溝深谷狹。
蕭君默四人越過溪澗後,進入了對岸的森林,然後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當初追捕江洋大盜時走過的山道。這條山道論路程並不長,只有四十多里,卻異常奇崛險要,其間多有懸崖峭壁,只能把身體貼在崖壁上,手腳並用地攀著岩石走過;還有些地方是深達數十丈的幽谷,只能靠藤繩一點一點地往下縋;行走在暗無天日的深谷中,更會不時遭遇虎、狼、黑熊、獵豹等猛獸,稍不留神就可能成為它們的美餐。因此,四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走得很慢,每天只能走五六里,其間好幾次還迷失了方向,走了不少冤枉路。
就這樣步履維艱地走了七天,一行人終於奇蹟般地從莽莽群山中穿越而出,在第八天晌午時分爬上了一座山頭。四人一起站在山峰上俯瞰,只見一條可通車馬的道路就橫臥在山腳下。蕭君默和辯才如釋重負地笑了,而楚離桑和米滿倉則忍不住發出了歡呼。
這就是義穀道,又稱秦楚古道,是由秦入楚的咽喉要道,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
看見它,就意味著最艱辛的一段路程結束了。順著它往南走三十餘里,就可到達豐陽縣,然後乘船沿祚水、洵水南下,頂多一天就可以走出秦嶺山脈抵達漢水了。
四人在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裡歇腳吃飯,順便跟村民買了一些乾淨衣服,換掉了身上充斥著汗臭味的破衣爛衫,然後又每人戴上了一頂箬笠,乍一看便與本地鄉民完全無異了。午後,他們沿著與義穀道平行的山路一直走了三四十里,繞過了豐陽縣,然後潛行至縣城南面,於黃昏時分來到了祚水旁的一個小渡口。
夕陽下,緩緩流淌的祚水泛著金色的波光,兩岸的村舍炊煙裊裊,幾隻蒼鷺拍打著翅膀低低掠過水面,遠處歸家的牧童正騎在牛背上吹響悠揚的竹笛……
連日來疲於奔命的四個人站在渡口旁,看著這寧靜祥和、美得恍若圖畫的鄉野景緻,不禁都有些呆了。蕭君默驀然想起跟吳王李恪的那次閒談。李恪笑他胸無大志,說他不如去當個田舍夫,他半開玩笑說:指不定哪天機緣成熟,我還真當田舍夫去了。
此時此刻,蕭君默恨不得放下一切,就此終老在這青山綠水之間。然而他知道,這對他而言純粹是一種奢望。問題倒不是他現在是在逃亡,而是因為他還有殺父之仇未報,還有身世之謎未解,同時放不下的,還有與他糾纏不清的《蘭亭序》之謎,以及對辯才、楚離桑父女的深深虧欠,連同對蔡建德和孟懷讓父子所欠下的良心債……
一個人背負著這麼多沉重的東西,又怎麼可能逍遙於山水之間呢?
蕭君默苦笑。
「幾位客官上船不?老漢這就搖櫓開船啦!」渡口停著一艘櫓船,船上的老艄公一聲大喊,拉回了蕭君默的思緒。
「老丈這船行到何處?」蕭君默問道,銳利的目光卻迅速掃過船上的十幾名乘客,然後又回到老艄公身上。乘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上去都是純樸鄉民,沒什麼異常;老艄公鬚髮斑白,臉膛黑紅,袖子和褲管高高挽起,手臂和小腿的肌肉都很結實,一副常年行船、風吹日曬的模樣,身份應該也沒問題。
「去洵陽。」老艄公道,「上了老漢的船,今夜便可到歸安鎮,幾位客官尋個客棧打尖過夜,明日一早再上船,晌午便可到洵陽了。」
蕭君默與辯才交換了一下眼色,彼此都覺得目前的情況是安全的。蕭君默隨即率先踏上艞板,辯才、楚離桑、米滿倉緊隨其後。此時前面也有人正在登船,艞板上一下站上了七八個人,頓時有些晃晃悠悠。一個穿著紅色長裙的妙齡女子走在蕭君默前面,似乎被晃蕩的艞板嚇到了,下意識往後一退,恰好踩到了他的腳。蕭君默吃痛,忍不住「噝」了一聲。女子越發慌亂,又踩到了自己的曳地長裙,頓時發出一聲驚叫,身子往旁邊一歪,眼看便要落水。蕭君默趕緊伸手,一把扶住了她。女子腳下發軟,無意間整個人便靠在了他的懷裡。
一陣奇異的清香混合著年輕女性特有的體香撲面而來。蕭君默臉色一紅,連忙抓著她的雙肩把她推開了一些:「姑娘小心!」
女子回頭,嬌羞地看了他一眼:「多謝郎君出手相助!」
後面的楚離桑看著這一幕,心裡頓時不是滋味。出於直覺,她感到這個紅裙女子好像是假裝摔倒,故意躺進蕭君默懷裡的。而且看她那種嬌滴滴的狐媚勁,楚離桑本能地就有一種反感。
紅裙女子站穩後,終於裊裊婷婷地上了船,然後若有若無地瞟了蕭君默幾眼,這才和侍女一塊在右邊船舷坐下。此時左邊船舷已坐滿了人,只剩右邊還有幾個位子,女子便拍了拍身旁座位,對蕭君默道:「郎君請到這邊來坐。」
還沒等蕭君默反應過來,楚離桑便一把拉過米滿倉,把他推到女子身邊坐下,接著又叫辯才坐下,然後才摟住蕭君默的胳膊,柔聲道:「來,我們坐這裡。」這麼一安排,蕭君默和那女子之間便隔了三個人,不但沒坐到一起,而且彼此都看不到。楚離桑暗暗得意,探頭瞥了紅裙女子一眼,卻見她冷然一笑。
見船已客滿,老艄公喊了一聲:「開船嘍!」然後便要去撤艞板。就在這時,岸上忽然有人大聲呼喝,叫艄公等等。蕭君默抬眼一望,只見三個腰間挎著佩刀的壯漢正從岸邊的土坡上飛奔而下,朝渡口跑來。老艄公面露懼色,慌忙要將艞板收起,可還是被那三人搶先一步跳了上來。
「老東西,耳聾了嗎,叫你等你咋聽不見?!」為首一名虯髯大漢瞪眼怒罵。
老艄公點頭哈腰,連聲賠不是。
三人罵罵咧咧走進船艙,凶巴巴地掃了眾人一眼,旋即把蕭君默對面的四五個鄉民轟了起來,佔了他們的位子。那些鄉民不敢反抗,只好坐在船艙中的地板上。蕭君默見狀,不禁心頭火起,但一想到目前處境,實在不宜沾惹是非,便強忍了下來。身旁的楚離桑顯然也看不慣,正要起身,被蕭君默一把按住:「忍一忍,眼下不是打抱不平的時候。」
船行水上,兩岸青山徐徐後退。
暮色降臨,四周漸暗,只剩下船艙頂棚的一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芒。船艙在單調的搖櫓聲中輕輕搖晃,連日疲累的楚離桑和米滿倉乍一放鬆下來,便都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蕭君默和辯才則坐著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船速忽然慢了下來,一個破鑼嗓子大聲喊道:「鄉親們,別睡了,都醒醒!」
蕭君默倏然睜開眼睛,只見船正在緩緩靠岸,可四下里一片漆黑,顯然還沒到歸安鎮。
「哥幾個最近手頭緊,想跟鄉親們借幾個錢花花。」虯髯大漢手裡抓著一個小男孩,拿刀逼著,「把你們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趕緊的,別逼哥幾個動手。」此時,另一個大漢正站在船尾,用刀逼著老艄公,還有一個站在船艙中,一手提了只空麻袋,另一手拿刀逼著乘客們。
楚離桑趕緊看向蕭君默。蕭君默搖搖頭,暗示她不要輕舉妄動。
乘客們都嚇傻了,紛紛把身上的銅錢和金銀首飾扔進了麻袋裡,連同那名紅裙女子和她的侍女在內。提麻袋的大漢按順序走到米滿倉面前:「小子,輪到你了。」
米滿倉臉色煞白,抱緊了包袱,拚命搖頭:「不,不給。」
大漢怒道:「你小子要錢不要命是吧?」
米滿倉扭頭,眼巴巴地看著蕭君默。蕭君默忽然站了起來,主動把自己的包袱扔進了麻袋裡,然後不由分說搶過米滿倉的包袱,也扔了進去。米滿倉萬般錯愕,騰地站了起來,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蕭君默把他強行按了下去,笑著對大漢道:「錢算什麼東西,不就是身外之物嗎,哪有命重要,對吧兄弟?」
大漢嘿嘿一笑:「算你小子識相。」說著掃了辯才和楚離桑一眼,見他倆身上既沒行李也沒首飾,便把麻袋的袋口一扎,往背上一甩,對虯髯大漢使了個眼色。
虯髯大漢示意船尾那人放開老艄公,然後對眾人道:「多謝各位鄉親江湖救急,哥幾個先走一步,各位都老實在船上待著,誰也別動。」說完便放了那男孩,然後三人一起跳上了岸。
「三位別急著走,我有話說。」蕭君默見老艄公和小男孩都已安全,便決定出手了。楚離桑想跟他一塊下去,蕭君默低聲道:「三個小毛賊而已,你就不必下船了。」
三個大漢聞聲,詫異地回過頭來。虯髯大漢盯著蕭君默:「小子,乖乖在船上待著,別逞英雄!」
蕭君默哈哈一笑,縱身跳下船,迎著三人走了過去:「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跟三位說幾句話。」
虯髯大漢見他毫無懼意,知道不是善茬,便道:「你想說什麼?」
「就三句話。第一,找窮老百姓打劫,是很沒種的,有種就去找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第二,打劫的時候挾持老人和孩子,是很不要臉的,有本事你們就該挾持我;第三,你們連這麼沒種又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船上的乘客聽蕭君默說得既有理又有趣,不覺忘掉了恐懼,發出一陣大笑。那妙齡女子聞言,也不禁咯咯一笑。楚離桑微微皺眉,扭頭朝她看去,不料這女子也正看著她。二人四目相對,頓時有點較勁的意味,誰也不願先收回目光。
虯髯大漢和兩個手下從未遭人如此羞辱,登時勃然大怒,同時抽刀撲了上來。蕭君默連刀都懶得拔,左右閃避了幾下,猛地一拳擊中一個大漢的臉,把他打倒在地,接著左腿一踢,把另一個大漢也踹飛了出去,那隻麻袋脫手掉到了地上。虯髯大漢見狀,情知碰上高手了,連忙往斜刺裡躥,企圖奪路而逃。蕭君默縱身躍起,在空中一個翻身,然後穩穩落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虯髯大漢慌忙後退。蕭君默笑著朝他步步緊逼。
這傢伙一連退了十幾步,一隻腳已經踩進了水裡。眼看蕭君默就要逼到面前,虯髯大漢眼珠子一轉,猛然掉頭,在水邊的岩石上一蹬,縱身飛向了船,顯然又要故技重施,挾持乘客。
蕭君默豈能容他得逞,順手撿起腳邊的一顆石頭飛擲而出,正中其後腦。虯髯大漢腦袋一歪,脖子也怪異地扭動了一下,然後整個人直直栽入水中,濺起了一大片浪花。
此人雖然可惡,但罪不至死,總不能讓他就此溺水送命。蕭君默想著,便把他從水裡拖了出來,扔到了岸上的草叢裡,然後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頸部,發現他只是暈厥而已,便不再理他,抓起那口大麻袋回到了船上。
老艄公見狀,連聲道謝,然後趕緊搖船,繼續上路。
眾乘客各自取回了自己的財物,對蕭君默千恩萬謝。那紅裙女子取回首飾時,更是一臉崇拜地看著他:「郎君英武神勇,正氣凜然,就跟戲裡演的古代俠客一樣,真是令奴家敬佩得五體投地!」
蕭君默被誇得不好意思,忙道:「小事一樁,無足掛齒,姑娘謬讚了。」
「此去不遠便是歸安鎮,不知郎君今夜是否在鎮上的客棧下榻?」
「那是自然。」蕭君默笑道,「總不能睡在船上。」
「既如此,奴家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姑娘請講,只要是在下辦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郎君一定辦得到的。」女子大喜,「是這樣,奴家的家便在鎮上,可下船之後要走一段夜路,奴家有些害怕,想請郎君送奴家一程。郎君若不嫌棄,也可順便在奴家家裡暫住一宿,就不必另尋客棧了,此乃一舉兩得之事,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這個……」蕭君默沒想到是這種要求,一時躊躇了起來。
「不可!」楚離桑忽然走了過來,冷冷道,「我們與姑娘素昧平生,沒有義務送姑娘回家,更不敢厚著臉皮到陌生人家裡住宿。」
紅裙女子沒有理會她話中的譏諷,笑著道:「這位妹妹真是急性子。奴家問的是這位郎君,又不是你,可與不可都要郎君說話,妹妹這麼做,豈不是越俎代庖了?」
楚離桑冷笑:「首先,我不認識你,請別自作多情叫我妹妹;其次,他跟你也素不相識,你也別郎君長郎君短的叫得那麼親熱;最後,我替我們郎君拿主意,是很正常的事情,請你不要少見多怪!」
紅裙女子聞言,非但不怒,反倒捂著嘴笑:「這位姑娘好生厲害,奴家又不是要搶你的郎君,怎的說話如此不饒人呢?奴家只是怕走夜路,想請郎君送奴家一程,若不方便住宿便罷了,可送一程路,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吧?」說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便直視著蕭君默。
蕭君默左右為難,頓時大為尷尬。
楚離桑見這女子如此厚顏,越發來氣,正想再說些狠話,辯才忽然走上來,輕輕拉了她一下:「桑兒,這位姑娘的要求也不算過分,不就是送她一程嗎?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能幫的就儘量幫一下。你要是擔心二郎的安全,大可以跟他一塊送這位姑娘回家,這樣回來的話,你倆不就有伴了嗎?」
蕭君默之前已叮囑過辯才他們,只要有外人在的場合,便以「二郎」稱呼他,以免暴露真實身份。
紅裙女子聞言大喜,連忙斂衽一禮:「這位伯父真是古道熱腸,奴家感激不盡!」
就你嘴甜!見誰跟誰親熱,一點不拿自己當外人,臉皮比城牆還厚!楚離桑心裡極不情願,可父親都發話了,她也不好再堅持,只好瞪了女子一眼,扭頭走到一邊。
蕭君默被辯才解了圍,終於鬆了口氣,對女子道:「那便照伯父所說,待會兒下船,我們便送你一程。」
「多謝郎君!」女子嫣然一笑,媚眼如絲。
蕭君默不禁心頭一蕩,趕緊道了聲「失陪」,走到楚離桑身邊,小聲跟她說著什麼。楚離桑不理他,又走到另一邊船舷去了。紅裙女子看著二人,然後跟自己的侍女對視一眼,嘴角泛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
船在漆黑的夜色中航行。
漸漸地,遠處出現了零零星星的燈火。蕭君默站在船頭,料想前面一定就是歸安鎮了。方才一路上,楚離桑都不理睬他,反而是那紅裙女子,總是不時拿眼瞅他,目光中似乎脈脈含情。蕭君默既無奈又尷尬,索性離開座位,來到船頭吹風。
鼻子有點癢,蕭君默伸手撓了一下。忽然,他聞到了一陣淡淡的香味。
這是哪兒來的香?
他嗅了嗅自己身上,一切如常,然後又抬手聞了一下,發現香味是在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可是,自己手上哪兒來的香呢?
他略一思忖,旋即恍然。方才把虯髯大漢拖上岸的時候,自己正是用這兩根指頭探了他的頸部一下,香味肯定是打那兒來的。可奇怪的是,一個打家劫舍、五大三粗的漢子,身上怎麼會有香味呢?
岸上的燈火越來越多,行人車馬也隱約可見。老艄公喊了一聲:「諸位客官,歸安鎮到嘍!」
眾人下船後,蕭君默先是陪辯才和米滿倉找了家客棧,然後借了一盞燈籠,便與楚離桑一起送那紅裙女子和侍女回家。一路上,女子不斷沒話找話,自稱姓華,名叫靈兒,然後又打聽蕭君默姓名。蕭君默隨口說自己叫周祿貴。華靈兒一聽,不禁莞爾:「看周郎氣質如此脫俗,不想這名字倒起得十分家常。」
蕭君默淡淡一笑,沒說什麼。
「家常不好嗎?」楚離桑冷冷接過話,「我倒覺得這名字不錯,樸實惇厚,平易近人。倒是你華姑娘說話有些不知分寸,一聽人家的名字便出言取笑,這便是你的待人之道嗎?是不是令尊小時候沒教過你?」
「姑娘這張嘴真是可以殺人了!」華靈兒咯咯笑道,「這一路有姑娘做伴,不但熱鬧有趣得緊,而且讓人走起夜路來都不害怕了。」
「你什麼意思?」楚離桑不解。
「你身懷利器呀!」華靈兒道,「不管這路上是碰見壞人還是惡鬼,姑娘只要利嘴一張,那是人來人死、鬼來鬼亡啊,奴家還有什麼好怕的?」
一旁的侍女聞言,不禁掩嘴哧哧而笑。
「是啊,誠如華姑娘所言,」楚離桑也呵呵一笑,「我這利器厲害,可惜這世上卻有一物,我還是刺它不穿。」
「敢問何物?」華靈兒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華姑娘的臉皮呀!」楚離桑笑道,「此物之厚,堪比城垣,世上還有什麼利器能把它刺穿呢?」說著又看向蕭君默,「你說是吧,祿貴?」
蕭君默心裡哭笑不得,只好含糊地「嗯嗯」兩聲,繼續埋頭走路。
華靈兒終於想不出什麼反擊之詞,便冷笑作罷。蕭君默走著走著,但見道路兩旁燈火漸稀,感覺越來越荒僻,而腳下的道路也慢慢陡了起來,抬眼一望,不遠處都是連綿起伏的群山。蕭君默心中疑竇頓生:難道華宅是在山上?
「華姑娘,你不是說貴府就在鎮上嗎?可這眼看就要出鎮子了,怎麼還沒到?」蕭君默停住了腳步。
「馬上就到了。」華靈兒忙道,「敝宅是個獨門獨戶的大院,就在那邊的山腳下,繞過前面那棵娑羅樹就到了。」
蕭君默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三五十丈外,果然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矗立在清朗的月光下,正是極為罕見的娑羅樹。
「既然前面就是了,那我們就送到這裡吧。」楚離桑冷冷道,「華姑娘請自便,我們告辭了。」說完拉起蕭君默的胳膊,扭頭就走。
「哎哎……」一路上都不曾說話的侍女慌忙攔住去路,急道,「回我們家的路就數這一段最黑,我們娘子最害怕的就是這一小段。都說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兩位既然都送到這兒了,還請勞駕再走幾步吧!」
華靈兒也是一臉憂惶,走上前道:「周郎,姑娘,不怕二位笑話,我們這歸安鎮的後面有一座烏梁山,山上有一個千魔洞,洞裡盤踞著一夥山賊。雖然他們自己號稱行俠仗義的英雄好漢,但也不時會到山下搶人,前不久便有幾個鎮上的人在娑羅樹那兒被劫走了,所以奴家才會害怕,就勞煩二位再送奴家一程吧!」
蕭君默低聲對楚離桑道:「反正也沒幾步路了,就送她們過去吧?」
楚離桑見她們可憐巴巴的樣子,終於也有些不忍,便道:「走吧走吧,真是上輩子欠你們的!」
華靈兒大喜,連聲道謝。
片刻後,四人來到了那棵有著巨大樹冠的娑羅樹下。蕭君默抬頭一看,此樹約莫有十丈高,樹幹粗大,至少要四個成人才能合抱,樹齡當在七八百年以上。時逢夏季,正是娑羅樹開花的季節,只見滿樹盛開著潔白的花朵。花如塔狀,又似燭台,而葉子則如手掌一般托起寶塔,在柔美的月光下隱隱透著一種安詳與聖潔之感。
「這樹好大,這些花兒好美啊!」楚離桑不禁讚歎,「這叫什麼樹?」
「娑羅樹。」蕭君默道,「這種樹也被佛教譽為聖樹,在天竺很多,在我們這兒卻非常罕見。」
「為什麼叫聖樹?」
蕭君默對佛教素有研究,便道:「相傳,當年佛陀的母親摩耶夫人便是在一棵娑羅樹下誕下了佛陀,而佛陀最後又是在娑羅雙樹之間入了涅槃。因為有此淵源,娑羅樹在佛教中便獲得了極大的尊敬,與佛陀成道時的菩提樹並譽為佛教的兩大聖樹。」
「原來如此。」楚離桑道,「可惜我爹沒來,要不他一定也會歡喜讚歎。」
兩人光顧著欣賞這棵樹,卻沒注意到華靈兒與侍女的神情已然有些異樣。
清風吹過,一陣清冽的異香撲鼻而來。
「怎麼這麼香?」楚離桑吸著鼻翼。
「娑羅樹的樹脂和木材可做熏香,果實和種子則可入藥或作為香料……」蕭君默說著,猛然想到了什麼,神色一變,又下意識地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湊到鼻前,頓時恍然大悟,凌厲的目光立刻射向華靈兒,眼中已有強烈的警惕和懷疑。
華靈兒沒有躲避,而是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與蕭君默對視。
蕭君默似乎明白了什麼,苦笑了一下:「華靈兒,你的家根本不在這裡,對嗎?」
楚離桑聞言,這才發覺不對勁,詫異地看著蕭君默,又看向華靈兒。
華靈兒嫣然一笑:「沒錯,可惜你到現在才明白,已經晚了。」
這時,十幾條黑影正從鎮子方向慢慢朝他們圍了過來,而更多的黑影則從附近的樹林中擁出,快步朝這邊逼近——兩撥人馬顯然對娑羅樹形成了合圍之勢。
蕭君默意識到一場惡戰已無可避免,剛想開口叫楚離桑準備應戰,華靈兒與侍女同時右手一揚,兩道銀光便閃電般分別射向二人。「離桑小心!」蕭君默閃身躲避的同時厲聲一喊,但楚離桑根本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發出暗器,猝不及防,一道銀光當即沒入了她的脖頸。楚離桑兩眼一閉,晃了一下,旋即軟軟地倒了下去。
「離桑!」蕭君默怒目圓睜,想要衝過去,但華靈兒的第二枚銀針轉瞬即至。他不得不拔出佩刀,鏘的一聲將銀針撞飛。可當他再度想衝向楚離桑的時候,卻見華靈兒的侍女已經搶先一步抓住了暈厥的楚離桑,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嚨上。
蕭君默生生剎住了腳步。
與此同時,第三枚銀針不偏不倚地射入了他的後頸。
華靈兒在他身後發出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此時,來自兩個方向的數十條黑影已經全部聚攏了過來,將蕭君默團團包圍。
蕭君默用刀拄地,身體開始左右搖晃。他感覺周圍的一切都緩緩旋轉了起來,大地、天空、娑羅樹、星星……迷迷糊糊中,他看見從鎮子方向慢慢走來十幾個黑影。他們越走越近,面目逐漸清晰。最後,蕭君默看見了老艄公和船上那些「乘客」的臉。
為什麼他們會出現在這裡?
蕭君默這麼想著,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失去最後的知覺前,蕭君默恍惚聽見華靈兒附在他耳旁溫柔地說:「奴家已經在千魔洞為你鋪好了床榻,蕭君默。」
蘇錦瑟失蹤後,王弘義和李泰便同時啟動了遍佈長安的所有眼線,花了好幾天時間,各自得知了一些零星消息,最後彙總了一下,終於拼出了一條完整的線索:那天蘇錦瑟離開夜闌軒後,曾一連走訪了四座祆祠,目的是尋找祆教的一位女性祭司黛麗絲;而蘇錦瑟最後失蹤的地方,便是祆教在長安的總部——普寧坊的祆祠。
王弘義與李泰商量了一下,決定親自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隨後,李泰通過朝廷專門負責管理祆教的官員「薩寶」,與祆教在長安的大祭司索倫斯打了招呼。於是這一天,王弘義來到了普寧坊的祆祠,自稱姓許,以仰慕祆教為由拜會了索倫斯。
索倫斯留著一把大鬍子,頭裹白巾,面目慈祥,一口長安話說得十分地道。他在一間淨室接待了王弘義一行。一番寒暄後,王弘義便直奔主題:「聽聞貴祠有一位叫黛麗絲的祭司,具有不可思議的神通異能,在下仰慕已久,不知大祭司可否請她出來一見?」
索倫斯捋著大鬍子,淡淡笑道:「真是不巧,黛麗絲目前不在本祠。」
王弘義暗暗和韋老六交換了一個眼色。既然他承認了有黛麗絲這個人,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哦?那她現在何處?」
「黛麗絲從小在本祠長大,缺乏對市井生活的瞭解,故一直想到外面遊歷,以便增長見聞,所以老夫便派她到江淮一帶傳教去了。」
王弘義一聽就知道他在撒謊,便追問道:「請問大祭司,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索倫斯回憶了一下:「大概……一個月前了吧。」
「是嗎?這就奇了!」王弘義故作驚訝。
「許檀越何故驚訝?」
「不瞞大祭司,在下也有幾位祆教的朋友,聽我那些朋友說,他們幾天前還在貴祠見過黛麗絲啊!」王弘義說完,便注視著索倫斯的臉。
索倫斯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只搖搖頭道:「不可能,許檀越的朋友一定記錯了。」
王弘義又看了他一會兒,才笑笑道:「那或許是他們記錯了吧。看來,在下想一睹黛麗絲祭司的神蹟,得等她從江淮回來之後了?」
「真是抱歉,讓許檀越失望了。」索倫斯道,「日後黛麗絲回來,老夫一定及時通知許檀越。」
「那就多謝了!」王弘義拱了拱手,「對了,素聞貴祠寶相莊嚴,在京師四座祆祠中首屈一指,在下神往已久,不知大祭司能否領著在下四處瞻仰一番?」
「如果是一般人,那是不允許的。不過,許檀越是薩寶介紹來的朋友,自然另當別論,老夫肯定要給這個面子。」索倫斯微笑著站了起來,「諸位請吧。」
王弘義、韋老六等人跟著索倫斯在祆祠裡走了一圈,做出一副虔誠恭敬之態,不時問東問西,其實目光卻四處打量,試圖找到一些蛛絲馬跡。索倫斯似乎毫無察覺,非常耐心地向他們講解了祆教的歷史和相關教義。最後,眾人來到一片庭院之中,索倫斯道:「本教是北魏年間才傳到貴國的,迄今不過兩百多年,與源遠流長的佛、道二教無法比擬,寺院規模更是遠遠不及。因此,本祠雖說是京師四座祆祠中最大的,但其實也就這麼大而已,剩下的已無甚可觀……不知許檀越還有什麼需要?」
這便是下逐客令之意了,王弘義卻佯裝沒聽懂,依舊饒有興致地四處觀望著。忽然,他注意到庭院北邊有一排平房,平房東側有一扇略顯生鏽的拱形鐵門,便開口問道:「大祭司,不知那扇鐵門後面是何所在?」
「哦,那下面是個酒窖。」索倫斯平靜地道,「除了窖藏聖酒,還堆放一些雜物,有專門人員負責打理,連老夫也很少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扇鐵門,王弘義忽然有種強烈的直覺,他覺得蘇錦瑟一定來過這個地方。
「聽說,貴教的聖酒窖藏之法與眾不同,在下慕名已久,卻無緣得見,今日承蒙大祭司盛情,不知可否讓在下一睹為快?」王弘義頗有些得寸進尺的架勢。
索倫斯面露難色:「這個……不瞞許檀越,本祠的酒窖,從未有讓外人參觀的先例……」
王弘義聞言,笑而不語,只暗暗給了韋老六一個眼色。韋老六會意,便上前道:「凡事總有第一回嘛。我家先生只是想看一眼罷了,別無他意,更何況有薩寶替我家先生作保,大祭司還怕我等把貴教的聖酒搶了不成?」
「這位檀越說笑了,老夫怎會這麼想呢?」索倫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只是本教規矩如此,實在不宜破例,想必諸位檀越也不會強人所難吧?」
這話已經有點不客氣了,但王弘義尋女心切,又豈會跟他客氣?於是仍舊閉口不言。韋老六便接著道:「大祭司,區區一個酒窖,您便如此為難,這不免讓人心生疑竇啊!」
「檀越此言何意?」
「在下的意思是,不知貴祠這酒窖裡面,除了藏酒,是不是還藏著別的什麼?」
「老夫方才說了,除了聖酒便是雜物,還能有什麼?」
「既然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那讓我等看一眼又有何妨?」韋老六直視著索倫斯,不論目光還是語氣都咄咄逼人。
饒是索倫斯脾氣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動氣了:「這位檀越,請你把話說清楚,何謂不可告人?老夫是看在朝廷薩寶的面子上才敬你們三分,請你們不要得寸進尺、逼人太甚!」
「老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王弘義做出呵斥之狀,「咱們是客人,正所謂客隨主便,哪能這麼強迫人家?還把話說得那麼難聽,簡直是無理取鬧!還不趕緊跟大祭司道歉?」
韋老六配合默契,當即出言致歉。索倫斯無奈,也只能擺手作罷。王弘義笑了笑,道:「今日有幸瞻仰貴祠,又聆聽大祭司教誨,在下十分感激!雖然與黛麗絲祭司緣慳一面,連貴祠酒窖也無緣一睹,有些美中不足,但畢竟來日方長,說不定很快,許某便會再來叨擾,想必大祭司不會拒絕吧?」
「當然不會,當然不會。」索倫斯一邊隨口敷衍,一邊尋思著他的言外之意——這個「瘟神」顯然是在暗示他不會善罷甘休,今日見不到酒窖,明日便會想別的法子,總之便是纏上你們祆祠了,看你能奈他何?
「在下叨擾多時,這就告辭,咱們改日再見。」王弘義拱了拱手,便帶著韋老六等四五個手下轉身離去。
「且慢。」索倫斯終於嘆了口氣,「既然許檀越這麼有心,老夫怎麼能讓你失望而歸呢?請隨我來吧。」
王弘義停住腳步,無聲一笑。
鐵門開處,一條石階徑直通向地下,旁邊的石壁點著一盞盞長明燈。眾人步下階梯之後,卻見這裡果然是個四四方方的酒窖,除了一些雜物之外,四壁都是多層的高大木架,架上放著一排排橢圓形的木桶,桶裡裝的顯然就是祆教的「聖酒」了。王弘義看了半天,卻沒有絲毫髮現,又見韋老六等人也都是一臉失望之色,只好乾笑幾聲,對索倫斯道:「多謝大祭司讓在下得償所願,這聖酒如此精心窖藏,其味必然馥郁醇厚,改日得閒,一定要跟大祭司討幾杯嘗嘗。」
「幹嗎改日呀?若許檀越想喝,今日便可開它幾桶,讓老夫陪諸位暢飲一番。」索倫斯淡淡笑道,笑容裡卻有一絲不想掩飾的嘲諷。
王弘義連忙推辭,然後拱拱手便告辭了。出了祆祠,韋老六悻悻道:「先生,這傢伙就是個老狐狸,我看這祆祠一定有鬼!」
「我也知道它有鬼,可鬼在哪兒呢?」
韋老六語塞,撓了撓頭,道:「要不,索性讓屬下帶上一些兄弟,今晚就把他們祆祠給端了!」
「不能蠻幹,事情鬧大了對咱也沒好處。」
「那怎麼辦?」
王弘義沉吟半晌,回頭盯著祆祠金色的穹頂:「如果黛麗絲還在長安,她就不可能永遠躲著,總有拋頭露面的一天。」
「先生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你還不懂?」
韋老六反應過來:「是,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十二時辰盯著這個地方!」
「不只是這個地方,四座祆祠都要給我盯著。」
自從得知楊秉均躲藏在魏王府,李恪便陷入了思索。
如果把這個情報如實向父皇稟報,李泰立馬完蛋,可在如今的形勢下,李泰完蛋對自己有好處嗎?
思前想後,李恪還是給了自己一個否定的回答。為了審慎處理此事,他特意把李道宗和尉遲敬德約到了府中。此刻,二人聽說魏王居然敢藏匿楊秉均,不禁相顧愕然。
「依我看,倒一個算一個!」尉遲敬德粗聲粗氣道,「反正扳倒東宮之後,回頭也得對付魏王,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他扳倒,也省得日後費勁。所以,我的意見很簡單,如實稟報聖上,讓魏王見鬼去吧!」
「我未嘗沒有這麼想過。」李恪緩緩道,「只是,如果魏王倒了,咱們和東宮馬上就是對決之勢,雖說父皇現在不太喜歡我這個大哥,可他終歸還是太子,咱們若主動跳到台前與他對決,恐怕勝算不大。此外,在太子與魏王勢同水火的這個節骨眼上,除掉魏王,就等於幫太子鞏固了儲君之位,我又何苦做這種傻事呢?」
「殿下所慮甚是。」李道宗接言道,「眼下不論是聖上還是朝野,都不知道殿下有奪嫡的心思,一旦魏王垮掉,殿下就得在明處和東宮過招,別的不說,首先便會引起聖上的猜忌和防範。」
尉遲敬德想了想:「你們說的倒也是。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李道宗想了想:「依我之見,不如暫時留著魏王,讓他跟東宮去鬥,不管最後勝負如何,對咱們都有兩個好處:一、幫咱們除掉了一個障礙;二、有道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無論太子和魏王誰贏了,都得付出代價。所以,只有放過魏王,殿下才能坐收漁人之利。」
「照你這麼說,這楊秉均就不抓了?」尉遲敬德斜著眼問。
「這個嘛……」李道宗看向李恪,「這就得看殿下的意思了。」
「抓,當然得抓!」李恪不假思索,「楊秉均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不僅製造了甘棠驛血案,還差點殺了蕭君默,實屬罪大惡極!於公於私,我都不能讓這傢伙逍遙法外。」
「那該怎麼辦?」尉遲敬德不解,「你們既說要放過魏王,又說要抓楊秉均,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表面上的確是個矛盾,」李道宗呵呵一笑,「不過以殿下的智慧,想必不難解開這個矛盾。」
「我是有個想法,」李恪也笑了笑,「二位不妨幫我參謀參謀。」
「殿下快說!」尉遲敬德急不可耐。
「我打算,親自去拜訪我這個四弟,跟他攤牌。」
「你的意思是,讓他主動交出楊秉均?」尉遲敬德又問。
「正是。」
「可魏王要是抵死不認呢?」
李恪冷然一笑:「那他就是找死。我想,他沒那麼傻。」
尉遲敬德想了想,便沒再說什麼。
「對了殿下,姚興這個人,你打算如何處置?」李道宗忽然問。
「我今日便將他交給刑部,然後入宮向父皇稟報。」
「這傢伙不會亂說話吧?」李道宗不免擔心,萬一姚興向朝廷供認楊秉均一事,那不但魏王跑不掉,連李恪也得背上包庇的罪名。
李恪知道他的顧慮,淡淡笑道:「放心,我跟姚興做了個交易,他什麼都不會說。」隨後便將郭豔一事告訴了二人。
李道宗和尉遲敬德聞言,不禁相視一笑。
隨後,李恪便親自帶人把姚興押解到了刑部,辦理了交接手續後,立即入宮向李世民奏報。李世民龍顏大悅,自然是一番勖勉,然後又賞賜了不少金帛。末了,李世民問李恪:「這個姚興,有沒有交代出楊秉均的下落?」
「回父皇,姚興雖然交代了,但楊秉均極其狡猾,可能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所以兒臣昨日帶人搜捕他的藏身之處時,卻已然人去屋空,又讓他給溜了。」
李世民眉頭一蹙:「這麼說,線索又斷了?」
「父皇放心,兒臣既然找到了他的落腳點,便不難順藤摸瓜挖出一些有用的線索。」李恪胸有成竹道,「兒臣敢擔保,十日之內,必能將楊秉均緝拿歸案。」
「好!」李世民大喜,「恪兒,朕曾經說過你『英武類我』,果然沒有說錯!可惜啊,你大哥和四弟,要都能像你這樣替朕分憂就好了。」
「多謝父皇誇獎,兒臣愧不敢當。」李恪露出有節制的喜色,「大哥和四弟其實各有所長,只是父皇對他們的期待更高,所以要求也更高而已。」
「是啊,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呀!」李世民微微苦笑,「不過話說回來,朕對你的期望也不低嘛,你不就沒讓朕失望嗎?」
李恪赧然一笑:「失望的事也是有的,比如兒臣在安州遊獵無度、滋擾百姓之事,便是一例。」
「朕又沒說你,你就這麼急著自貶自抑了?」李世民含笑看著他,「是不是朕罷了你的安州都督一職,你心裡還是有些不樂意啊?」
「父皇明鑑!」李恪趕緊跪下,「兒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無論父皇怎麼做,都是對兒臣的歷練。」
「哦?那你說說,朕對你是何用心?」
「回父皇,您授予兒臣官職,那是在鍛鍊兒臣的能力,促使兒臣奮發有為;您罷去兒臣的職務,則是在磨煉兒臣的心性,砥礪兒臣沉潛自省。父皇的用心就是要告訴兒臣:身為皇子和藩王,上有屏藩社稷之任,下有撫馭萬民之責,各方面的修為都是不可或缺的。正因為兒臣明白這些,所以非但不會心存怨懟,反而對父皇充滿感激。」
聽完這番話,李世民的眼睛亮了亮,卻很難說是讚許還是別有深意:「恪兒啊,你能有這樣的體認,朕心甚慰,但願這些都是你發自內心的誠實之言,而不是說來讓朕高興的。」
「請父皇明鑑,兒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不敢有絲毫矯飾。」
「嗯,朕相信你。若無別事要奏,你就去忙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是,兒臣告退。」李恪行禮退出。
不知為什麼,自己方才的表現明明無懈可擊,但李恪內心還是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從甘露殿出來後,李恪一直在思考這樣的不安來自何處,差不多快走到承天門時,他才猛然醒悟——自己的問題不在於表現得不夠完美,而恰恰在於表現得太過完美!
這就叫過猶不及,結果很可能就是適得其反。
李恪暗暗告誡自己,從今往後,在父皇面前說話一定不能用力過猛,得學會適可而止,否則即便不是阿諛諂媚,也有刻意迎合、急於邀寵之嫌。
蘇錦瑟的突然失蹤打亂了謝紹宗的計畫。
他原本想通過對蘇錦瑟的跟蹤,摸清冥藏的秘密,同時拿住魏王的七寸,卻沒想到突然所有線索全都斷了。
首先,他讓謝謙啟動波斯人眼線追查莫哈迪,可一問才知道,在長安的波斯男人中至少有上千個叫莫哈迪的,這樣的「線索」顯然沒有任何價值。緊接著,他讓謝衝去盯住夜闌軒的老鴇,說必要時可以把她抓回來,沒想到謝沖給他帶回來的卻是一具滿身血污的屍體。最後,他在普寧坊的手下也沒有帶回任何消息,那天手下在祆祠外盯了很久,卻始終沒看到蘇錦瑟的馬車,不知是根本沒去,還是早已離開,所以蘇錦瑟這條線也斷了。
儘管整件事情撲朔迷離,且貌似已經山窮水盡,可謝紹宗並未氣餒。他還是命謝謙、謝沖繼續追查夜闌軒,看十年前夜闌軒的東家到底是誰,並盡快找到此人,弄清蘇錦瑟去夜闌軒的目的。
所幸,幾天之後,謝謙便找到了有價值的線索。
謝謙稱,夜闌軒的老東家的確是個波斯人,不過不叫莫哈迪,而叫西賽斯。此人十年前便把夜闌軒盤給了老鴇秀姑,然後舉家遷移到了廣州,後來據說又漂洋出海了,從此下落不明。正當謝謙一籌莫展之際,謝沖卻從夜闌軒的一名妓女那裡得到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消息——這個妓女透露說,那天蘇錦瑟找到秀姑時,她出於好奇,在隔壁偷聽了一會兒,得知蘇錦瑟是在打聽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名叫徐婉娘。
憑直覺,謝紹宗便認定這個徐婉娘身上很可能藏有重大秘密,而這個秘密正是冥藏想要的。意識到事態重大,謝紹宗立刻趕到東宮向李承乾做了稟報。
聽完他的講述,李承乾也頗為訝異:「冥藏找一個二十多年前的歌姬做什麼?」
「這個目前還無法判斷。」謝紹宗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身上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否則王弘義也不會時隔這麼多年還想尋她。」
李承乾蹙眉思忖:「這個徐婉娘的具體情況,你查到了沒有?」
「查到了一些。據說,此人當年是夜闌軒的一個頭牌,天姿國色,能歌善舞,不料在武德四年就忽然離開了,好像是被相好的富家公子給贖了身。不過此事搞得很神秘,到底是什麼人給她贖的身,後來下落如何,一概沒人知道。」
李承乾冷冷一笑:「若是一般人替歌姬贖身,便沒必要遮遮掩掩,既然刻意遮掩,那便說明,幫徐婉娘贖身的這個所謂『富家公子』,定然是不尋常的人物。依我看,與其說是富家公子,還不如說是世家大族的『貴公子』,因為只有家教森嚴、身份尊貴之人,才會擔心這種風月之事被宣揚出去,敗壞了家風。」
「殿下言之有理。」謝紹宗點點頭,「所以,在下接下來要做的事,便是查找這個徐婉娘的下落,同時弄清這個貴公子的真實身份。如此一來,咱們便能搞清王弘義的圖謀。」
「這件事固然要查,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找到蘇錦瑟。」李承乾看著他,有些不悅,「謝先生,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嗎,我勸你別瞻前顧後,把煮熟的鴨子弄飛了,你卻跟我說飛不了,現在怎麼樣?」
謝紹宗終於面露愧色,嘆了口氣:「是啊,人算不如天算,謝某辦事不力,有負於殿下,真是慚愧無地!」
「罷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還是趕緊找到蘇錦瑟,亡羊補牢吧。」
「是,在下一定盡力去找。」
「記住,這次別再自作聰明玩什麼盯梢的把戲了,找到人之後,直接把她給我綁回來!」
儘管謝紹宗至今也不認為這是個好辦法,但自己已經棋失一著,眼下也確實沒有底氣再跟太子說什麼「下一盤大棋」了,只好諾諾稱是。
祆祠,地下室。
索倫斯從高高的石階上緩步而下,走到四四方方的酒窖中間,先是慢騰騰地收拾了一會兒雜物,然後繞著酒窖的木架走了一圈,不時摸一摸、拍一拍架上那些橢圓形的橡木酒桶,最後才來到階梯右側的一具木架前,靜靜地站著,像是在等候什麼事情發生。
片刻後,木架突然晃動了一下,震落了少許灰塵,然後整具木架便嘎吱嘎吱地向下沉陷,後面漸漸露出一個一人多高的拱形門洞,洞裡是一條長長的走廊。緊接著,黛麗絲那張精緻無瑕的臉便露了出來。她衝著索倫斯嫣然一笑,索倫斯微微點頭。很快,那具木架便完全沉入了地下,看上去與地面嚴絲合縫,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異樣。
黛麗絲跨前一步,恭敬地行了一禮:「大祭司。」
「那三個人怎麼樣?」索倫斯問道。
「剛剛招了。」黛麗絲顯得有些興奮,「屬下正想上去跟您稟報,您趕巧就來了。」
「我估摸著也差不多了。」索倫斯向來對自己敏銳的直覺很自信,「說說吧,他們什麼來頭?」
「是天刑盟冥藏舵的手下,那女的叫蘇錦瑟,曾是平康坊棲凰閣的頭牌歌姬,真實身份是冥藏舵主王弘義的養女,被他視為掌上明珠。此女現在正與魏王李泰打得火熱,大部分時間住在魏王府裡,而冥藏舵主王弘義在長安的據點,則位於青龍坊東北隅的五柳巷。」
「冥藏舵主王弘義?」索倫斯若有所思地一笑,「看來昨天那個人便是他了。」
「他找到這兒來了?」黛麗絲微微一驚。
「以他的身份和勢力,找到這兒來不足為奇。」
「他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
索倫斯點點頭:「肯定察覺到了,昨天他還堅持要到酒窖裡來參觀,就在我這個地方站了一會兒。」
黛麗絲意味深長地一笑:「咱們等了這麼多年的人,終於出現了。」
「如今看來,先生的擔憂果然並非多慮。他說,儘管當年王弘義不太清楚徐婉娘的事情,卻很可能猜到徐婉娘身上的那個重大秘密,所以不管時隔多久,他遲早會來找徐婉娘,以證實他的猜測。」索倫斯回憶著往事,目光幽遠。
「假如王弘義找到徐婉娘,知道了那個秘密,他會做什麼?」黛麗絲不解。
「他必然會利用這個秘密,在長安掀起一場驚天動地的波瀾!」索倫斯神色凝重,「這也正是先生最擔心的地方。」
「那個秘密……果真會有那麼大的作用嗎?」
「會,」索倫斯很篤定地點點頭,「尤其是當它落到王弘義手中的時候!先生對這個人的野心太瞭解了,所以才會事先做出這麼多安排,目的便是防患於未然。」
「既然事關重大,那屬下現在就把情報送出去吧?」
「不,情報由我來送,我親自去見先生。」索倫斯說著,忽然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黛麗絲,現在你有一個新的任務。」
黛麗絲神色一凜:「什麼任務?」
「轉移。」
「轉移?」黛麗絲一怔,「可在這個緊要關頭,屬下怎麼能走呢?」
「你必須走!」索倫斯沉聲道,「當初我和先生制訂這個計畫,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每個環節的人員一旦啟動就必須轉移,這不但是為了保證你們的安全,也是為了這個計畫的安全,所以你必須走!」
「可現在不光是我有危險,王弘義不是也懷疑您了嗎?」
「沒錯,所以按照計畫,我也必須轉移,不過要慢你一步,而且是把情報送出去之後。」
黛麗絲看著索倫斯,眼中忽然泛出了淚光。
她是流落西域的波斯人,出生在疏勒,兩歲喪母,父親很快又找了個後娘。這個後娘一口氣給父親生了三個兒子,所以她在家裡就成了多餘的人。後娘把她當用人使喚,動輒又打又罵,黛麗絲氣不過,索性從家裡逃了出來,跟著一支駱駝隊稀里糊塗來到了長安。那一年她才八歲,在街上乞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有一天下著大雪,她又餓又凍,暈倒在一戶人家門口。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個女人美麗而慈祥的臉龐。
這個女人就是徐婉娘。
徐婉娘收留了她,待她有如親生女兒,她便喊徐婉娘姨娘。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徐婉娘的丈夫,那是一個又醜又矮的男人,整天陰沉著臉,一天說不了三句話。那時候黛麗絲已經懂事了,就說姨娘你長這麼好看,為什麼嫁給了那麼醜的男人?徐婉娘一聽,眼神就變得空洞而憂傷,說姨娘也不知道。
她和徐婉娘在一起生活了三個月,那幾乎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惜好景不長,有一天,一群腰間挎刀的壯漢突然闖進他們家,不由分說地帶走了姨娘。姨娘的男人要跟他們拚命,被壯漢一推,頭撞在石磨上,當場就嚥了氣。那天壯漢也把她帶走了,卻沒和姨娘一起,而是把她送到了普寧坊的祆祠,然後她就遇見了索倫斯。
一開始黛麗絲還有些抗拒,可沒過幾天她就溫順了,因為索倫斯比親生父親待她更好。從此她就成了祆教的一員,開始學習祆教的歷史、教義和幻術。黛麗絲天資聰穎,很快便學有所成,漸漸聲名鵲起。索倫斯很高興,說她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派來的使者。十六歲那年,她成了祆教的一名祭司,在聖火面前立誓終身不嫁,願把一生獻給阿胡拉,把無限光明帶給人間。成為祭司的那一天,索倫斯帶她見了一個人。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人竟然是徐婉娘。多年不見的二人抱頭痛哭,互訴思念之情。也是在同一天,索倫斯讓她進入了這個保護徐婉娘的任務,然後一直到了今天……
這麼多年來,在黛麗絲的心目中,徐婉娘早就成了她的母親,而索倫斯也早就成了她的父親。所以此時此刻,當她得知自己就要跟他們分離,而且這一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淚水便浮出她的眼眶,並且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
「黛麗絲,我們只是各自轉移、暫時分開,等幾年後風頭過了,咱們還是要回來的,到時候你跟徐婉娘、跟我,大家都還是在一起。好孩子,堅強一點,祈禱光明之神給予你勇氣和力量吧!」索倫斯極力安慰她,可他自己的眼圈分明也紅了。
黛麗絲很想撲進索倫斯的懷裡大哭一場,可她沒有,而且很快止住了眼淚。「好吧,大祭司,屬下聽從您的安排。」
索倫斯的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最後一絲淚痕:「好孩子,簡單收拾一下,過幾天,你會有一個新的身份,有人會把你送到焉耆的祆祠,那兒離你的家不遠,如果你想的話,也可以回去看看……」
「長安就是我的家。」黛麗絲決絕地說。
「好吧,好吧……」索倫斯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等風頭一過,我就派人通知你,然後你就回家來。」
「對了,那四個人該如何處置?」黛麗絲忽然想起了蘇錦瑟和她的三名隨從。
索倫斯沉吟片刻,嘆了口氣:「那三個隨從只能消失,這是沒辦法的事,何況他們出賣了王弘義,就算放他們走,他們也活不了。至於蘇錦瑟嘛……」
「大祭司,我看這個女子對這件事根本不知情,咱們關了她這麼多天,她也吃夠苦頭了,不如……放了她吧?」黛麗絲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替蘇錦瑟求情。
索倫斯一笑:「你放心,我不會殺她,我會把她交給先生處置,想必先生也不會要她性命的。」
黛麗絲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