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虛舟

  天上烏雲四合,月光不知何時已經消隱。

  漆黑的曠野上,兩撥人馬仍在混戰。地上躺著二十多具屍體,其中十多具是王弘義一方的,七八具是郗岩一方的。

  自從確認對方是楚離桑後,王弘義便大喜過望,一直好言相勸,想讓楚離桑跟他走,可回答他的卻只有劈面而來的凌厲刀光。王弘義被迫接招,卻一邊格擋一邊勸誘,不斷提及自己與楚英娘年輕時的種種往事,試圖感化楚離桑。

  楚離桑自始至終一言不發,只一意揮刀猛攻,然而王弘義說的那些話,還是令她忍不住心潮起伏、淚濕眼眶。王弘義察覺,心中暗喜,又道:「桑兒,爹對不起你娘,更對不起你,爹現在想贖罪,你就不能給爹一個機會嗎?」

  「你要是真想贖罪,就讓你的人把刀放下!」楚離桑終於憤然開口,攻勢卻絲毫未曾減弱。

  「只要你答應跟爹走,爹就放過他們。」王弘義左閃右避。

  楚離桑心中一動,不由得暗暗衡量了一下目前的形勢:郗岩這邊只剩下五六個人在苦戰,再打下去很可能全軍覆沒,而綠袖則躲在自己身後尖叫連連,好幾次險些被王弘義的人抓住。如果自己拒不答應王弘義,那他們今天十有八九會命喪此地。

  思慮及此,楚離桑只好生生頓住,收起手中刀,冷然道:「好,我跟你走。」

  而今之計,也只能先答應他,日後再做打算了。

  王弘義聞言,不禁喜出望外,當即命韋老六等人罷手。

  郗岩方才一直想靠近楚離桑,無奈始終被韋老六死死纏住,此刻忽見對方停手,不覺愕然。「郗先生,」楚離桑走到他面前,黯然道,「我剛才騙了你,冥藏他……他確實是我的生父。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想跟他走。你們趕緊去齊州吧,一定要找到蕭郎,保護好他,然後跟他說,我……我很好,讓他不要惦記我。」

  說著,楚離桑的眼淚已經潸然而下。

  郗岩又驚又疑:「楚姑娘,盟主讓我保護你,我怎麼能走呢?你是不是被冥藏脅迫了?我郗岩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

  「你不必說了,是我自願的。」楚離桑抹了抹眼角,冷冷打斷他,「你趕緊帶弟兄們走吧,現在就走!」

  郗岩滿臉錯愕,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

  唰的一聲,楚離桑抽刀橫在自己頸前,決然道:「老郗,我數三下。一!」

  郗岩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好好,我走我走,你別衝動!」嘴上這麼說,可腳卻不動。

  「二!」

  郗岩更慌了,不得不招呼手下連退數步,各自牽過坐騎的韁繩,卻仍然看著楚離桑。

  「把她也帶走。」楚離桑忽然一指身旁的綠袖。

  綠袖一聽,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娘子你,你好沒良心,又要趕我走!」

  楚離桑強忍著內心的痛苦,沉聲道:「跟著我就是個死!」

  「我不怕,就算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綠袖帶著哭腔大喊,然後從地上抓起一把刀,也學著楚離桑的樣子橫在脖子上,「你不帶我走,我現在就死!」

  楚離桑淒然一笑,無奈地對郗岩道:「罷了,你們走吧。」

  綠袖一聽,終於破涕為笑。

  郗岩和手下仍舊站著不動。

  「你還不走,是想等我喊三嗎?!」楚離桑厲聲一喊,手上一用力,刀鋒瞬間陷入了皮膚裡。

  夜色雖然漆黑,但一旁的王弘義還是看見了她的動作,心裡大為緊張,怒道:「郗岩,你聾了嗎,還不趕快滾?!」

  郗岩萬般無奈,恨恨跺了跺腳,帶著手下們一起翻身上馬,然後繞著楚離桑走了幾圈,最後沉沉一嘆,拍馬朝齊州方向而去。

  楚離桑緩緩放下手裡的刀,目送著郗岩等人消失在淒迷的夜色之中。

  曠野上大風嗚咽,把她的鬢髮和衣袂吹得一片凌亂。可她的身體卻凝然不動,仿若化成了一尊石雕。王弘義幾次想走上前跟她說話,卻還是忍住了。他知道此刻楚離桑的內心正在流血,而他說的任何一句話都無異於在她傷口上撒鹽,所以只能沉默。一旁的綠袖也壓抑著心裡的種種困惑,異乎尋常地保持著安靜。

  楚離桑就這麼久久遙望著北方的夜空,然後她的眼前竟然幻化出了一片美麗的花海。那是一片姹紫嫣紅的鳶尾花的海洋,她看見自己在花叢中放肆地奔跑和呼喊,而蕭君默則站在身後遠遠地看著她。

  他的臉上依舊是一抹雲淡風輕的笑容,那麼沉靜又那麼溫暖。

  他的眼神依舊像是空山幽谷中的一泓秋水,那麼深邃又那麼清澈。

  楚離桑面對夜空笑了,笑得幸福而蒼涼。

  一彎新月從烏雲中重新探出頭來。寂冷的月光照見她蒼白的臉龐,也照見了她眼角的一滴清淚。

  齊王府的正堂上,曹節正在拚命跳腳,破口大罵蕭君默。李祐聽得不耐煩,吼了他一聲,曹節只好悻悻閉嘴。

  「蕭君默,照你的意思,曹節帶刀上堂,就是準備對本王實施『致命一擊』嘍?」李祐斜著眼問。

  蕭君默笑了笑:「也可以這麼說。不過依我看,曹節真正厲害的手段,其實還不是當面舉刀,而是背後插刀。」

  「背後插刀?!」

  「是的。殿下您想想,咱們一旦起事,最需要的東西不就是武庫裡的兵器和金帛嗎?假如曹節利用他的職權,暗中把武庫掏空,給咱們來個釜底抽薪,那咱們還拿什麼起事?所以說,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

  就在蕭君默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窗外忽然響起了一陣咕咕咕的斑鳩叫聲。他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既然暗號出現,就說明裴廷龍他們已經解決掉了正堂周圍的崗哨,隨時可以殺進來了。

  「蕭君默!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說的都是無憑無據的栽贓陷害……」曹節怒目圓睜,奮力掙扎,無奈卻被那兩名侍衛死死按著。

  「吵什麼吵,給老子閉嘴!」李祐霍然起身,「全都跟我走,我倒要看看武庫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這是挾持齊王的最後機會。

  要是讓他走出正堂,再四下召集府兵,今晚的行動就功虧一簣了!

  蕭君默心念電轉,忽然挺身上前:「殿下,現在去武庫太危險了!您想,曹節先任旅帥,後任典軍,若他真是奸細的話,府中不知有多少他的人。所以屬下認為,在徹底查清他的黨羽之前,您不宜親身涉險!」

  李祐止住了腳步,陰沉地盯著他:「那你說該怎麼辦?難道在此之前,本王就哪兒都去不了,只能待在這兒嗎?府裡到底有多少奸細,一時半會兒怎麼查?」

  蕭君默佯裝略為思忖,旋即目光一亮:「殿下,我倒有一計,可以很快就把這些人查清楚。」

  「說!」

  「這個……」蕭君默瞥了瞥堂上眾官員,「請殿下恕罪,屬下此計,恐怕只能對您一個人說。」

  李祐一聽,眼中驀然射出一道寒光,死死釘在蕭君默臉上,像是要把他看穿。

  「殿下,您千萬別聽他的!」曹節又喊了起來,「這傢伙陰狠毒辣、詭計多端……」

  「把他的嘴給老子堵上!」李祐怒吼。

  兩名侍衛立刻找了條麻布塞進了曹節嘴裡。

  「殿下,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讓侍衛抓著我的膀子,然後我到您面前說。」蕭君默誠懇地道。

  李祐又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緩下臉色,瞥了餘下兩名侍衛一眼。二人會意,立刻一左一右抓著蕭君默的手臂,把他帶到了李祐面前。

  蕭君默湊近李祐,剛要開口說什麼,忽然一臉驚恐地看著李祐身後的屏風,大喊道:「殿下小心!」

  李祐慌忙轉身,那兩名侍衛也下意識地順著蕭君默的目光望去。就在這一瞬間,蕭君默的雙手同時抓住了兩名侍衛腰間的佩刀,唰唰抽出,緊接著將雙刀分別插入二人的腳板,然後往前一躥,躍過食案,右手刀架在了李祐的脖子上,左手刀則筆直地指向堂上眾人。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只發生在瞬息之間,等那兩名侍衛發出哀號,眾人回過神來之際,齊王已經完全落入蕭君默手中,局面頃刻便被他控制了。曹節和那兩名侍衛驚駭之餘,連忙持刀衝了過來,卻被蕭君默用刀一指,只好停在一丈開外,不敢輕舉妄動。

  「蕭君默,原來背後插刀的人是你!」李祐一邊驚恐地看著眼皮底下的橫刀,一邊咬牙切齒道。

  「殿下,收手吧,現在收手只是謀反未遂,回朝向皇上請罪,興許還能從寬發落。」蕭君默淡淡道。

  「你放屁!」李祐怒目圓睜,「姓蕭的,在本王地盤上你也敢造次?你就不怕本王一聲令下就把你剁成肉醬?!」

  「這是你的地盤沒錯,」蕭君默一笑,「可惜現在歸我管了。」說完,他猛然抬腳,踹翻了面前的一張食案,案上的杯盤酒菜哐哐啷啷傾覆一地。

  這是他與裴廷龍事先約定的暗號,表明他已成功挾持齊王。

  聲音一響,正堂兩側的所有窗戶幾乎被同時撞開,桓蝶衣、紅玉、羅彪等十幾名玄甲衛紛紛破窗而入,把在場數十名手無寸鐵的官員全都逼住了。與此同時,裴廷龍、薛安帶著六七個手下迅速乾掉了門口的幾名侍衛,然後大踏步走了進來。

  見此情景,李祐、曹節等人不禁目瞪口呆、驚愕莫名。

  「連環計?!」李祐慘然一笑,「蕭君默,你還真是處心積慮啊!」

  至此,齊王李祐才終於看清蕭君默是在下一盤什麼樣的棋。

  「殿下過獎了。」蕭君默哂笑道,「若不是你全力配合,我再處心積慮也沒用。」

  說話間,裴廷龍等人已經走了過來。此時四名侍衛中兩人已經倒地不起,剩下那兩個對視一眼,硬著頭皮衝了上去,卻不過幾個回合便被砍倒在地。裴廷龍徑直走到李祐面前,忽然扭頭盯了曹節一眼。曹節戰戰兢兢地握著刀,下意識地退了幾步。

  「裴廷龍,你來晚了。」蕭君默道,「我差點被你害死。」

  「遇到了幾撥巡邏隊,耽擱了一下。」裴廷龍撿起地上的一隻酒壺,仰頭灌了幾口,咂巴著嘴,「你在這兒好吃好喝,還發什麼牢騷?」

  「你這麼羨慕我,早知道這活就該你來幹。」蕭君默說著,把李祐推了過去。

  裴廷龍趕緊一把抓住。

  李祐目眥欲裂,拚命掙扎:「姓蕭的,姓裴的,你們要是敢傷老子一根毫毛,老子……」

  話音未落,裴廷龍的刀柄已經砸在了他的頭上,李祐只覺眼前一黑,旋即頹然倒地,暈了過去。

  蕭君默扔掉手裡的兩把刀,往前走了幾步,面朝驚恐萬狀的眾官員,朗聲道:「諸位,我知道你們的本意也不想造反,只是被齊王脅迫而已。現在我就跟諸位交個底吧,本府的武庫和各處門禁已經被我們控制,齊王殿下和曹典軍看樣子也不能發號施令了,諸位若是願意棄暗投明,重新歸順朝廷,現在就是你們最後的機會。若願聽從蕭某勸告,就請諸位把你們的官帽摘下來,以表心志吧。」

  眾官員面面相覷,愣了好一會兒,接著就有兩三個率先摘下帽子,扔到了地上,然後其他人便陸陸續續跟著做了。不消片刻,堂上數十名官員的帽子已經橫陳一地。

  蕭君默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看著不知所措的曹節:「曹典軍,還捨不得你的官帽嗎?」

  曹節終於崩潰,把刀和帽子一塊扔掉,趴在地上不停磕頭:「蕭將軍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鬼迷心竅誤入歧途,被齊王給矇騙了,還請將軍明察,請將軍恕罪……」

  「恕不恕你的罪,我做不了主,得看皇上和朝廷的意思。」蕭君默淡淡道,又轉向眾官員,「諸位,這幾天只能委屈你們在地牢待著了,等到皇上的旨意下來,你們才能重新接受朝廷的甄別和委任。」

  隨後,薛安帶著手下把李祐、曹節及眾官員都押了出去。桓蝶衣走上前來,和蕭君默四目相對。兩人心中都感慨萬千,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突然,裴廷龍手腕一翻,把刀尖對準了蕭君默的喉嚨:「蕭君默,齊王的事擺平了,現在該算算咱倆的賬了!」

  桓蝶衣、羅彪和紅玉大驚失色,同時抽刀對準了裴廷龍。此刻堂上還有五六名玄甲衛,見狀也拔刀圍住了他們三個,場面頓時又緊張了起來。

  蕭君默看著裴廷龍,淡淡一笑:「裴廷龍,你就這麼想要我的命?」

  「你的命是聖上和朝廷想要的,不是我。」

  「裴廷龍!」桓蝶衣厲聲道,「若沒有蕭郎,齊州這場叛亂能這麼快平定嗎?就算之前有罪,也已經將功折罪了。他現在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你還想算什麼賬?!」

  「他是不是有功之臣,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裴廷龍剛才一看到桓蝶衣凝視蕭君默的目光,心中就忍不住醋意翻湧,加上這數月追逃所積累的滿腔怨氣,更令他恨不得把蕭君默碎屍萬段。

  「裴廷龍,你以為擺平了齊王,齊州這攤子爛事就算完了嗎?」蕭君默冷冷道,「齊王背後是否隱藏著江湖勢力,你知不知道?萬一有的話,你能對付得了嗎?所以我勸你,別這麼急著跟我算賬,等我把這個爛攤子收拾乾淨了,咱倆再過招也還不遲。於公於私,這麼做都對你有利,不是嗎?」

  裴廷龍聞言,眉頭皺了皺,在心裡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後終於把刀放了下來,恨恨地瞪了蕭君默一眼,大步走了出去。其他那幾個手下趕緊跟著他走了。

  桓蝶衣、羅彪和紅玉這才鬆了口氣。羅彪走過來,握拳捶了一下蕭君默的肩膀,眼裡閃著淚光,粗聲粗氣道:「老大,你這幾個月可把弟兄們害慘了!」

  蕭君默笑著還了他一拳:「上百號人都抓不住我一個,你小子還有臉說!」

  羅彪嘿嘿一笑:「不是弟兄們無能,是那姓裴的窩囊,就他那兩下子,豈能抓得住你?」

  桓蝶衣和紅玉看著他們,忍不住也笑了,但眼圈卻都有些泛紅。

  就在這時,杜行敏忽然匆匆走了進來,似乎有什麼要緊事。蕭君默拍了拍羅彪的肩膀,示意他們稍等,然後迎了上去:「怎麼了?」

  杜行敏低聲道:「庾士奇和他兒子庾平來了。」

  蕭君默眉頭一蹙:「就他們兩個?」

  「是。」

  「讓他們進來。」

  庾士奇父子走進正堂的時候,所有人都迴避了,只有蕭君默一人站在屏風前,背對著門口站著。

  方才他們二人來到齊王府門口時,立馬便感覺氣氛不對。庾平勸父親趕緊走,可庾士奇思忖片刻後,卻若無其事,仍命門口府兵通報。然後,二人在門口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才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府兵帶他們進了府邸——與其說這隊府兵是在帶路,不如說是在押送。

  一路上,庾士奇觀察了一下府內的情況,心中已然明白了什麼。看庾平異常緊張,庾士奇鎮定自若地道:「平兒,記住爹的話,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要馬上回去,帶上一家老小趕緊走,有多遠走多遠。從此無論是廟堂還是江湖,都與咱們庾家了不相干!聽明白了嗎?」

  庾平一愣,越發驚懼:「爹,您說這些什麼意思?要走咱也要一塊走!」

  「能一塊走自然是好。」庾士奇苦笑了一下,「倘若不能,你就要擔起責任來,保護好一家老小。」

  隨後,二人被帶到了杜行敏面前,然後又在前院等了片刻,才被帶到了正堂。進門之前,杜行敏拿走了他們的佩刀。

  一走進來,看見堂上扔了一地的官帽,庾士奇便忍不住苦笑。形勢已經一覽無餘——齊王估計是栽了,所有官員很可能也都倒戈了,而奇蹟般地在短短一天內做到這件事的人,無疑就是此刻站在堂上的這個年輕人!

  看來,冥藏急於抽身是對的,如今的事態果然不出他的預料。他那麼急著離開齊州,除了去找他所謂的親生女兒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出於對這個年輕人的恐懼。此刻,庾士奇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一個能讓久經江湖、心狠手辣的冥藏都如此畏懼的人,一個在一天之間便能徹底傾覆齊王府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位可是蕭君默先生?」庾士奇在十步開外站定,開言道。

  「不敢稱先生,叫我蕭郎好了。」蕭君默轉過身來,笑了笑,「您就是虛舟先生?」

  「『先生』二字,在下亦不敢當。」庾士奇道,「在下聽說,蕭郎現在已經是本盟的盟主了,不知消息是否屬實?」

  蕭君默哈哈一笑:「這件事嘛,既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哦?此話怎講?」

  「蕭某之所以不揣淺陋當這個盟主,只是為了阻止冥藏禍亂天下;一旦完成使命,蕭某即刻讓賢,絕不戀棧。」

  「冥藏先生是王羲之後人,前盟主智永的侄孫,一心要光大本盟,重振本盟聲威,豈能說他禍亂天下?」

  「光大本盟沒有錯,可不能不擇手段。」

  「何謂不擇手段?」

  「濫殺無辜,迫害良善,違抗盟主遺命,追殺左使辯才,背棄本盟宗旨;策劃陰謀,危害社稷,企圖篡位奪權,唯恐天下不亂!如此種種,虛舟先生難道概不知情?」

  庾士奇當然知道冥藏是什麼樣的人。他會跟冥藏走到一起,首先是對今上李世民都有不滿之心,其次無非也就是相互利用而已。如今聽到蕭君默這番話,他也無言反駁。沉默片刻後,庾士奇問道:「敢問蕭郎,齊王殿下現在何處?」

  「地牢。」蕭君默直言不諱。

  庾士奇苦笑不語,旁邊的庾平卻一臉驚愕。

  「那蕭郎是不是打算把我們父子也投入地牢?」庾士奇問。

  「虛舟先生,只要你現在回頭,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儘量減輕罪責。」

  「哦?」庾士奇有些意外,「你為何要幫我?」

  「我既然忝為盟主,就有責任幫助本盟兄弟。還有,要對抗冥藏,也需要天刑盟上下齊心協力。」

  「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要讓我聽命於你?」

  「聽不聽命,隨先生自擇,我不強求。」

  「倘若我聽命於你,你是要讓我去殺冥藏、去維護李世民嗎?」庾士奇的嘴角帶著譏嘲的笑意。

  「我不想殺任何人,但如果有人一心作惡,我便不能袖手旁觀。」蕭君默迎著他的目光,「另外,我也不會刻意去維護誰,若一定要說維護,那我維護的也只是本盟的宗旨和使命,還有天下的太平和百姓的安寧。」

  庾士奇心裡微微一動。憑著多年的江湖閱歷,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說的是真話。即使並不完全認同他的看法,庾士奇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人身上似乎具有一種無形的足以攝受人心的力量。

  他不知道這種力量來自何方。也許,當一個人發自內心地把「守護天下、守護百姓」視為自己的使命乃至信仰,那他自然就會具有這種力量吧?

  「蕭郎剛才說可以幫我,不知打算怎麼幫?畢竟齊州長史權萬紀是我殺的,跟齊王聯手謀反也是事實,你如果幫我,不就是欺瞞朝廷嗎?」

  「朝廷也不見得任何時候都是對的。」蕭君默冷然一笑,「就說這次打壓士族的事吧,上自皇上和朝廷,下至權萬紀和地方官員,找各種藉口要把士族後人置於死地,既不論具體情由,也不按律法辦事,這便是不義。既然朝廷不義在先,那先生殺權萬紀也好,與齊王聯手也罷,便都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之策,雖說觸犯了律法,但實屬情有可原。所以,我便可以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幫助先生。在我看來,這便是義。即使為此欺瞞朝廷,又有何妨?孟子說嫂溺叔援,君子當善於權變,不就是此意嗎?」

  聽完這番話,庾士奇不禁大為感佩。

  他時常抱憾當今之世沒有春秋時代那樣的義士,但眼前的蕭君默,卻儼然有著他最仰慕的俠義之風。然而,即便蕭君默真心要幫他,他卻不敢坦然領受。因為殺人償命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縱然蕭君默可以設法幫他脫罪,可庾士奇卻不想昧了自己的良心,更不願因此而連累蕭君默。

  「蕭郎心懷蒼生、義薄雲天,請受老朽一拜!」庾士奇雙手抱拳,猛然跪了下去。旁邊的庾平見狀,也趕緊跟著跪了。

  蕭君默一驚,連忙上前去扶:「先生不必如此,快快請起!」

  「盟主……」庾士奇終於改口,卻仍堅持跪著,「老朽慚愧,縱然想追隨盟主,恐也是有心無力了。老朽自己做下的事情,必然要自己承擔,只是有一事相求,還望盟主應允。」

  「你先起來,起來再說。」

  庾士奇慢慢站了起來,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向後急退了五六步,同時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

  蕭君默和庾平大驚失色,都想沖上去阻攔,庾士奇卻大喊道:「都別過來!」二人只好生生頓住腳步,滿臉憂急地看著他。

  「老庾!」蕭君默正色道,「沒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你把刀放下,咱們慢慢商量。」

  「不,此事只能老朽自己解決。」庾士奇淒然一笑,「老朽閤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如今卻因一念之差犯下殺人謀反之罪,若朝廷追究下來,恐無人可以倖免。而今之計,老朽只有自我了斷,請盟主將老朽人頭交給朝廷,就說首惡已懲,萬望朝廷寬宥,勿再株連無辜。倘能因此免我庾家滅門之禍,老朽便可含笑於九泉了。若有來世,老朽一定追隨盟主左右,以效犬馬之勞!」說完,庾士奇掉轉刀尖,對著自己心口狠狠插了進去。

  這一插用力極猛,刀刃完全沒入身體,只剩刀柄露在外面。

  蕭君默和庾平同時沖上去,扶住了緩緩倒下的庾士奇。

  「爹!」庾平抱著父親,聲淚俱下。

  「平兒……」鮮血從庾士奇的胸口和嘴裡不停湧出,「記住……爹說的話,趕快走,遠離廟堂……和江湖……」

  言畢,庾士奇的頭往旁邊一歪,停止了呼吸。

  庾平緊緊抱著屍體,哭得撕心裂肺。

  蕭君默萬萬沒想到庾士奇會走這一步,一時也有些犯蒙,不禁愣在當場。不知道過了多久,庾平已然哭得聲音嘶啞,蕭君默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復生,庾郎節哀。」

  「盟主……」庾平紅腫著雙眼,「我爹說要把人頭交給朝廷,你……你會這麼做嗎?」

  「怎麼可能?!」蕭君默苦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會幹這種事的,你把老人家遺體帶回去,好生安葬吧。」

  「那,朝廷那邊,你如何交代?」

  「你只要照你爹的吩咐去做,趕緊帶上家人躲得遠遠的,其他事情我自會處置。」

  庾平黯然點頭。

  「對了,」蕭君默忽然想起什麼,「袁公望還在你府上嗎?」

  一提起他,庾平便面有愧色:「袁老伯他,他是在我家中,不過……傷得挺重。」

  「他受傷了?」蕭君默驚詫,「為何會受傷?」

  庾平囁嚅了一下:「是,是被冥藏的人拷打的。」

  「你說什麼?冥藏?!」蕭君默越發驚愕,「他也到齊州來了?」

  庾平點點頭,遂把父親約冥藏前來,然後冥藏抓捕並拷打袁公望的事情簡略說了,最後道:「不過,他幾個時辰前便突然離開了。」

  蕭君默眉頭緊鎖:「又走了?知道什麼原因嗎?」

  庾平搖搖頭,片刻後忽然想了起來:「對了,我聽我爹說,好像袁老伯的一個手下供出了什麼,然後冥藏就帶人急匆匆走了。」

  蕭君默渾身一震,睜大眼睛看著庾平:「說清楚,冥藏到底聽到了什麼?」

  「好像是……是說去找他親生女兒什麼的……」

  庾平話音未落,蕭君默便像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瞬間消失在了門口。

  齊州城的各個城門已悉數被玄甲衛接管。

  此時,桓蝶衣和紅玉正在南門處理相關事宜,黑暗中突然衝出一匹駿馬,以近乎瘋狂的速度朝門洞飛馳而來。桓蝶衣一驚,立刻下令守門士兵攔截。士兵們不敢怠慢,旋即並肩組成一個長槍陣,一整排閃著寒光的槍頭齊齊指向來人。

  「來者何人?」桓蝶衣拔刀出鞘,厲聲喝道,「速速下馬,報上身份!」

  對方卻置若罔聞,依舊風馳電掣地疾馳而來。

  五丈,四丈,三丈……最後的時刻,馬上騎士才發出一聲叱喝:「都給我閃開!」

  桓蝶衣認出了聲音,慌忙對士兵們大喊:「閃開!」

  長槍陣迅速朝兩邊分開,蕭君默拍馬從中間飛掠而過,轉眼便被城外濃墨般的夜色吞沒了。

  紅玉一臉驚駭地看著蕭君默消失的地方,喃喃道:「蝶衣姐,蕭將軍這是怎麼了?」

  桓蝶衣同樣凝望著遠處的黑暗,只說了一個字:「追!」

  破曉時分,蕭君默在齊州城南五十餘里處與郗岩等人迎面相遇。

  一看見郗岩的神色,蕭君默便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僵坐在馬上,感覺自己的心在沉沉地往下墜,彷彿身體裡面藏著一個無底的深淵,可以讓心無止境地墜落。郗岩萬分難過地跪在馬前,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經過,然後狠狠地抽自己耳光。蕭君默讓兩個手下按住了他,黯然道:「我知道你盡力了,不怪你。」一輩子都很少流眼淚的硬漢郗岩一聽,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此刻,蕭君默也多麼想放肆地哭一場,可他的眼中卻沒有淚水。

  因為哭是需要力氣的,而他現在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天上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很快打濕了蕭君默的睫毛,讓他看上去也像是在哭泣的樣子。蕭君默就想,老天爺你還真是應景,我哭不出來你就來幫我這個忙。

  驛道旁有一座小山崗,蕭君默信馬由韁地來到崗上,朝著灰沉沉的西邊天際極目遠眺。他知道楚離桑一定是被王弘義擄回了長安,可他卻不知道她現在走到了哪一片天空下,也不知道那裡的天空有沒有下雨,還有那裡的雨水是否打濕了她的睫毛。

  郗岩說王弘義竟然是楚離桑的親生父親,蕭君默既有些猝不及防又感到在意料之中。因為這就很好地解釋了之前他曾發現的種種疑點。蕭君默猜想楚離桑一定是在天目山的時候便知道了這件事,然而她卻一直隱瞞著沒有告訴他——她寧可自己獨自忍受這個巨大的痛苦,也不願告訴他真相,不願亂了他對抗冥藏的意志和決心。

  一想到這裡,蕭君默感覺自己連呼吸都疼痛了起來。

  一個女子為了幫助你完成使命,竟然付出了這麼大的犧牲,而你卻不顧一切地把她扔在這裡,任由她被那個魔鬼一般的親生父親擄走。

  蕭君默在心裡不停地罵自己渾蛋。他真想把郗岩他們全都叫過來,讓他們輪流抽自己耳光……

  雨越下越大。蕭君默無意間回眸,看見桓蝶衣正呆呆地站在山崗下望著他,大雨已經將她淋得渾身濕透。

  也許是桓蝶衣的出現瞬間把他拉回了現實。蕭君默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最後遙望了西邊的天空一眼,然後緩緩策馬走下了山崗。

  等著我桑兒,在長安等我。

  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哪怕是你的親生父親。

  世上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哪怕是血火和刀劍,哪怕是死亡……

  《蘭亭序殺局 Ⅱ:天刑劫》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