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化工廠的宿舍區建在郊區某空曠地帶,還附帶了幽靜的公園,只是想參觀裏面風景就得付錢了。而住進這裏的丁子晏剛好成了生財的一份子了。
「下這麼大雨趕來一趟,還以為你會說點動聽的話呢……」 丁子晏說話時拖著很長的鼻音,調笑的,還有那麼點撒嬌的意味。
大約生病的緣故,平常很英氣的人如今看起來面泛桃花,甚至還有一絲嫵媚。
他用胳膊撥開自己額發望向她,臂彎下的那對臉,帶了一點點的脆弱,一點點的,勾魂。丁子晏的眼眸此刻又好像是是古井或者青石老巷,看不到頭的幽深。
年之華確確實實地被那個眼神蠱惑了,頭暈目眩了起來。
兩人對視無言良久。
窗外雨聲再大,比不得她這一刻心臟的鼓噪喧囂。
最後打破這迷離氣氛的,是丁子晏發出的最簡單的語氣詞:「嗯?」
年之華登時清醒過來,心裏大罵一聲邪門,再看向丁子晏時,已覺得對方良家婦男的不得了。
只是,自己竟然就這樣看呆住了,他該不會是發現了吧?發現我喜歡他的事?
還有,方才他不是裝睡吧?那麼,我傻傻地望著他的睡顏怎麼都看不夠的蠢樣是不是也被發現了?
心臟一下子被升騰起來的莫名的恐懼攫取。
年之華從凳子上蹦達起來,用粗聲粗氣掩蓋慌亂:「我回去了!」
對她而言,暗戀的心事如果被窺破,比生理期弄髒衣物不自知地在課堂招搖而過還令人難堪一百倍。
丁子晏也急了,跳下床:「你找死啊!外面下大雨!」
「我找的就是你這坨屎……既然你沒死,我先回去了。」
「等雨小點再走。哎,哎……君安你來得正好,幫我勸下花花。」
就在此時,謝君安走進門來,丁子晏趕緊叫他來說服年之華。
年之華臉綠了。一個丁子晏就夠自己受的了,再來個謝君安?老天,年之華只想夾著尾巴快點逃。
「我有急事,非走不可。」
「那我送你吧!」丁子晏拿好鹽水瓶,另一隻手剛碰到年之華的肩就被閃過了。他的手在空中尷尬地打了個圈,只好改變軌跡去拿傘。
年之華一把奪過雨傘:「省省吧!你敢跟過來,老娘殺了你!」
「……你本來就不夠溫柔,現在還越來越凶。雌性激素失調嗎?」丁子晏欠揍地問了一句。
年之華差點背過氣過。
「我送你吧。」謝君安接著說道。
「誰跟過來,宰了誰。」
她使勁地把堵在門口的丁子晏推開,不理會背後的嚎叫,頭也不回地沖下樓了。謝君安歎了口氣,拿起傘,不急不緩地跟在後面。
相較于年之華的慌亂,丁子晏是無比的茫然,他怎麼都沒法理解年之華怎麼突然會發狠。
女人心啊女人心~~
丁子晏舉著鹽水瓶,跟《紅燈記》鐵梅高舉紅燈似的,一臉卓絕地站在陽臺上,目送年之華離去。
願紅星還能繼續照他去戰鬥。
年之華的身影在大雨中移動地很快,可丁子晏看著看著忽然發覺了不對勁。
宿舍樓附近有個人工湖,由於雨水太大,馬路上的水都沒過小腿了,更別說人工湖了。那湖水早溢出,或者說,馬路上的水和湖水早連成一片,根本看不清湖在哪里了。年之華一個剛來這裏的人哪里分得清方向,悶頭向著湖直沖而去了。
丁子晏被嚇傻了:「之華!年之華!花——花——」
處於風雨包圍的年之華沒有聽到,卻驚動了丁子晏隔壁那些學弟學妹們探頭而出,因此見證了本年度最輝煌的壯士傳說。
傳說,這天大雨中,一個女生打傘走在路上,由於視之所及已經是水茫茫一片,不熟悉路的她直沖著湖走去,不小心就掉進去了。
就在此時,有一個猛男在二樓宿舍陽臺看到險情,他甚至顧不得爬樓梯,一把抱出自己的被子從樓上扔下去。然後,這位猛男直接從二樓一躍而下,跳到棉被上,借著水的浮力一點傷沒受,再然後,一路狂奔去救人。
聽起來,非常的英雄救美。
然而,在謝君安看來,事實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自己保持著距離,不急不慢地跟在年之華後面。但他的視野不及樓上的丁子晏好,所以一開始沒發現年之華偏了方向。等發覺不妙,還沒來得及喊,身後忽然傳來樓塌了一般的巨響。
他回頭一看,就見丁子晏從天而降。沉穩智慧如自己,也被這個場景震撼到思維停擺。
就在他發愣的時候,丁子晏冒著雨,「嘩啦啦」淌水過來,從自己身側沖過,像一輛雙層大巴士開過,卷起巨大的浪花。然後……
「噗通」一聲掉進湖裏!
丁子晏簡直就是為尋死一般,自個兒投湖去了!
其實,真正的事實是,年之華運氣使然,跌跌撞撞走在湖邊卻一直沒掉進去,倒是跑來拉人的丁子晏在夠到年之華前,跌進湖裏了——都怪這個湖是形狀相當不規則的人造湖。
年之華被嚇呆了,扔了傘就撲過去營救。
「小心!不要過來!」丁子晏大喊,他扒拉著人工湖用石頭壘的岸,費力地想爬上來,可惜他是個上吐下瀉又發燒的病人,沒剩幾分力氣了。
年之華半跪著摸到邊緣,使了吃奶的勁拉丁子晏。借著浮力,兩個人你扯我我拉你,在水裏滾爬。
謝君安跑到時,丁子晏嗆了好幾口水,但已上岸了。
丁子晏和年之華的眼睛都通紅通紅水汪汪的,驚魂不定地望向謝君安,神情是說不出的可憐。
落在謝君安的眼睛,這倆跪坐在水裏,全身濕透,驚慌後怕的倒楣鬼,簡直就完美地詮釋了落水狗的定義。又好像兩條相忘於江湖的大馬哈魚,在逆流而上回故鄉產卵的途中,沖過激流險灘越過瀑布險阻,被撞得七葷八素九死一生後再次於河道中相遇了一般,散發出了強大的相依為命的宿命感。
「怎麼說你們兩個好啊……」
謝君安長歎了一聲,也丟開了傘,一手摟了個腦袋,壓在了自己兩邊的肩膀上。
「幹啥呢,三妻四妾?」
丁子晏燒得糊塗,說話也顛三倒四毫無邏輯了。
年之華則是還沒從恐懼中脫身,又忽然接觸到他人的體溫,抖得更像個篩子了。
替兩隻落水狗順了順毛,謝君安放開了手,將丁子晏背了起來,向工廠宿舍樓走去。丁子晏像只快死的癩皮狗,癱在了他的身上。
年之華舉起傘,徒勞地替都已濕透了的三個人擋雨。
喧囂的雨聲,摻著丁子晏氣若遊絲的自嘲:
「一隻青蛙一張嘴,兩隻眼睛四條腿,噗通一聲跳下水;兩隻青蛙兩張嘴,四隻眼睛八條腿,噗通噗通跳下水……」
經過了這番折騰,一直到傍晚,雨勢終於減小的時候,年之華才離開。
她套了件丁子晏他們本次短期實習配的文化衫,又向其他好心人借了條運動褲,這才不至於穿濕漉漉的衣服回去。
丁子晏躺在床上嘰嘰歪歪的,可病號被限令不許下床,最後送年之華出門去的是謝君安。
年之華和謝君安兩人沉默著,一前一後走在空曠的廠區裏,像天地間挪動的兩個逗點。
而將這天這地,連接起來的,是漫無邊際的雨。
這無邊的雨水裏,有一個小小的公交月臺。
郊縣回市中區的公交十五分鐘一班,謝君安陪著她等。年之華滿身的刺已然偃旗息鼓,她現在溫順的像只不吭聲的綿羊。
安靜的月臺,好像全世界只有雨聲。
嘈雜,又純粹。
遠遠的,終於看到了駛來的公交。
謝君安忽然開口道:「年之華,從前我們見過的。你,想得起來嗎?」
年之華有些窘迫:「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比較對不起人的事情?還是闖過什麼禍……」
「不……」謝君安搖頭笑了,「其實我是在想,我要是早點遇見你就好了,要是早點認出你來就好了。」
車子嘎吱一聲,正正地停在年之華跟前。
謝君安將她推了上去。
車門關上的那一刻,她聽見謝君安說:
「試試看推倒丁子晏吧,搞不好沒你想的那麼難。」 口吻是輕鬆調笑的。
年之華驚訝地回頭。望著謝君安逐漸遠去的笑臉,油然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遺憾,以及安心感。
她第一次覺得,謝君安笑得陽光般和煦,而且很透明。
是夜,沒有了棉被的丁子晏抱著謝君安一起睡,夜半抽抽搭搭的:「好冷好冷……嗚嗚……」
換來對方怒吼:「鼻涕不要擦我身上!!!!」
世界如此美好,安安卻如此暴躁。為什麼安安的脾氣一天之內可以如此跌宕起伏??!丁子晏無限委屈。
隔天,兩個發燒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