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玥透過花枝看過去,但見說話的人額寬面闊,劍眉星目,帶有英氣,龍驤虎步,威風凜凜。
好一個英武的男子,巫玥心中暗歎。
巫潛上前拱手,客套道,「大將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司馬師爽朗大笑,「一個不留神,孤的謀士遽爾就沒了,聽人說是巫學士這邊有清談美酒,孤可不就過來湊個熱鬧。」
眾人又是上前客套一番,去歲,司馬師讓東吳大將諸葛恪二十萬大軍無功而返,今朝正是風頭正勝,各家都爭相恭維。門閥氏族中在都中任職者頗多,家族興旺也與官道亨通與否息息相關。更何況三歲小童都知道,如今政權雖是掛著曹家的牌子,可實際上早姓了司馬。
「行了,別讓孤掃了大家的興。」
司馬師一聲令下,眾人也都歸位,荀謙把司馬師請到主位,宴會有條不紊的開始。
巫玥對司馬師的感覺是複雜的,他是阿靈的郎主,前世裡是他親口下令處死父親,最後也是他同意小舅舅的求情,沒有把她賣為歌姬。他是個在位者,在他的眼中,巫玥的事情不過是他每日繁冗政務中的一縷,無足輕重。
就是這樣的無足輕重,不存私心,讓巫玥怨不得恨不得。
巫玥正想著呢,那邊論辯已經開場。
巫潛言道:「老子曰:玄者,幽摛萬類,不見形者也。今番論辯,不拘一格,不拘於萬類,凡是所思所想,均可論辯。」
有人先提出神滅和神不滅兩種論斷,論辯徐徐展開。
巫玥抬眼望去,視線不自覺的落在荀謙的身上,他似乎在什麼情況下都能保持他波瀾不驚的樣子,在這喧鬧的環境裡,愈顯安靜。巫玥與宴中眾人隔著重重花枝,方覺得自己是局外人才能心性通透,荀謙坐在眾人之中,卻也是眼神清明,都倒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卻能身在山中看透雲霧,也怪不得巫潛說他是少有的看破棋局的人。
這樣的清透真不知是好是壞。
酒味正酣,群情也都開始激憤起來,有覺得世間無神,神不現身就是無神的,還有覺得人的精神就是神的,精神即是信仰,還有覺得神不滅,型在神在,型滅神亦在的,眾說紛紜,各執一詞,都為自己的論斷添磚加瓦。
荀謙在最開始的時候說了兩句,後來氣氛濃了,荀謙就偶爾插一兩句,話不多,卻直鞭要害。
「古人有云:國必依山川,穿崩山竭,亡之征也。可見國之存亡與國之山川,群民息息相關,而與神無累。若有神在,又豈會讓先民發出『瞻印昊天,則不我惠』之語,神護民,追其根本,是人不能護己而產生的期望之語。」
巫潛一聽荀謙這話,就不樂意了,他主張的是人的精神就是神的論斷,是極其唯心的,荀謙說的話就是唯萬物依托,正是對立面,於是巫潛整理了一陣,就荀謙的觀點整整反駁了一炷香的時間,真是慷慨陳詞,字字珠璣,贏得來人群的一陣喝彩。
巫潛非常得意,捋著鬍子,挑釁的問道,「荀謙覺得怎樣?」不服來辯。
巫玥瞇起眼睛,嘴角不自覺的揚起,父親的論斷十分周全,唯心之辯本就入心,剛剛父親說到後半段,她心中亦起了共鳴。若不是父親有意為難三郎,故意在論辯後幾句留下瑕疵,那他這篇論斷當真是無處反駁。
眾人交頭接耳,靜等荀謙借住巫潛留住的話頭。
卻見荀謙緩緩起身,微微抿著嘴,拱手彎腰,做拜服狀,「晚生受教了。」然後恭敬的退到一邊,一句反駁的話都沒說。
一口氣堵在巫潛胸口出不來,自己的一堆慷慨陳詞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一樣,沒一點迴響。
清談論辯本來就是如此,不服氣就辯,直辯到對方服了為止,巫潛覺得自己三兩句就把荀謙辯服了讓他覺得特別沒有成就感,又不能拉著荀謙讓他不服,自己女兒這是找了個什麼冤孽回來?
眾人瞠目結舌的看著這邊的岳婿兩人,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一場論辯下來,巫潛覺得自己心中的憤懣好像不消反盛,要不是有大將軍在,巫潛都打算倚老賣老訓斥荀謙了。
司馬師也是從頭到尾看了一場好戲,末了的還火上澆油了句,「長江後浪推前浪。」
巫潛的臉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司馬師走之前問了荀謙一句,「言慎可曾想過出仕入相?」
荀謙又拿應對巫潛那話應對司馬師,「謙體弱,不便出世。」眾人都嘀咕,郭嘉還體弱呢,照樣能為曹丞相出謀劃策,他總不會比郭嘉身子差吧,借口找的這麼爛,太敷衍了事了。
「什麼時候想出世了可以先考慮下孤這裡。」司馬師氣度頗宏。
眾人送走司馬師,又閒談了會兒,就都各自離開了。巫潛說是要繼續探討學問,把荀謙和顧羅留了下來,顧羅用腳趾頭都想到了自己就是個陪襯,作為一個有眼力價的陪襯,顧羅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巫潛不吝惜的搬出了他珍藏了十八年的新豐酒,又讓巫玥親自下廚炒了兩個下酒菜,便推杯置盞的勸顧荀二人喝酒。
自從孔文舉上書反禁酒,士人便開始把喝酒作為一種風雅,每個士子都多少會喝一點,荀謙也能喝點酒,卻不能多喝,一是因為身體不行,喝多了就會胸悶氣短。二是因為他酒量淺,喝點酒就醉,顧羅就笑稱他是三杯倒。
這邊巫潛帶著兩個小輩就喝了起來,巫玥藉著送酒的由頭時不時的從屋門口往裡面瞄兩眼,不時有歡笑傳出,氣氛還算融洽,巫玥總算是鬆了口氣,她生怕父親會把酒罈子砸到荀謙臉上洩憤。
酒過三巡,巫潛的長輩架子也放了下來,說起了巫玥小時候的事兒,老淚縱橫,「我家阿玥,三歲識字,四歲背詩,聰慧可人,別人見了,誰不說好?我生平自負,唯一驕傲的就這個女兒,奈何時光不駐,我如今老了,阿玥也成了大姑娘了,鳥大離巢,姑娘大了也該嫁人了,可我呀……總覺得阿玥還小,就是放心不下。」
拳拳愛女之心。
「晚生明白。」荀謙抬起酒杯,敬了巫潛一杯清酒。
巫潛歎了口氣,「阿玥是被我寵大的,不諳世事,薄有個才女的虛名,也不過是多讀了幾卷書,沒有娥皇女英之度,亦沒有班昭文姬之才,有諸多不足之處。」
荀謙珍重的答道,「晚生謹記。」
巫潛大約是覺得把自己女兒說的太低了不好,「我家阿玥不是沒有長處的,我家阿玥心地好,沒有歪心思,凡是不會計較太多,這是最重要的,學問可以積累,人情可以培養,面容也可以修飾,唯有一顆純淨之心最是難得。」
荀謙想到在顧家春宴時候的情形,正是乍暖還寒時候,她春衫微薄,卻把披風披在一個聲名不好的女子身上,他那時就後悔了,他不該說巫玥是貪慕他外在聲名的女子,她的純善不會讓她那麼做。
「晚生早已察覺。」
這唯唯稱是的模樣,把一邊的顧羅逗得都憋不住笑了,還真沒見過荀謙這般模樣,這真是霽月光風,朗朗於行的荀謙?
「人老了,話就多。」巫潛偏過臉似是不願意看見荀謙一般,擺擺手,「去吧,阿玥都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了。」
荀謙往外看去,昏紅的燈下果然有個影子。
門『吱喲』一聲開了,巫玥抬眼望去,正是她家三郎,因為是喝了酒的緣故,荀謙眼神有些迷離,臉色也微微酡紅。
巫玥想:喝酒紅臉的人實誠,易醉的人沒心機。
「父親沒有為難你吧?」
荀謙搖搖頭,反問道,「等了多久?」
「沒等多久。」巫玥有點侷促,下意識的抿了下嘴唇,「我能跟你說會兒話嗎?」
荀謙問,「你想說什麼?」
「我……」巫玥看了看離他們兩個不遠處站著的家僕,想問的話一時卡在嗓子眼,問不出口。
荀謙說,「走走吧。」
「嗯?」巫玥愣了一下,反應過來連聲說好。
夏日的晚讓人覺得很舒適,微風習習,知了聲聲不停,盛開的花朵靜靜的散發著幽香,高懸的燈籠發著昏暗的微光,兩人並肩走在小路上,微光恰好能照亮前路。而青蛙呱呱聲似乎成了這靜夜的唯一點綴。
荀謙說,「酒不錯。」
「哦……」巫玥腳尖有一搭沒一搭的踢著石子。
「你父親……」荀謙頓了下,說道,「對你很好。」
父親對她自然很好了,巫玥抬頭望過去,荀謙目光有點深邃,波瀾不驚的深潭似是有微風掃過。
他應該是聯想到他自己的身世了吧。他母親早逝,父親隨後也去了,留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家之於他似乎總是缺少了點親情的溫暖。
「以後我父親也是你的。」
荀謙嘴角輕揚,輕笑出聲,恰如寒冰乍破,叮咚冰泉上開出了一朵艷絕的紅花。他這一笑可是把巫玥看呆了,她從重生到現在這是第一次看到他笑。
巫玥生怕驚動了他此刻的好心情,凝神靜氣,靜靜的看著他的歡喜,直到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湮沒在夜色中。
許是燈下朦朧,她竟覺得荀謙此時是愛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