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很懂他,她看出了他溫和背後的無奈,她感受到了他的退讓與妥協,他問,「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好,不累嗎?」
他笑笑,「很累。」
少女問他,「很累又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為什麼明明很累還是要這樣做呢,他只是習慣了,「我已經做了這麼久的玉人,忽然改變,讓別人怎麼接受的了。」
少女笑,「你還是在想別人會怎麼看。」
人在俗世,都是俗人,哪能時時處處恣意妄為,可是,「無論我在世人面前如何,但是在你面前,我就是我,會是真正的我。」他只想在她面前的時候是純粹的。
少女笑笑,沒有說什麼。她貪戀的,又何嘗不是他展現給世人的溫柔。然而,在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不也是他的一部分嗎?
他每每遇少女交談,都會覺得很舒心,總有衝動想要把她娶回家。可是家中長輩,一點鬆口的跡象都沒有,他害怕長輩會一直不同意,同時,他也怕,他的明珠會受委屈。他一邊同家裡人周旋,一邊慢慢滲透到少女的生活中,他的溫柔是利器,一點點撬開了少女因為家中變故而冰封的心。在外人看來,他依舊是長袖善舞,品德無瑕的玉人裴七郎,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終於找到了歸宿,他沉靜了下來。
夏蟬秋蟲,冬風春柳,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端午節到了,端午,是河東年輕人最熱愛的節日,有熱鬧的龍舟比賽,還有登高望遠,更有心儀女子送的五彩繩。
他的手上,從未戴過五彩繩,今年他想戴上。
端午那日,他賽完龍舟,匆匆收拾好就去尋找明珠,雙玉兄還笑他這是要去收一籮筐五彩繩。一籮筐的五彩繩對他而言又有什麼用,手腕就那麼一塊地方,戴一根正好。
雖然是這樣想,可是,面對眾女郎送上來的五彩繩,他也都得淺笑謝過細細收下,這是他從小就懂得的為人處事之道,要知禮,要去做讓每個人都歡喜的事情,不能給對方難堪。就因為這樣,他即便是離明珠數十步遠,卻也不能掙脫開簇擁著他的女郎去找她,他看到了她那瞬間黯淡下去的雙眸,他第一次覺得,他們離的那麼近卻那麼遠,咫尺天涯。
等到他再去找明珠的時候,明珠坐在岸邊,望著一行河水,彷彿入定。
他知道明珠不高興了,試圖解釋,「我只是收下而已。」
少女什麼也沒說,只是』嗯』了一聲,她那麼平靜,讓他有些心慌。他問,「端午節,是要送五彩繩的。」
少女轉過頭來,盯著他的袖口,那裡裝著剛才收到的五彩繩。他竟然有些心虛,不自覺的緊了緊衣袖,就彷彿是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情。
少女說,「我沒有編。」起身離去。
他沒有去追,因為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知道她心有不滿,可是如今他們名分未定,他什麼都不能做,做多錯多。他坐在明珠剛才坐的位置上,有些落寞。前方水中,靜靜地浮著一根五彩繩。那五彩繩被主人毫不留情的丟棄,在這樣喜慶的節日裡。
他默默的走到水邊,把五彩繩撈出來,戴在了手腕上。
後來諸如此類的事件又發生了幾次,他覺得明珠的眼神越來越冷,對他也在刻意的疏遠,他想,慢慢來,她會一點點理解自己的。
但是慢慢來,會滋生出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男女之情在他的生活之中畢竟不是全部。他要雲遊,他要宴飲,他要商討家中要事,他還要去應付那些愛慕他的女郎。
他很忙,有些疏忽了明珠,他覺得明珠是個通透的人,會理解他的。然而一個晴天霹靂就這樣那樣猝不及防的落在了他的身上。明珠下個月就要出嫁了,他整個人都懵掉了。
他要去找明珠問個明白,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她面前的,面前的少女的面容還是那麼清冷,他有些恍惚,「為什麼?」
少女一臉平靜,就像是他第一次遇到她時的模樣,「我與荀三郎的婚約是父親生前定下的,如今他家過來求娶,我嫁過去,也是合情合理。」
他一腔憤怒,壓抑不住,「我說的不是這個。」即便是沒有退,如今也可以退,她卻選擇嫁,她為何要嫁。
少女又說,「祖母病重,待祖母去了,以後境地,還不知如何,倒不如現在就嫁了,也省的為小舅舅添麻煩。」
他的胸口就像是壓著一塊千斤石頭,喘不過氣來,「我說的也不是這個,為什麼不能等等我?」聲音都是顫抖的。
少女低頭,良久才回了一句,「我等不起。」
他說,「我正在說服家中長輩,明年春天,我一定會成功的。」
少女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然後呢?然後就一直拖累你嗎?你以後要走仕途,我家是被夷三族的,我嫁入你家,不能為你提供一點實際的幫助,到時候你若是仕途不順,你母親定會覺得是我拖累,我自己也會覺得拖累你了,到時候我思慮太多,會未老先衰,更會猜忌多疑,讓你覺得不夠善解人意,你也許會顧念舊情,或許不會,那時候我的境地會很好嗎?」
再少女那樣清明的目光注視下,他無處遁形,他無力的辯駁,「我不會那麼想。」
少女嘆息,「我知道你不會。你善良溫厚,可是,這又能怎樣,你有你的責任。」
他說不出為她拋棄責任的話,他做不到的從來不亂說,「我會儘量平衡的,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少女卻不信他的話,「如何平衡?你如今連拒絕別人給你五彩繩的勇氣都沒有。」
他不解,「僅僅是因為一件五彩繩?」
「這不是一個五彩繩的問題。你對每個人都很好,這樣讓我很害怕,我每天提心吊膽,生怕哪日我不再是那個對你而言特殊的人,我沒有安全感。我要的是獨一無二的,不是這樣無差別的溫柔。」
呵,多麼可笑,明明就是被他的溫柔吸引,最後卻說離開他是因為他太溫柔。
他不甘心的問道,「你要嫁給荀謙,是不是因為他是個將死之人?」
少女斷然搖頭,「不是,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少女頓了頓又說,「更何況,一個重病之人,總不會花太多心思去顧及別人。」
他的明珠最終還是嫁人了,他無力挽留。
少女的話一遍遍的在他心中響起,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想千萬隻蟻在吞噬著自己的心,他狠狠的抓自己胸,抓的血流不止,卻止不了那來自心靈深處的癢。他從不承認少女說的是對的,她是錯的,她只是等不及才嫁人的,不是因為他的問題,不是因為他。
可是,沒有用,他心裡的那個消失了很久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看吧,她寧願嫁給一個病入膏肓之人,也不嫁給你,你是多麼的失敗。就因為你的懦弱,你的拖沓,你的自以為是,你的明珠嫁給了別人,你現在可以隨便對每個人溫柔,不再會有人不高興了,你去得到所以河東女郎的愛慕吧,每個女郎都會為你的溫柔傾倒發瘋的。可是,那又能怎樣,那個唯一入了你的眼進了你的心的明珠,她嫁人了。再也不會有人在乎你的喜悲,再也不會有人問你累不累,她以後的溫婉,都將完完全全的給另外一個男人。』
他整天被這個聲音折磨,折磨的都快發瘋了,他不敢想像明珠如今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可是又忍不住不去想,她有沒有愛上那個人,她會不會也那麼理解他,僅僅是這些就已經夠折磨他的了,更何況他還會去想他的明珠在另外一個男人懷裡,親密無間。他不再參加宴飲,不再出去雲遊,他也不會溫柔了,他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不一樣的自己。
又是一年春來到,他來到南山,學著少女的模樣去摩挲樹幹,就彷彿那上面還殘留著少女的體溫。
他多想像她的父親那樣勇敢,可是他做不到。
母親說要給他年紀不小了,該定親了,他遲遲沒有應答。有人從潁川過來,他總是忍不住去打聽荀家,他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可是什麼都打聽不到,她從來不與人相交,一直都是安安分分的在家中照顧她的夫君。她的夫君,每次想到這個,他就恨不得穿胸而過去抓自己的心,太難受了。
終於有一天,他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她的夫君病重,怕是活不久了。他的心中又隱隱的升起了一點期望。
家中逼迫他定親,他選了一個年齡最小的定了下來,他要等等,等等,也許就能等到了呢,那魂牽夢繞的人也許還能出現在他的生命之中也說不定,他要好好與人結交,他要做官,他要做到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
他一心行走仕途,終於,三年後,他為家族賺足了榮耀。
他想,也許,也許,他可以去潁川逛逛了。
就在他一心準備行程,暗暗籌劃以一個怎樣丰神俊秀的模樣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又一個晴天霹靂落在了他的身上,就像是三年前那樣。他的明珠離開了,她殉情,殉情,殉情,竟然是殉情,怎麼可能是殉情。他痛苦,恨,憤怒,然後平靜的悲傷,他寧願她幸福的活著,讓自己發瘋,總好過陰陽相隔,從此再無相見之期。
這是個寒冷的冬季,他覺得冷風抽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溫度。他想到那年初次相見,她平靜的流淚,很美,可是他一直覺得她笑著,更美,然而他終究是沒成為那個讓她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