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謙第一次見到巫玥,是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那是一個清談論辯的集會,一群人在爭論《莊子‧秋水》裡面的一場論辯。
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之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荀謙覺得莊子是強詞奪理,最後一句更是曲解了惠子的意思,那時候的他尚有幾分年輕氣盛的脾氣,三言兩語切中要害,讓眾人無從辯駁。
正在眾人苦思冥想不得反駁之道的時候,一個小個子的少年站了起來,他輕聲問他,「子非惠子,安知惠子之樂?」少年聲音不大,柔柔弱弱的,卻因為週遭的寂靜而讓這聲疑問如同驚雷一樣響。
荀謙循聲看過去,是個很小的少年,一直都沒說話,坐在一群人當中很容易被忽視,他長得很文秀,一雙眸子很好看,荀謙回道,「我非惠子,不知惠子之樂何妨,與今日的論辯無關。」
少年俏皮一笑,眉眼彎彎,帶著幾分狡黠,「子非惠子,不知惠子之樂。子非莊子,不知莊子之樂,子非魚,不知魚之樂。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那你又是如何去評判莊子惠子誰對誰錯呢?」
荀謙一哽,這是什麼邏輯?簡直是強詞奪理。
「毫無道理可言。」
少年反駁道,「若都循著道理走,那還論辯做什麼?」
荀謙又是一哽,細細琢磨一下,少年所言倒是有幾分歪理,他不是固執的人。他瞧著眼前的少年分外眼生,就見禮道,「在下荀謙字言慎,還請小郎告知名號。」
少年咧嘴一笑,頗有幾分無賴的樣子,「我告訴你姓字名誰讓你回頭追著我論辯嗎?那我還是不要告訴你了。」
荀謙第一次遇到這種拒絕告訴他名號的人,他面色一沉,「不告訴我又何妨。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
少年衝著他吐了吐舌頭,「那就等你知道了再說吧。」少年像是生怕被荀謙知道他是誰一樣,也不管論辯還在繼續,轉身就跑出了亭子。
荀謙是個耿直並且言而有信的人,他說能知道他是誰就必須知道,如果不知道,那豈不是成了口無遮攔的狂妄之徒了。於是,向來很少出門的荀三郎開始在潁川各地亂轉悠,本著大海撈針的原則進行掃地式搜索。
可是畢竟潁川不小,荀謙連續搜索了一個來月都沒有再遇到那個少年。荀謙是個善於思考的人,他回憶了下那個少年的模樣,畫了一張圖像,然後就帶到顧羅處,讓顧羅幫忙去找,畢竟他人脈廣。
顧羅就納悶了,「不就是個跟你論辯過的人,你犯得著費這麼大的勁兒去找?」
其實最初,荀謙只是覺得雖然是他激憤之中說下的狠話,可是若不實行倒顯得他言而無信了。可是沒想到這個少年這麼難找,倒是激起了他必須找到的決心。
「幫我多留意一下,若是找到不要驚擾他。」
顧羅看荀謙的眼神都不對了,這麼費力的找一個少年,還別去驚擾,想到最近各種男色成風,他有些擔心,「言慎,你應該多接觸接觸人,別把自己拘泥住了。」
「這不是正在嘗試接觸?」
顧羅無言以對。
就這樣,又是小半個月過去了,有一天顧羅忽然到訪,「言慎你猜怎麼著,我今日去先生家中,恰好碰到了你要找的人,不過沒打聽出來是什麼人,應該是先生的親戚吧。」顧羅口中的先生自然是巫學士,巫學士就一個女兒,若他家中出現年輕男子,必然是親戚。
荀謙決定親自去拜訪一下巫學士。
巫潛不在家,雖然很失禮,他還是決定去他家的園子逛一逛,興許就能遇到那少年也說不定。然而,他沒遇到那個少年,卻碰到巫學士的女兒,他原本是打算避讓開的,可是一看到那女子的臉,他頓住了。
是這樣呀。怪不得他找了將近兩個月依舊沒有眉目,原來是個女扮男裝的小娘子,虧得他把潁川所有年齡合適的少年郎都考慮了個遍,卻沒想到是個女郎。
荀謙想想自己被一個女郎壓制了,雖然是有些不甘,但是決定不去計較那麼多。
他這一駐足,卻是驚擾了那個女郎,女郎隔空問道,「什麼人?」
荀謙想,既然被看到了,那麼就重新認識一下吧,他站在原地,見禮道,「荀謙字言慎。」
那女郎似乎不太在意他是誰,而是說道,「我父親剛才捎信回來說今天不回來了,郎君可改日再來。」然後施禮離去。
這女郎是不記得他是誰了嗎?明明兩個月之前才一起論辯過,還是說她在故意裝作不認識他,畢竟兩個人當時的對話不算愉快。
直到那女郎走遠,他還愣愣的站在原地。荀謙想,這女郎一定不會知道就因為一句戲言,他苦苦找了她兩個月。
這個事情就像是一行偶爾路過的大雁,除了一道剪影,並未留下什麼。從那以後,荀謙便與那女郎沒什麼往來,不過偶爾聽到關於那女郎的消息的時候,他總會忍不住多聽兩句。他知道他是巫學士家的女公子,好像還挺擅長數術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聽了這個傳聞,他也看了很多關於這方面的書。
一晃,五年就過去了,他似乎都忘記了這件事。
三月春光正好,他駕車出遊,透過竹簾,恍惚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叫住車伕,掀起竹簾,去搜尋那一抹身影。正看到她一身男裝駐足旁觀這裡,她嘴角嚼著笑,眼裡似乎有驚豔之色。
他很厭棄別人膚淺的看他的外表,但是看到她淺笑欣賞,忽然覺得自己的長相大約真的很好吧。
荀謙撂下竹簾,雖然面上一直都平靜無波,但是內心的千思百轉,先是心生歡喜,緊接著他對自己心生厭惡,為何自己要一眼就認出她來,明明對方早就忘記了自己。
再次聽到她的事情是從百衲兄口中。說那小娘子因為覺得繼母搶了自己父親的寵愛,就害得繼母流產,她如今聲名盡毀。對她的行徑,百衲兄滿嘴的不讚成,還說這小娘子尚未議親,以後的親事怕是要耽誤了。而他卻覺得無可厚非,要一個人對自己一心一意的好有什麼錯?
他只是想,那樣狡黠的女子,不應困於閨閣之中。
從母說要給他定一門親事,他是不願意的,他這幾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會如醫士所言活不過不惑之年。更何況,長期孤獨已經讓他享受這份孤獨,他很難讓另外一個人進入自己固有的生活之中。
鐘氏說,「巫學士家的才女,想來會跟三郎志趣相投的。」
本來準備離去的荀謙頓住了腳。是她呀,荀謙腦海中瞬間閃過那張狡黠淺笑的臉。如果是她,倒是可以考慮一下。雖然自己身子不好,可是,她能嫁給他總比嫁不出的好吧,荀謙如是想。
他說,「可以。」
只簡單的兩個字,就讓鐘氏瞪大了眼睛,她原本只是想試試,沒想到還真給她歪打正著了,若是三郎娶了這樣一個婦人,以後他們三房還不是要被握在自己手中。
巫學士應下了這麼親事。雖然對他很不滿,嫌棄他身體不好,但是巫學士也是無奈的,她因為繼母的事情,如今議親很難。
後面很長時間,他都不曾見過她,聽說是被關了禁閉。
納采、納吉、請期,忙忙碌碌,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煩瑣。他忽然對生活產生了興趣,有些期待把她娶到家中之後的生活。
婚期定在了嘉平六年八月。
荀謙一點點的計算著,還有不到八個月他們就能成親了,到時候他一定要告訴他自己當年是找到了她的,雖然她可能早忘記了那件事。
事情的轉折是發生在兩個月之後。她父親寫了討伐大將軍的檄文,夏侯兵敗,她父親受到牽連,如今他們父女倆已經被押解前往洛陽。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時間給身在洛陽的叔叔寫了一封信,讓他無論如何都要保全她。
他還是不放心,決定親自去一趟洛陽。父親雖然故去,但是尚且給他留下些關係人脈,雖然可能保不住她父親,但是保住她應該還是可以的。
哪知道,天公不作美,大雪封山,他又重病被困,等到他到洛陽的時候,她已經跟隨舅家去了河東。
所幸,她還好。
他想,她去舅家也好,畢竟她父親新喪,他們成親得推遲到一年之後,這段時間在舅家是再合適不過的了。正好這段時間他把家中亂七八糟的事情處理好,等她嫁過來,不讓她被這些後宅之事所累。
然而,有些事情卻是始料未及的。
當他從別人口中聽說裴叔則為了一個女子如痴如醉的時候也只是當一樁風流韻事來看,然而當聽到那個女子是她時,他心中情緒難收。即便是如此,他還是面色如常的問了句,「那女子可是也傾心於裴楷?」
友人嬉笑,「那可是玉人裴叔則,整個河東的女子的夢中良人,那女子怎麼可能不傾心。」
他只覺得耳中嗡鳴,再聽不下去他們說什麼。她不僅忘記了他是誰,而且轉頭就去傾心別人,真是……荀謙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狼狽過。
並且,他們並未退親。
他忽然覺得生活一下就了無生機了。這個消息就像是忽然飄來的一朵雲,擋住了他生活裡唯一的光線。他開始什麼都不在乎,酗酒,寒石散,還有那些自以為很聰明的香和藥,他就像是不知道它們的害處一樣去嘗試,終於落得個夜夜咳血,終日難安的地步。他想,他大概是活不過弱冠之年了。
他一日日的墮落、沉淪。似乎忘記了今夕何夕,然而卻不曾忘記他們成親的日子是八月二十三。
為什麼他要這樣痛苦,而她甚至已經忘記了他,他不要這樣,他要讓她知道,即便是很快離世,他也要讓她陪他度過這僅剩的時光,他向來如此自私的。他找到叔叔,同他講,自己要迎娶他的未婚妻。
這樁婚事,原本是在巫家出事的時候就要作罷的,但也確實一直沒有正式退親,如今若去迎娶,也是合情合理。
家中自然是同意他娶她的,她沒有根基,而他病入膏肓,正好登對。
他原本以為此事要費一番周折,若如傳聞那般裴楷對她鍾情不已,那麼他要迎娶她,裴楷必然要從中阻攔。
卻沒想到,一切都是那麼順利。
荀謙是親自去河東迎娶的。迎親當日出發之前,他看著鏡中毫無生氣的自己,蒼白的面容,清瘦的臉頰,還有一雙死魚一樣的眼睛,自棄的情緒溢滿胸中,他的新婦就是要嫁給他這麼一個活死人嗎?在他見到如花似玉面上卻沒有一點嬌羞喜悅之情的她的時候,這種厭棄之情達到了一個極致。
真的是個不愉快的婚禮呢。
她會厭棄自己的吧,畢竟是他毀掉了她能嫁給裴楷過琴瑟和鳴日子的機會,她一定會厭棄自己的。荀謙心中被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充滿,她如果不厭棄自己有多好,明明只是想要讓她嫁過來陪他這個將死之人度過最後的時光,可是,他還是貪心的希望,她是能夠把一顆心交到他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