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荀謙番外二

從河東到潁川,千里之行,荀謙來時已經用盡了氣力。

在回去的路上,每到午夜,病痛都會如期而至,胸口就像是堵著東西,喘不過氣來。身體上的病痛折磨得他心力交瘁,然而讓他更揪心的是他的新婦。

遭逢了家中巨變,又過了兩年寄人籬下生活的阿玥,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狡黠的同他辯論的那個她了。如今的她就像是一汪死水,無波無瀾。

那樣能言善辯的女孩,如今變得平靜緘默,就像是已經麻木了,對週遭的一切,著一路上,她自始至終都不曾主動說過話。

她定是厭煩到了極致了吧,連話都不願意說,荀謙想。

荀謙心思向來重,想事情又極端,終日的憂思以至於病痛更加嚴重。終於,他還是暈倒了,在迎親的路上。

他醒來的時候,她坐在床邊,烏黑的頭髮,火紅的嫁衣你好,郭大師。

「君醒了,要喝水嗎?」她的聲音清涼如水。

荀謙原本是有些欣喜的,因為終於可以如此近距離的看到她了。可是聽到她那樣冷的聲音,就彷彿那如水聲音進了自己的心,然後瞬間凝固,變成冰渣刺得自己心痛,這不是他期望的。

可是即便是個冷冰冰的人,也是在自己身邊不是嗎?他強撐著坐了起來,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現如此狼狽,「給我一碗水。」

她起身,動作輕柔的給他倒了一碗水遞過來。

他接過來,看著碗裡水中自己那頹然的倒影,自嘲的輕笑,「是不是特別厭煩我?一個將死之人還非得要斷送你的後半生。」

她沒有吱聲,只是看著他,兩人靜默良久,她起身離去。

荀謙眼睛一直盯著手中的瓷碗,耳朵卻能清晰的聽到那細微的關門聲,還有她漸行漸遠的腳步,煩躁不堪,他順手把那碗水甩在地上,碎瓷碗挾著水珠弄得地上濕了一片狼藉,可是再狼藉也比不得此刻的他自己。

夜幕四合,屋內沒有點燈。

他衰頹的坐在床上,心中一片清明,卻無可奈何,世間種種,不是自己去爭取就能夠得到的,強求得來的最終可能會害人害己。

思維的過分敏銳讓他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慢到已經足夠他想了無數種方式去安排她以後的退路。

『吱喲』一聲,門開了。

他抬眼望去,是她去而復返。她換掉了那身嫁衣,只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常服,手裡提著一個食盒。她視線在地上的碎碗上一掃而過,然後淡然的走到他跟前。

她平靜的說道,「吃點東西吧。」

他呆楞的看著她一件件的從食盒裡拿出飯菜,安安靜靜地擺好,然後轉身把地上的碎瓷撿起來放在一邊,然後回到他的跟前。

「為何不問我為什麼摔了碗?」

她抬眼看他,「為何?」

荀謙再次問道,「是不是厭煩我?」顯得有些咄咄逼人。

她站在一旁,平靜的與他對視,她說道,「沒有,君能給我一個家,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

她說的是事實,他糾纏不休的問道,「那你為何要一聲不吭的離去?」

「我以為君不在乎我的答案。」她解釋道,「我以後離開會告訴君的。」

他說,「好,你要記住你說過的。」

她不知道她離去的那一刻,他的心情是沮喪了何種地步,就彷彿是他把一顆心捧在她面前,她卻甩手仍在了地上,那心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卑微至極。

自那之後,她便自然而然的開始照顧他的起居飲食,這於情於理是不合的,也似乎讓他在她面前很沒有男子氣概,可是他不在乎,。

禮教對他而言從來就不是個東西。

路上行了二十一日,從河東到潁川。他們在荀家休整了兩日,舉行了婚禮,自此,她便成了他的婦人。

洞房花燭,原本是美好熱鬧的,對於他們而言,卻是冰冷的。他躺在一邊,聽她呼吸均勻平穩,她也沒睡,他知道。可是又能如何,他沒辦法做到在還不熟悉的情況下,同她做親密無間的事情。

她忽然轉過身子來,一雙眼睛直直的看著他的雙眼,就彷彿是要看到他骨子裡去。而在他眼中,只看到了曖昧的紅色燭光讓她臉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溫暖。

「君……」她卻沒說下去。

荀謙知道她要問什麼,於是先回答了,「我身子不好,可能沒辦法做到。」

她長鬆了口氣,彷彿是瞬間卸下了心防,她這樣的態度卻是惹惱了他。他身子是不好,可是也沒有不好到不能人事的地步。他只是看出了她平靜之下的不情願,才說了這樣的託詞。

然而,又能說什麼呢,「睡吧。」

婚後的日子一天天過去。

他和她就彷彿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她會照顧他,會為他準備好衣衫,會過問他每天的膳食,就像是平常婦人那樣,可是她的一顆心,卻不知飄在哪裡。

荀謙會看她,透過書房的窗子,窗外是花園,她經常去坐,然後發呆,她能對著一朵花半個時辰,她心中在想什麼?荀謙第一次厭煩自己能夠很容易揣摩到他人心思的能力,他寧願自己是個傻的,那樣就猜不到她在想那個曾經同她相知相許的人。

他嫉妒,瘋狂的嫉妒,平靜的表面之下是暗潮洶湧的心。

從母總是刁難她,他知道,然而卻不曾制止,他在等,他在等她同他訴苦,尋求幫助。可是,他從未聽過她哪怕一次的抱怨。

既然她不主動靠近他,那就讓他去靠近她吧。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她是沒有安全感的,他揣度,她需要一個對她好的人。

他嘗試著對她好。

可是他不是那種能夠信手拈來的對別人好的人,多年的獨居生活,讓他習慣了用冷漠去對待週遭。他開始學習對她好,他會在睡覺的時候故意給她多一點地方,因為她每天晚上都靠著牆睡,冬天來了,牆太涼了。他會注意她愛吃什麼,然後在吃飯的時候都悄悄的把她愛吃的留下。他還會假裝無意的把她可能會喜歡的書落在臥室,這樣就會方便她順手拿來看。

然而這些她似乎都感知不到,她還是選擇了尋死。他原本以為,像自己這樣的人才是最該尋死的,沒想到她比他的求死之心更急迫。

秋末的夜風是冷的,兩個人僵持在湖邊。

他壓下心中的憤怒,後怕,還有不甘,壓抑著自己的激動,儘量平靜的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只是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她一雙眼睛一點波瀾都沒有。

他知道這種滋味,原本,他也產生過這樣的想法,然而,如今他擁有她,這是唯一能讓他活下去的理由,「那就讓我成為你活下去的意義。你是我的婦人,照顧我是你的責任。你不可以死在我前面,你若想死,就等我死後再考慮。」既然對她好都不能留住她,那只有讓她對自己好,給她責任,讓她有牽掛,雖然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代孕豪門。

她說,「君不缺我照顧。」

「以後我只要你照顧。」

荀謙是個耿直的年輕人,他說到做到,自從那次事件之後,他便不再讓任何除了巫玥之外的人插手他的起居生活,巫玥變的忙碌起來。

她似乎是終於找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價值,彷彿照顧他成為她生活中唯一的事情。她不再出去社交,每天只圍著他轉,拼了命的對他好。

荀謙的生活很多陋習也都被她一一改正。

他喜歡她專注於自己的阿玥。只有這樣的她,才然他覺得是觸碰的到的,他是個偏執的人,喜歡純粹的東西。

阿玥是個聰明的女子,她如今全心全意對他,讓他覺得生活一直這樣過下去該多好,可是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

他越來越依賴她,一刻鐘看不到她都忍不了,他恨不得時時刻刻都在她身邊,即便是晚上睡覺,他都必須握著她的手才能睡著。

這樣的依賴讓他變得患得患失,他害怕失去眼前的一切,而能奪走這一切美好的竟然是他自己,他身體已經破敗不堪,他活不過弱冠之年的。他在決定娶她的時候,身體就已經不行了。

他第一次知道後悔是什麼東西,他會想很多如果,如果當年在找到她之後,就去提親會怎樣,她會不會傾心於他呢?如果他能夠趕在她家出事之前就把她娶進門,他們會不會也會相愛呢,更或者,他早早的去河東把她娶進家門,是不是她的性子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如果這些都沒有如果。那有一件事是有如果的,如果他沒有自暴自棄把身子弄到現在這樣,他們至少能相依相守十年二十年的,日子久了,她會傾心自己的。

荀謙是聰明通透的,他能輕易的察覺很多事情,比如說,她的婢女早就被從母收買了。他提點過她,可是她不相信。

不相信也好,荀謙心裡有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閃而過。他想要她陪著,死都要陪著。他忽然就不想給她安排後路了。

這一日的到來沒有太久。

凜冬到來,他喘不過氣來,雖然屋子裡暖的像是陽春三月,可是他依舊喘不過氣來,病痛的折磨讓他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她一直都陪伴在他身邊。

她眼睛一直都是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哭的,還是熬夜熬的。

病痛的折磨,讓他感覺到生命的緩緩流逝,終於,他感受到大限之期將至,他一點點消磨著自己的氣力等待著油盡燈枯。終於,在彌留之際,他問出了他一直想問卻不敢問的話,「後悔嗎?嫁給我。」

「不後悔,如果有來生,我還會跟君在一起。」一行清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他想伸手去為她拭去那淚痕,卻已經抬不起來手了。

他笑了,雖然他知道此刻他的笑一定醜極了,「傻女孩,哪會有來生,你看,今生我們都沒有好好在一起。」

他的女孩顫抖著手摸著他的臉,一開始無聲流淚,然後一點點哽咽,最後嚎啕大哭,像個孩子。

他是笑著離開的,未曾為她安排一條後路。即便是卑鄙,也讓他卑鄙到底吧。

《公子不勝衣》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