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少年時·終於知道在哪裡

  第二天一早就拔營。我的身體已經恢復過來了。我吃人家住人家的,所以就想幫個手。可是我的實踐能力跟理論水平不能比,又聽不懂,在收拾帳篷時幫了不少倒忙。好在那群男男女女都很和善,搞砸了也不說。當然,就算說了我也聽不懂。

  他們為了方便我這個多出來的人,空出了一匹駱駝,可是我的漢服袖子寬大,到腳踝的裙腳扯著,根本上不了駱駝。以為會穿越到秦漢,所以我就一身典型的漢代裙服。我看著中看不中用的裙襬,對小和尚扯一個苦笑。

  他溫和地笑笑,對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通。不一會兒就拿來了一身她們的服裝。我換上衣服,有點大。沒辦法,誰叫這些人身型普遍大碼呢。左肩窄袖右肩裸露,袍子到膝蓋,前開襟,下面是燈籠褲,及膝的高統靴,呵呵,還挺時髦的。漢代女子誰敢穿露肩裝?最重要的是:上下駱駝很方便。清晨的沙漠還是很冷冽,小和尚體貼地給我拿來一塊披巾。

  數了數,這支隊伍一共有近六十個人,連我在內只有五個女人。除了那個小和尚,其餘五十幾個男人都是軍人模樣,配有重型武器——長長的佩劍。看他們的神態,都以那對出家的母子為中心。

  我還真有點納悶,就算是見過帶侍從的和尚尼姑,也沒見過帶一小支軍隊的和尚尼姑。再看他們舉手投足間那股抹不去的氣度,這兩個人身份肯定不一般。由於小和尚是一群人裡漢語水平最高的,他的美女媽媽漢文遠不如他,我就經常跟他騎在一起探聽情況。

  溝通雖然艱難,但還是瞭解了不少情況。

  我問他知不知道中原漢人的王朝是誰當家作主。他想了半天發出一個類似於QIN/QING的音。那就應該是秦了,肯定不可能是清。專家組說這個穿越機只能對兩千年左右的時間產生共鳴。

  我又問他哪裡學來的漢語,他比劃了半天我明白了一部分,是兩個漢人師兄在曲子時教他的。小和尚靦腆地說他只學了幾個月,而且已經五年沒講過漢語了,所以講得很差。

  我吃了一驚。他看上去怎麼也不可能超過十六歲,那說明他是在十或十一歲時學的。那麼小的年齡,五年不講,還能有現在的水平,記憶力還真是不凡。我大學選修過德語,兩年不碰,現在只記得ICHLIEBEDICH(我愛你),讓我跟德國人對話,肯定是雞對鴨講。

  由於降落在大漠裡,我能聯想到的地方不是西域就是蒙古。所以我再問小和尚知不知道絲綢之路,他沒聽懂。但當我解釋絲綢茶葉從中原漢地賣到大食(今阿拉伯諸國),波斯(今伊朗),大秦(今羅馬)時,他就開始點頭了。他說曲子就在這條路上。聽他這麼一說,我好像看到了希望之光。

  之後我拚命回憶跟絲綢之路有關的地名,焉耆,鄯善,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區),樓蘭,和闐(今新疆和田),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地區),烏孫(今新疆伊犁地區),敦煌……有些他想一想,回應我一個類似的發音,有些卻很茫然。當我說到龜茲時,我突然停住。曲子?龜茲(QIUCI,音丘慈,今新疆庫車)。這兩個發音很像,他該不是絲綢之路上文化最發達最舉足輕重的國家——龜茲來的吧?

  我看著他,再念一遍龜茲,他想一想,點點頭,指指自己。天啊,我終於搞明白我在哪裡了。我穿到了西域!!!秦代的西域!!!

  那麼我碰上的這群龜茲人,就是吐火羅人。記得讀過資料說龜茲人的祖先是大月氏人,又稱吐火羅人。長顱、高鼻、深目、薄唇,而且是白皮膚,是原始印歐人種。吐火羅人在公元前一千年結束流浪生活,在庫車,焉耆,吐魯番一帶定居下來。我在新疆旅遊時去了不少博物館,最有意思的是那些乾屍,三千多年前的乾屍依舊保存完好,臉型上很容易看出歐洲人的特點,最有名的就是樓蘭美女。不過大概是因為龜茲位於絲綢之路要沖,各種人種雜居,混血而成的龜茲人比現在的印歐人種臉更圓些。

  興奮之後我馬上沮喪起來。秦代的西域記載寥寥,只有《漢書》有「西域傳」。漢人記憶中的西域歷史從漢武帝開始:張騫通西域,和親烏孫,駐軍屯田,跟匈奴你爭我奪了幾百年。不過知道了我到的時代是秦,還是很期待。我得趕緊到長安去,說不定能碰上秦末那場大動亂,見識一下那些如雷貫耳的人物。

  我再次表達了思鄉心切想趕緊回長安,小和尚沉思一下,說可以安排。不過路途遙遠要一年才能到。並且戰亂紛飛,很是凶險。

  嗯?已經開打啦?那我就更不能耽擱了。我開心地連聲說沒關係,他奇怪地看我,淺灰眼眸中滿是詫異。我不知怎麼跟他掰一個女生為啥對戰爭這麼感興趣,只有呵呵傻笑。

  這麼著聊,就近中午。秋天的正午陽光仍是火辣,我把披巾裹住頭防曬。小和尚則把僧袍翻下,將右肩裸露出來,麥色肌膚在陽光照耀下泛著年輕健康的亮澤。這種露出右肩的僧服,是天竺和西域僧人的普遍穿扮。後來佛教流傳到中原,僧服形式就改變了。這是因地制宜的緣故,因為印度天熱,西域又因地處沙漠戈壁,溫差很大。這樣早晚披上,中午露肩的衣服,適合這裡的天氣。

  然後看到他的臉漸漸緋紅,眼睛飄開不再看我。這才意識到我盯著他的僧服看了太久,不禁訕訕。這種樣式的僧服我只在壁畫裡見到過,看到有真人穿,就下死勁地瞧,連禮貌都忘了。不能告訴他我是在研究,只好又呵呵地笑著掩飾。

  到達一小片胡楊林,我們休整一會。侍從們早就支起簡易帳篷,拾來乾胡楊枝燒麵湯。當熱呼呼的麵湯就著西域的壓縮餅乾——饟下肚後,整個人舒服得直犯困。那對母子吃完了就在帳篷裡唸經,膝蓋上攤一卷經書。我好奇,湊過去看,結果吃驚得跳起來。

  那經書寫在絲綢上,文字非常奇特,應該是字母文字,排列著很多像正寫還有橫寫的8。我雖然不認識,可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這種文字應該是失傳已久的吐火羅文。是借用印度婆羅迷字母發展出來的迄今所知最古老的原始印歐語言,到現在都還沒有全部破譯出來。

  我激動得趴過去一把將小帥哥膝頭的經書拿起來,嘴裡喃喃若狂:「天哪,這是吐火羅文,吐火羅文哎!」要是能把這完整的經卷帶回現代,那該多有研究價值啊。

  美女尼姑皺了皺眉。小和尚起初被我嚇了一跳,聽了我的話奇怪地問我:「你認識?這是龜茲文,不叫吐火羅。」的e6

  哦,對了,「吐火羅」的叫法是德國人命名的,眼前的龜茲人當然不會用「吐火羅」稱呼自己的語言。只不過在現代,大家都已經接受了這個叫法。我訕笑一下,緊盯著那些像8一樣扭曲的文字,為自己發現了活生生的吐火羅文雀躍不已。

  我是研究歷史的,能重聽已亡失的語言,這個歷史價值有多大,簡直不可估量。為了能破譯已死的文字,有多少語言學家傾其一生在殘紙故堆中尋覓。十八世紀法國的商博良破譯埃及象形文字,解開了幾千年的謎團,結果青史留名。而目前解讀出的吐火羅文並不完整,所以如果我能讀吐火羅文……

  我一把抓住小和尚寬大的衣袖:「求求你,教我吐火羅,哦,不,龜茲文!」

  他先是一愣,然後答非所問:「你識漢文麼?」

  換我發愣了:「那當然。」

  他轉頭跟美女尼姑講了一通。美女尼姑看了看我,回他幾句。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講話,讓我心裡越來越沒底。正在擔心可能會遭到拒絕時,看見他回頭對著我,淺灰眼眸中帶些許頑皮的笑意:「我可以教你,不過你要教我漢文。」

  我噓出一口氣,原來是等價交換,這樣也好。

  「當然可以。」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不過我對佛經不熟,但是教漢字,講論語詩經左傳戰國策啊還行。」

  我是學歷史,不是學佛學的。佛教史還能講點,但具體到經律論佛教三藏,我可是七竅裡通了六竅——一竅不通。現在有點後悔,早知道穿過來會跟僧人為伍,我就應該多做點佛學方面的功課。

  「不用佛經,你說的那些就可以。」他看起來很開心,眉梢眼底盡帶著暖暖的笑。

  突然想到,中原的佛經都是從梵文和西域各國文字翻譯過去的,他一個龜茲僧人,用的著向我學漢語的佛經麼,漢僧向他學還差不多。

  那天還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這對母子在中午那頓過後就不再進食。古人只吃兩頓飯,僧人則更為嚴格。我記得僧人的確是過午不食。向他打聽,他用還不熟練的漢語告訴我,戒律規定,從早上到中午這個時段可以進食,超過中午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就不能再進食。

  而定這條戒的原因,是因為一位佛陀弟子在傍晚時乞食,由於光線不明,一個孕婦以為他是鬼魅,驚嚇過度而導致流產,所以佛陀才制定此戒。但是對於生病的人,或勞動的人,為了維持體力必須要進食,所以還是可以用晚餐。

  我點點頭。心想,佛陀時代,多半是禪坐,體力消耗不大,所以過午不食沒有問題。但佛教傳入中國後,僧人都是吃晚飯的。是因為在中原,僧人大多要在田裡勞動,所以修改了這條戒律。可見,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因地制宜地改變戒律,也體現了佛教的靈活性,難怪能歷經兩千多年而不衰。

  觀察了他們吃飯,再看喝水,也很有意思。侍女們用一個網兜一樣的東西,先過濾,然後才遞給他們。我剛開始以為沙漠裡取的水有雜質,鹽鹼味比較濃,所以要過濾一下。但看到自己喝的水卻無須過濾,便有些奇怪了。

  他再磕磕巴巴地向我解釋:僧人喝水要過濾是為了防止喝水時將水中生物一併喝進肚子,造成無意間的殺生。所以,按戒律規定,僧人必須隨身攜帶過濾網,不帶濾網不得離開居住地超過二十里。

  他這番解釋後我便即刻想起,玄奘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曾將皮囊裡的水打翻,差點渴死。而他之所以會將珍貴的水打翻,就是因為太遵守戒律,要嚴格過濾水。

  晚上我坐在帳篷外的篝火邊做考察筆記,將這些見證到的都記錄下來。頭頂,漫天星斗璀璨,在深藍天幕中點點閃爍。

  我在21世紀的新疆也在深夜仰望過這乾淨無垢的天空,那時的我,也曾想到過古人是否如我一樣注視過同一片天。而我現在看到的星夜,會是千年後我仰頭看過的那片純淨麼?這個問題,讓我陷入沉思,卻百思不得其解。是平行空間裡的兩個我,在同時仰望蒼穹麼?我,之於我,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