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我們在一條已經乾涸的季節河邊紮營,母子倆要先唸經。他們不吃晚飯,我就跟其他人吃,還是簡單的饟和麵湯。由於我自己是跟其他侍女同住,而小和尚卻是絕對的VIP待遇,有最好的私人帳篷,所以課堂就設在他的帳篷裡。
走進帳篷時我愣了一下。吉波正在給他剃頭,細碎的褐紅髮絲點點灑落在圍住脖子的白布上。他看見我,溫和地笑笑,讓我先坐在旁邊等他一會。
我在等待之時不由仔細打量他的腦袋。他的頭不像他媽媽被刻意夾過,所以頭形很正常。幸好他們所處的時代和地域不需要僧人在頭上燒戒疤,否則那些疤痕不光是皮肉受苦,恐怕他近乎完美的外形也會遭到破壞。的cb
想起燒戒疤,不禁莞爾一笑。這可是漢地佛教文化的小小土特產。
其實本來中國和尚也跟其他國家僧人一樣不燒戒疤,據說燒戒始於南朝最狂熱的佛教徒皇帝——梁武帝。他曾三次捨身佛寺當和尚,又三次被大臣用重金向寺廟贖回。為了迅速擴充信徒,他大赦天下死囚,令其信佛當和尚。但又怕他們逃出寺院,重新犯罪,就以黔刑(在臉面刺字)為範本,在頭上燒上戒疤以便隨時識別,加以捕獲。
而我個人認為,中國和尚要燒戒疤是統治者的需要。僧人不事生產,不納稅,無子女,對統治者而言,如果僧人過多,便會對生產力有影響。無子女,又對「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倫理道德產生衝擊。歷史上幾次滅佛事件,究其深層原因,都是出於對經濟和道德倫理的維護。但是宗教卻必不可少,可以幫統治者穩定社會。所以僧人都有文牒,政府嚴格控制僧人數量。而外在的區分就以戒疤,只剃個光頭冒充和尚一看頭上沒有戒疤就會露餡。幸好解放後這項習俗被廢止了,不過聽說還是有寺廟舉行燒戒儀式的……
「艾晴!」
我猛地回神,看到他站在我面前神采奕奕。他已經剃完頭,整個人看上去乾淨清爽。四顧一下,吉波已經出去,我居然想得那麼入神,連她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吐吐舌,趕緊踞坐到几案邊,開始了第一天的教學。的a6
先是他教我吐火羅文。他雖然講得很仔細耐心,但畢竟漢語水平有限,吐火羅文字母又難記,我比當年學德語還痛苦,急得額上暴出了幾顆痘痘。一個小時後我趴下,伏在几案上要求休息。我的第一節吐火羅文課就這樣痛苦不堪地結束了。
休息一番換我教他。我在暑假時義務擔任過掃盲班的語文老師,對漢語的初級教學還是頗有心得。漢字入門其實不難,都是從看圖說話開始。難的是在沒有拼音的古代很難記住發音。
古代的發音方法叫反切。就是用兩個字來注一個字的音,取前一個字的聲母,後一個字的韻母及聲調。例如秀字就可以說是西幼切,也就是取了西字的聲母,幼字的韻母和聲調。反切有專門的字表,叫《廣韻》。但是我畢竟不是古人,自然背不出這個反切表,我又不敢提前兩千多年發明拼音,只能讓他死記硬背了。
我掏出素描本和鉛筆,一邊畫圖一邊講。他對我這新奇的寫字工具非常好奇,不住問我這光潔的紙和硬頭的筆如何製造。我只好硬著頭皮含混地告訴他這是一位奇人給的,這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有,我也不知道怎麼製造。然後就擺出老師的譜,讓他專心聽講,不要問東問西。
日月水火土,金木耳口手。我為了穿越練習了一年的繁體字,不過想到秦是寫小篆的就頭皮發麻。小篆我只能看不能寫,但願不會發生歷史錯位。幸好他在西域,去中原的可能性不大。
他本來就有點漢語基礎,有些字也認得。但他還是學得很認真,兩眼緊盯著我的素描本不時點頭,挨著我的身子傳來好聞的檀香味。
第二天我們繼續趕路,我和丘莫若吉波的溝通更通暢了。他能非常快地模仿我,我只要講一遍,當他明白意思,下回我再講到同一詞彙他就不會再問。而且他還能根據漢語語法調整原來顛倒的主謂賓。
我要是這會兒對著漢人講話,肯定就是文言連篇。不過對著他,我就跟平常在二十一世紀裡一樣講話。因為他是個老外,我沒有心理障礙,不怕他認為我講話不正常。他喜歡問我中原的人文風俗地理歷史,我就回憶看過的史書掰給他聽。我越來越覺得這個小和尚不是一般的聰明,記憶力超好,對語言好像有種超強的天賦。
我問他為何帶著軍隊出遊,其實是想從旁打聽一下他們的身份。他說他們已經在各國遊歷了四年,走了不少地方。但是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之間,都是幾百里無水無草的荒漠,而且這些地方都是無人管轄的「三不管」地區,經常會遇到盜賊。他們攜帶有不少珍貴的經卷佛像和舍利,為防被搶,所以他們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
我想起玄奘西遊也常常經歷盜賊,不由重重點頭同意武裝力量的重要性。不過還是沒探聽出他們的身份,只知道這只武裝力量是他們四年前從龜茲就帶出來的,而且是正規軍。嗯,能夠讓國家機器當保鏢,這兩人肯定跟王室有關。
吉波跟在我們身後靜靜聽我們談話。她臉上的表情總是很平靜,偶爾跟兒子講幾句,雖然我聽不懂,但她嗓音柔和,應該不是什麼責備的話。她一直溫和高雅,看得出她很疼愛兒子,但卻沒有尋常母親對兒子的親暱舉動,可能跟入了佛門有關。
不過到了唸經的時候她卻很嚴格,表情肅穆虔誠,眼觀鼻鼻觀心,一絲不苟地帶著兒子一起喃喃。這時候的兩人,就像是拋開塵世一切超脫輪迴的化外之人,那一聲聲經,字字敲進心坎深處。我第一次感到宗教震人靈魂的力量,倚在帳篷口,我也聽得痴了。
晚上繼續教學。我狠命回想,還是吐吐舌自覺攤開手掌伸到他面前。
「這是幹嘛?」他一直跟我練現代口語,所以他講的話沒那麼文言。
「打手心呀。」我嬉皮笑臉地說,「我們漢人的老師,要是學生學不好,就拿戒尺打手心。看看我這個學生多自覺,主動承認錯誤。」
「你犯了什麼錯?」他淺灰色的眼亮得能照進人心,一眨一眨地看著我。
「我一點都不記得你昨天教我的吐火羅字母,那啥,龜茲語了。」我拉長了臉苦哈哈的,老是習慣性稱吐火羅文。
他笑了,那麼純淨,雙眸如星辰般明亮。
「那是我教的不好,怎麼能罰你?」他攤開左手,右手抓住我的手,在他掌心上打了一下。雖然不重,這一下接觸卻突然讓我有點發蒙。
「應該打的是我,明天要是你還忘,就打我的手心。」
我猛得縮回手,心裡飛快流淌過一絲極細微的莫名悸動。偏偏頭,集中精力看眼前的字母。
這次我學得比昨天好,因為他的漢語講解更深入。終於學完全部吐火羅字母。每聽到一個字母的發音,我就在旁邊註上音標,這樣回去後也不會忘了怎麼讀。
他看到音標非常好奇,我拗不過,就把音標的規律講解給他聽。他眼睛越來越亮,直呼好辦法。我只好求他別告訴別人,不然歷史要亂套了。
「為什麼?是你編的麼?」
我不好承認也不好否認。含糊地說:「漢人不喜歡女子多才,所以你要是告訴別人這個方法我就會被當成巫女放火上烤。」借用一下聖女貞德的故事。
「漢人不該如此。」
他沉默了一會,想了一下,非常認真地說:「所有人都是一樣,無論男女。女子一樣有智慧。」他接著講了一連串吐火羅語,大概是他現在的漢語詞彙還不能夠讓他完整表述他的感想。
呵呵,我笑笑。這個少年認真的神情真的讓我感覺很溫暖。不過,得扯開這個話題了,再說下去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圓謊。
「你知道就好。好了,該我教你了。我們古代有個大教育家孔子說過:溫故而知新。意思是複習已經學過的,能從中得到新的知識。所以現在我要考考你昨天學過的字了。」
將素描本和鉛筆放到他面前:「來,默寫!錯一個要打一下手心。」
他看我一眼,眼底儘是笑。接過本子和鉛筆,握筆的姿勢有點生疏,但卻有模有樣。我看著方塊字從他筆下一個個出現,他居然把我昨天教的字全部默寫出來了!
愣了十秒鐘,我把下巴托回,給你個高難度的,看你給不給我打手心。「來,把每個字都讀一遍。」
他看看我,還是溫暖地笑。三十幾個象形字,他一個個念,我的下巴又一寸寸掉。雖然帶著口音,卻一個字都沒唸錯!我昨天沒教他拼音吧?這傢伙IQ到底有多高啊?
「I服了YOU!」我震驚得只剩下這句話,當然是在心裡說的。
我繼續教,象形字教完就教轉注字,再教簡單的詞。我悲哀地想,同樣學習語言,為啥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再這樣下去,他的漢語能寫作文了,我的吐火羅語估計還在背單詞。更讓我鬱悶的是:他居然用剛學的音標標註在漢字上,雖然不像拼音那麼精確,發音也能八九不離十。
鬱悶地想:我這個老師是不是很快會下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