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鈴悠悠,緩步前行在無邊無際的沙丘上。不知不覺間,我們已在大漠裡走了八天。我裹著頭巾回頭看,四指比擬出相機鏡框,拉動著取景。指框中出現一幅絕美的畫面:斜照的陽光,金色沙濤上一行行駱駝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遙不可及的天邊。風掃過,如同掀起細碎的波浪,一點點模糊這些腳印。
「咔嚓!」定格成一副永恆的畫面,收藏進我心中的相冊。
「你在做什麼?」
「呵呵,沒什麼。」
收回手,當然不能告訴他我是為了沒帶相機而遺憾。我感慨道:「你看這些腳印,很快就會消失,就像人活在世上一樣。」
我勒住韁繩,從駱駝背上跳下。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腰肢扭扭,活動一下我泛酸的筋骨。仰頭對著騎在駱駝上的他笑:「不過呢,就算腳印遲早會消失,我也要好好踏實自己的每一步,笑著走到終點。」
拉上韁繩,我牽著駱駝在沙上踏行,在這千年的大漠裡留下一串屬於我的腳印。他眉間逐漸綻放笑意,也下了駱駝,學我的樣子前行。一旁有人將我們手中的韁繩接過,牽著兩匹駱駝走開。
走了一段路,我們回頭看,兩行腳印並排,兩行平行線延伸。對著他說:「來,你在前走。」
他有些疑惑,還是聽話地朝前走。我踏著他的腳印,跟在他身後。他走了一段便停下,轉回身。我差點撞上他,趕緊穩住身子,走到他一旁。
「我們本來是平行的兩行腳印,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交集。卻因為機緣,重疊在了一起。」
我看著兩行腳印重合成一行,想到不過八天前我還在千年外的另一個時空,不由搖頭嘆息:「所以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怪。」
「我倒是覺得,能跟你結識,是佛祖之意。」
轉身對視上他的眼,一泓清泉晶亮明澈,他是我二十三年生命中看過的眼神最純淨的人。正要回答,突然看見前方出現一個人影,迎面向我們走來。走近了,是個遊方僧人,瘦骨嶙峋,滿臉塵土,牽著一匹跟他一樣瘦的馬。丘莫若吉波急忙上前,美女尼姑也下了駱駝,叫大部隊停下。兩人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迎他。
他們給老和尚奉上水袋和食物,老和尚接過,放進背著的破包裡,然後嘰嘰咕咕跟他們說話。老和尚仔細打量丘莫若吉波,又跟他講了幾句,神態恭敬。不一會兒,老和尚的眼神飄到站立一旁的我身上。不知是不是錯覺,總感覺老和尚看到我之後,跟丘莫若吉波講話的神色越來越凝重。他再轉頭對著吉波講了幾句,兩人一邊講一邊看丘莫若吉波,連吉波的神態也跟老和尚一樣凝重。
老和尚不一會兒就告辭了,朝著我們相反的方向走。母子倆好像都有點心事重重。
我們重新上了駱駝,我不動聲色地騎到丘莫若吉波身邊:「嗯,那啥,那老和尚跟你們說了什麼?」
他看我一眼,想一想才答:「他說,要我母親千萬要守護好我。我日後會大興佛法,超度無數人,與Upagupta無異。」
「Upagupta是誰啊?」我弱弱地問。
「他是天竺名僧,以坐禪第一,大化眾生聞名。」
「哇,這老和尚這麼厲害,能看出你將來的成就。」我由衷地贊同,「我相信他說的,你一定能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德高僧!」
我這絕不是恭維。他現在就已經表現出超凡的智慧,以後決不會籍籍無名。只是以我的西域知識,實在猜不出他是哪號人物。不過他聽了我的讚揚,反而有些憂心忡忡。
我直覺上那個老和尚應該不只誇誇他那麼簡單。「怎麼了?他還說了什麼?」
他把眼光飄向遠處的一叢紅柳,眼神有些渙散,面色沉沉。思量一會才略低下優雅的頸項:「那位法師還說,如果持戒不全,則無能為力,我只能成為一個才明俊義的法師。」
「持戒不全?你怎麼會持戒不全呢?」
抓韁繩的手指握緊,指節泛白。頭更低,語更輕。「他說,若我在三十五歲之前……」
他停頓住,素來平靜的臉上飛過一絲紅暈,眼裡卻有隱隱的恐懼。只一小會,又迅速回覆到以往的淡定。
「三十五歲之前怎樣?」看他的模樣,感覺會是件挺嚴重的事情。
他沉默了半晌,將韁繩放鬆,面淡無波地說:「我不知道漢文如何說。」
這這這……我鬱悶,這不是在吊我胃口麼?
他突然甩韁繩,夾緊駱駝,快走幾步,跟我拉開了一段距離。單薄的身軀,僧衣被風鼓起,斜斜投射來的陽光剪出一個寂寥的暗紅背影。心里納悶:我得罪他了麼?
不遠處出現了一小片林子,駝隊前頭傳來走到那片林子即紮營的消息。那襲已然走遠的褐紅停了下來,回頭望。一直到我走過他身邊,然後與我同速而馳。
悻悻然的神色,夾雜著幾分歉意。嗯哼一聲,轉頭問我:「對了,艾晴,你為何叫那位Bhikkhu老和尚,又經常叫我小和尚呢?」
知道他想轉移話題,可是我不懂梵語啊。Bhikkhu是什麼?還有,當我想不起他那難讀的名字時,總是叫他小和尚。這很奇怪麼?
我反問他:「梵文裡有沒有對僧人的尊稱,類似『和尚』這種發音的?」
他想了想,搖頭:「梵文裡應該沒有。但是于闐國對傳戒師稱為Khosha,聽上去倒是像你說的『和尚』。」
哦,長見識了,原來我們熟悉的「和尚」一詞是從于闐語翻譯而來的。
「可是,傳戒師唯有受了大戒十年以上,且熟知大律,才有資格為人剃度、為人授戒。我離此還太遠,你怎能稱我為和尚呢?我還未受大戒,你應該稱我為Sramanera。」
又掉梵文!我瞪眼看他,他便馬上明白,不等我開口就自己解釋:「Sramanera乃七歲到二十歲之間,受過十戒但還未受大戒的僧人。二十歲受大戒後便稱Bhikkhu,意為乞士——上乞佛法,下乞飲食。」
我知道了!難怪發音這麼熟悉。Sramanera就是沙彌,Bhikkhu既是比丘,都是音譯。原來僧人的稱呼也很有講究。可是在中國,老僧是老和尚,小僧是小和尚,乃至阿毛阿狗恐怕長不大,也可取名叫和尚。沒想到「和尚」是個這麼高規格的尊稱,不能隨便亂叫。
不由發笑,這個沉穩的天才少年還真幫我惡補了不少佛教知識。所以,儘管我年齡比他大許多,卻因為他的早熟,感覺自己是在跟同齡人交流。也幸虧有他,旅途的艱辛在日漸融洽的相處中添進了越來越多的樂趣。
晚上上完課後我照例在篝火邊做筆記,帳篷裡的油燈亮度也算湊合,只是我分外喜歡這樣露天的環境。看著漫天星斗下的孤曠大漠,每每令我迷醉在這遼遠的過去。今晚的風突然轉了脾氣,寧靜地微微掠過,撩起柴火的噼啪聲。閉眼,深吸一口沙漠裡的乾燥空氣,心境也如這夜一般平和安寧。
「每晚都看你在寫,到底寫什麼呢?」
略帶生硬的漢語,是丘莫若吉波。眼眸猶如頭頂的繁星,僧袍被微風蜷起,翻捲又滑落。這八天裡,我跟他朝夕相處,他的漢語突飛猛進,已經能說很多詞彙。
「哦,沒什麼,是家信。」本能地想要遮擋,馬上想起他又看不懂,沒必要擋。
「我看不懂你寫的字。」
還是少年心性,他揚起嘴角,眼底浮出興奮與期待:「我現在學的字還太少,等我學好了,我就能看懂。」
呵呵,那可不一定。我在心裡打擊他,我寫的可是簡體字。指指身旁:「要不要坐下?」
他有些猶豫,終於還是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與我拉出一段距離,伸出骨節纖長的手在火上取暖。
我一手撐頭,問他:「你為什麼想學漢文?」
他轉頭望我,晶亮的眸子清澈如泉水:「漢人有很多長處,醫藥,律歷,技藝都比龜茲人強。家中有不少漢文典籍,我想看懂。」
他一直這麼好學,真是難得。猶豫一下,還是問出了口:「你這麼年少,為什麼出家呢?」
以為這個問題有些冒犯,卻看到他眸子裡閃過一絲迷茫,怔怔地盯著火堆:「我七歲出家,已歷六年,到這幾天才開始思考究竟為何出家……」
「等等!」我做手勢打斷他,嚴肅地問,「你到底幾歲?」
「十三歲。」
天哪,我毫無形象地大張著嘴。一直以為他有十五、六歲了,真的才十三歲麼?長那麼高,又一臉與年齡不相襯的淡定從容。想起他說五年前學過漢語,那是他八歲學的?過了五年還起碼能跟我對話,他的腦細胞到底有多少啊?
「艾晴,我個子高,很多人以為我有十六歲。」他靦腆地一笑,有些侷促,又將手放在火上取暖。「你別嫌棄我年少,我一定好好向你學漢文。」
「呵呵,怎麼會嫌棄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乾巴巴地回答。心裡其實還是有點介意,我居然比他大了十歲。不對不對,怎樣都是他比我大兩千歲。唉,這個相對年齡與絕對年齡,會讓人越想越糊塗。趕緊拍拍腦門,問他:「那你想好了麼?為什麼出家?」的35
他張嘴想說什麼,又搖了搖頭。眼裡依舊透著一絲迷茫:「現在還很難用漢文說明白,等我學漢語到了可以講明白這個道理了,我再跟你說。」
看得出他正糾結於某種困惑。對於佛教我不敢做任何評論,可是又希望自己能開導他。抬頭望向鋪滿鑽石的夜幕,將千年後的思想不動聲色地告訴他。
「我來的地方有位高人,他把人的需求由低到高分成五種。最基本的就是生理需求,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生理需要滿足後,人便會有安全需求。要求自己的生命財產得到保障。當這種需求也得到相對滿足後,人便有了感情需求:親情、愛情、友情。然後才是得到尊重的需求:自尊和他人對自己的尊敬。」
我回想著馬斯洛的五個需求層次理論,轉頭凝視他閃爍的星眸,放緩語速,清晰地說:「但這些,都不是最高境界的需求。一個人覺得最快樂的時刻,是實現理想,發揮能力到最大程度,完成與自己能力相稱的一切事情。」
星眸微撐,投來一道震動的光芒,咀嚼出兩個份量很沉的字:「理想?」
我用力點頭,重複再念一次:「理想,就是你畢生想要追求,可以讓你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
沉默片刻,灼人眼光定睛看我:「艾晴,你有理想麼?」
「當然有!」我嗯哼一聲,清清嗓子,「想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麼麼?」
他果然好奇,眼底的探詢鼓勵我繼續說下去。我一躍而起,指著天際的蒼穹大聲豪言:「我希望親歷歷史,還原真相,寫出一部像司馬遷的《史記》一樣可以流傳後世的史書!」
響亮地說出自己從不敢說出口的願望。在21世紀,我要是這麼說,肯定會有人笑破肚皮。可是面對這個溫潤的少年僧人,我卻沒有顧慮。看他一直默默地望著我,訕訕一笑:「呵呵,太不自量力了,是吧?」
他也站起,對著我肯定地點頭。聲音雖然不高,卻充滿慰人的信心:「你可以的。」
我回望他清澈如波的眼,感動的潮水湧過心尖,我居然會為受到一個少年的肯定而欣喜。開心地大笑起來:「你也要好好想想自己的理想是什麼。為理想奮鬥一生,才會真正快樂,才不至於白活這一世。」
「艾晴,你說的我還不是太懂。但是看到你因為有理想而如此快樂,讓我也覺得很有意義。」
他眼光熠熠,閃耀著動人的光彩。音調抬高,仰望星空:「所以,我也要像你一樣,立下可以奮鬥一生的大志。」
我一下子心情舒暢,張開雙臂,想像自己是鷹,扇著翅膀繞篝火飛奔一圈。轉回到他面前,氣喘著伸出右掌:「來,伸出手,像我一樣。」
他一直奇怪地看看我做一系列動作,猶豫著也同樣伸出右掌。
我用力地對擊他的掌心,雄壯地高喊:「GIVE ME FIVE,我們一起來努力!」
他收回手,看看掌心,臉色緋紅,卻眼神堅定地對我綻放暖如春風的笑。跳動的火光映襯在他雕塑般的側臉上,微風拂過,揚起的點點火星飛旋。繁星閃耀,篝火半明,溫暖笑著的少年,時間倏然定住,又是一幅值得收藏的心靈畫像。
回到帳篷後,在枕上翻來覆去,還是有些亢奮地睡不著。每晚揮之不去的鄉愁,居然今天被這樣小小的鼓勵打退到角落裡去了。想起他那句「你可以的」,滿心溫暖。輕聲對自己說:艾晴,你可以的。
迷迷糊糊快睡著時,突然想到司馬遷的《史記》是漢代才有,我提早洩露了太史公的巨著。神智一下子轉醒。哎喲,真是太不小心了。但願他聽過就忘,不會到處去找這本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