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中午時分,眼前出現了一片綠洲。看久了單調的漫漫黃沙,突然能見到大片綠色,真是讓人振奮。丘莫若吉波告訴我這就是文敘爾。
嗯,文敘爾,他第一次見我時提過。反覆念這個好像有印象的地名,肯定有個相對應的漢名,可是實在記不起來了。正絞盡腦汁時已經到了城門下,突然被西域風格的音樂包圍,歡快的曲調煞是悅耳,一支盛大的迎賓隊伍在朝我們歡呼而來。
沿路到城門,搭起了好幾座帳篷。裡面沒有人,反而是些佛像。從雕刻工藝上來說,應該是上品。原來坐在草地和地毯上的人都一一起立,端著一盤一盤的鮮花恭恭敬敬地送到母子面前。母子倆雙手合十回禮,接過鮮花送到佛像前將花散到佛像身上。
我看著這個奇怪的儀式,注意到儀仗隊為首的那個男人:四十來歲,身材健壯魁梧,前額短髮中分,但額後卻是長髮編成辮子盤在頭頂,用繡金線錦帕包住,帶鏤金雙凰紋飾頭冠。身著紅色菱紋綴金珠袍,上縫圓形金泡飾,下蹬……等一下,我又犯職業病,盡把眼前的活人當文物研究了。
雖然聽不懂,也能判斷出這是王室成員出來迎接,那個渾身上下都是珍貴文物的就是國王本人。雖然美女吉波也受到畢恭畢敬的對待,可是這麼高規格的迎接儀式針對的主角很明顯是丘莫若吉波。
我知道丘莫若吉波絕不是個普通僧人,不過再怎麼聰慧他也只有十三歲,還不是能出大成就的年齡。他肯定在僧人之外還有別的身份,譬如說高貴的血統什麼的。我心意一動,他該不是王室成員吧?難道他是個王子?呵呵,佛祖釋迦牟尼得道前也是個王子呢。
我們沒住寺廟,而是住在王宮一個華麗的宮殿裡。不過說華麗也絕不能跟中原王朝相比。西域因為乾旱,房屋以簡單的木骨泥牆為主,屋頂是平頂。用土牆砌的房子已經屬於高檔建築了,通常只有官署,寺廟,宮殿才能享受土牆待遇。
我們現在就住在這樣一所五開間的豪華大宅裡,那個不知啥國的國王又配了十個人服侍。這次我有了個單人間,吉波看服侍的人太多,還給我派了個侍女來。我下達的第一個指令就是:我要洗澡。
小說裡常出現的溫泉啊,花瓣啊,超大浴桶啊,在這裡通通都沒有。其實條件簡陋,胰子擦在身上的味道也沒肥皂好。不過我先天樂觀,能在黃沙浸淫十來天后洗個澡,已經心滿意足了。
晚上教學時間我迫不及待地問他的身份。結果丘莫若吉波掛著雷打不動的淡定表情說:「眼、耳、舌、身、意都不是真實存在,何況名與位?」
他居然跟我掉佛教的唯心論,答了也等於沒答。我狠狠地瞪他:「是是是,四大皆空,一切皆空!莊生夢蝶,不知莊生是蝶,還是蝶是莊生。」
沒想到我衝口而出的莊生夢蝶竟引起他極大興趣,堅持要我講這個典故。我只好告訴他:「中原春秋時有個哲人叫莊周。他有一次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完全是一隻欣然生動的蝴蝶,十分快活適意,全然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了。一會兒醒來,才驚訝自己原來是莊周。人生如夢,所以他弄不清楚到底是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自己變成了莊周。」
他靜靜沉思一會,然後說:「天竺有一說:世間萬物皆是Brahma的夢。一旦Brahma夢醒,便世界消失,一切皆空。」
我嘆息,這樣的說法,真的太悲觀了。不想繼續這種唯心的話題,問道:「Brahma是梵天麼?」
Brahma這個發音很熟悉。我想起印度教中與濕婆(Shiva)、毗濕奴(Vishnu)並稱為印度教三大神的創造神。我去過印度,對印度教做過一些研究,所以還是有所瞭解。
「梵天?」他用鉛筆在我的素描本上寫下梵天兩字,歪頭想一下:「你說過『梵』的意思是清淨離欲。Brahma是世界萬物的創造者,『梵天』的叫法真是絕妙。艾晴,我聽說中原佛法並不興盛,你卻有如此慧根。中原佛法弘揚指日可待了。」
我我我,我又開始結巴了,我一不留神剽竊了別人的翻譯成果。鳩摩羅什,玄奘,義淨,還有我不知道的佛教翻譯家們,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晚上睡覺時我突然想到,我這樣劃破時空界限來到他面前,我是真實存在的麼?我難道不是空的麼?我是否也在夢中而不覺呢?
第一次,我為我的穿越感到悲哀。
我們在這個文敘爾住了下來。我問丘莫若吉波啥時出發去龜茲,畢竟跟這個小國家比,龜茲對我的吸引力大得多了。可是他說他被邀請在王家大寺升壇講座,要弘揚大法七七四十九日,他還給我弄了個嘉賓席。
所以現在我就跟吉波坐在一起,好奇地四下打量。
我們所在的是王家大寺中最宏偉的大殿,正中是佛祖釋迦牟尼座像,泥塑金身,連基座高約兩米,放在佛龕內。四周有窄窄的通道可供禮佛的信徒繞圈。整個大殿木柱泥牆,只有門口可以透光,所以大白天也要四處點油燈。典型的小乘佛教寺廟,跟日後在中原地區流行的大乘佛教寺廟有很大不同。
一大早丘莫若吉波就領著眾僧打坐唸經,上百號僧人把這不算太大的大殿擠得滿滿墩墩。前面貴賓席上左側是昨天迎接的國王和十幾個大臣,右邊,就是我和吉波坐的這邊是一群女人,看衣著服飾應該是王后和貴婦。
丘莫若吉波坐在佛像前的高台上,穿著繡金線的袈裟,神情肅然,法相莊嚴。唸經時連國王王后那群人也念,只有我很尷尬地拚命低頭好讓別人不要注意到我。心裡把我所知道的佛經什麼嗡嘛呢叭咪哞南無阿彌陀佛上上下下念了個五百遍時終於全體唸經結束。然後丘莫若吉波開始講法了。
記得在埃及時參觀穆罕穆德阿里清真寺,正碰上阿訇講解《可蘭經》,下面圍了裡裡外外數百號人。我裹著頭巾長衣長褲(女子進清真寺的規矩)席地坐在人群中跟著他們一起禮拜。我不是伊斯蘭教徒,只是好奇他們怎麼做禮拜。阿訇對著話筒講,時不時做出強有力的手勢。可我根本聽不懂阿拉伯語,沒一會就覺得無趣了。但是看著周圍人虔誠的表情,黑壓壓人群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要是起身離去可能會傷到他們的宗教感情。所以我一直坐了一個多小時等阿訇講完了才搓搓發麻的腿起來。然後告訴自己,再也不要聽啥禮拜了。
眼下就是這種情況。只不過丘莫若吉波比阿訇看起來養眼多了,聲音也更溫和好聽。可是,我最大的問題是聽不懂啊!聽這種高深的佛法,跟當年聽阿拉伯語沒兩樣。周圍上百號僧人,國王王后聽得如痴如醉,我怎麼能安然退席?
我也不敢畫素描,怕動作太怪招人注意。所以,等我的專業研究專業命名重複進行了五遍時,感覺瞌睡蟲在頻頻向我襲擊,唉,早上四點鐘就起來的結果。早課都是五點進行,我真佩服和尚們的毅力。實在困了,又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睡著,只好偷偷在墊子上扭,做做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運動。
感覺到一道目光鎖住我,是他。我搭拉著嘴,朝他吐吐舌頭,揉揉發麻的屁股。他嘴角向上扯了扯,有點憋笑。再講了幾句,就停了下來。看著所有人起立朝丘莫若吉波雙手合十敬禮,我也趕緊起身依樣畫葫蘆。
國王總結陳詞,然後一擊掌,一排宮人湧入,手上捧著小几案和吃的東西,排排放到貴賓席上每個人前。貴賓席後的普通席沒有單獨的几案,而是直接一人一份發到手上。我看著几案上的東西,傻眼了。
水果當然是新疆特色,有葡萄和甜瓜。饟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這是啥?泛著油光冒著香氣,這不是烤肉麼?從外形上看,烤羊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新疆的烤羊肉當然有名,我也因為近十天沒吃過葷直嚥口水,可是,這裡除了我,國王王后等一干世俗人以外,所有的僧人也分到肉食,整個大殿頓時飄滿肉香。在國王的帶領下,大家開動,嚼肉聲不絕於耳。
我盯著仍坐上位的丘莫若吉波,看見他也在啃肉,動作雖然優雅,但對我的視覺衝擊太大了。突然想到,這個寺廟格局既然是小乘佛教的模式,那麼他們應該是信奉小乘佛教的,而我記得小乘僧人就可以吃肉。不過記不清了,等晚上再跟他確認一下。咬了口肉,味道不是太好,只灑了鹽,沒有辣椒沒有孜然,不如我們學校門前的小攤好吃。
吃好喝好後我尿遁,想想還要這樣過四十八天我就鬱悶。回來時看到丘莫若吉波正站在門邊,正午的陽光灑在他身上,金輝熠熠。他眯眼對我微笑:「艾晴,知道你聽不懂,這樣坐著太難受。我已跟王請示過,你可以不用參加。」
太好了!我一蹦三尺高,差點撲上去給個抱抱,想想他的和尚身份,就算了。道了謝,抬腿就跑,聽到他在後面喊:「你回屋練習昨日的龜茲文,晚上考不出,便要打手心。」
晚上他按時到我的房裡,我下午回去補了個覺,又憑回憶將我看到的佛寺殿堂和講經的場景畫好,這會兒正神采奕奕等他來。
我的吐火羅文考試順利及格,輪我教時,趕緊問他已經悶了一下午的問題:「為何你們吃肉?」
他很訝異:「我們信奉Hinayana,當然可以吃肉。不過,只能吃三淨肉。」
三淨肉?應該就是小乘佛教僧人允許吃的肉。問道:「那怎樣才可叫三淨肉呢?」
「第一:眼不見殺,即未親眼看見牲畜臨死的淒慘景象;第二:耳不聞殺,即未聽見它慘叫的聲音;第三:不為己所殺,即不是為了自己想吃才殺的。譬如,如果到市集正好看到攤販在殺雞殺魚,或者販賣之人告之這是現宰鮮肉,便不符合了;又如,到人家中作客,他們特地殺雞宰鴨來款待,此即讓眾生為自己而殺,這便不是三淨肉。總之,不見不聞不為我所殺,要同時符合三個條件才可稱為三淨肉。」
佛教傳到中原後戒律更嚴格,大乘佛教嚴禁殺生,連肉也戒了。所以在我們的印象中,僧人都是不可吃肉。突然記起來,玄奘在《大唐西域記》裡就曾講到過吃肉這個問題。他西行到西域時,就很不習慣西域僧人吃肉。
「可是為什麼我們在路上都沒肉吃呢?」我一直沒意識到他們可以吃肉,就是因為跟著他們在路上這麼多天,都沒吃過肉。
「因為遇到你之前肉乾已經吃完了。」
我點點頭,現在終於搞明白了。想起如果讓中原僧人看見他們可以吃肉,不知是羨慕還是厭惡?「嗯,那啥,你剛剛說你們是Hinayana,這個Hinayana好像聽著很耳熟。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想了想,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大串,我現在已經能聽懂一點吐火羅語,所以知道他講的並不是吐火羅語,那就肯定是梵文了,這可是中世紀中亞一帶的普通話啊。對了,他今天講經也都是用梵文講的,因為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如果是吐火羅語,我好歹能聽懂幾個字。
我聽到他有發另一個音:Mahayana。我去印度時帶著一本英文版Planet(全世界最權威流行最廣的自助旅遊指南系列),這兩個詞在景點介紹裡就經常出現。跟佛教有關,他又說他信奉Hinayana,吃三淨肉,啊啊啊,我突然想到了:
「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對不對?Mahayana是大乘,Hinayana是小乘。」
見他不解,我在素描本上寫下「大乘」,「小乘」:「『乘』指運載工具,這裡比喻佛法濟渡眾生,象舟車能載人由此達彼一樣。Hinayana強調渡己,追求個人解脫,所以漢譯名為小乘。Mahayana強調渡他人,普渡眾生,所以漢譯名為大乘。」
我得意呀,連梵文我都能蒙了。撞上他亮閃閃的大眼睛,看到他會心的笑蘊在眼底。我一下子打了個冷戰。
「艾晴,我就說過,你有慧根。」
我我我,又剽竊別人的翻譯成就了。好像是鳩摩羅什翻的吧,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