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大唐西域記》中說龜茲:「屈支國,東西千餘里,南北六百餘里,國大都城周十七八里。」
如今我正站在這周十七八里的一段城牆上極目遠眺。開闊的視野中,遠處的天山連綿一片,白雪皚皚。天山腳下是極規整的田字狀灌溉農田,被雪覆蓋著,露出一團一團的黑色。
「今年的大雪降了那麼多日,真是上天眷顧龜茲。」他眼望天山,說話時吐出絲絲白氣。
我沒明白過來,探頭看身邊的羅什。他微笑著解釋:「龜茲乾旱缺雨,只有冬季嚴寒降雪多,來年水源才充足。」
對哦,這裡一年四季下不了幾場雨,灌溉都是靠天山融雪。雪水融化匯成季節河,只要有水流過,便能耕種。而沒有水的地方,便是戈壁荒漠。西域諸國,面積都不大,也是因為這個地域因素。
突然記起,龜茲每年都有盛大的蘇幕遮,就是乞寒節。這個節日就是祈求冬天寒冷,天降大雪而來。唐代傳入中原,成為唐時的一個重要節日。
「那每年的乞寒節什麼時候開始呢?」我興奮地想,一定得去親眼目睹一下。
「每年七月初。」
「太好了,我一定去參加。」我搓手伸到嘴邊呵熱氣,瞄一眼他,「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轉頭看天山,半天不言語。不會吧,參加個節日還要考慮那麼久啊。不行我就讓弗沙提婆帶我去。
「艾晴,沙彌十戒之一便有離歌舞戒,我是不能去的。」仍是眼望天山,聲音聽上去乾巴巴的,有些無奈。我也愣神了,難怪他昨晚聽我唱歌要下那麼大決心。
想起昨晚無意中讓他破戒了,心下著實不安。苦著臉說:「對不起,我對佛家戒律不熟,背不出來。這樣吧,你把要遵守的十條戒律都告訴我,我就可以小心些,不讓你做破戒的事。」
他沉默一會,低頭看腳背,終於輕聲說了出來:「前五戒為:不殺生,不偷盜,不妄語,不飲酒,不淫。」
這些戒律太耳熟,不解地問他:「這個是居士受的五戒吧?」
「在家居士受五戒,與沙彌戒只有一點不一樣。」他的臉突然又紅了,不知是不是被寒風吹的。邁開步走向最近的一個堞垛,我趕緊跟上前去。
「居士五戒裡是『不邪淫』,而沙彌十戒則是『不淫』。」他不看我,眼睛只是盯在高起的堞垛上。
哦,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說居士可以有婚姻內正當性關係,而沙彌則不可有任何性關係。看著他緋紅的臉,可能是這個關於性的戒律讓他尷尬,趕緊嗯哼一聲,向他打聽後五戒是什麼。
我們下了城牆,他帶著我繼續走,一邊向我解釋另外的五條戒律:
離高廣大床戒——意思是不能坐又高又大非常講究的椅子和床;
離花飾香蔓戒——指不在身上塗抹或裝飾有香味的花環。呵呵,這完全是印度的習慣嘛;
離歌舞戒——不能看歌舞表演。這個他剛剛跟我解釋過;
離金寶物戒——這個好理解,就是不能有金銀珠寶;
離非時食戒——必須嚴格遵守過午不食。嗯,這個我倒是早就知道並且觀察到了。
這麼一邊說一邊走,來到了都城西門外的大會場。通往會場道路兩邊立有巨大的佛像,足有四五米那麼高,氣勢恢弘。要是能保留到現代,會是多麼壯觀的遺址。
羅什告訴我這裡是召開「五年一大會」的地方。他解釋說:「五年一大會」是佛教風俗,由信奉佛法的國家和國王每隔五年召集大會。到時不光高僧雲集,無論是否信佛,誰都可以來。在此期間,會有各種各樣的活動,如講經,辯經,施捨,齋供等等,全部費用由國王提供。
我明白了,告訴他中原地區也有類似的活動,叫「無遮大會」。「無遮」,就是無遮無蓋,無論信仰什麼都一視同仁之意。
在大會場裡,羅什靜靜等我測量,畫完平面圖。立面圖得畫那些佛像,我畫人像的本事太差,也不好意思老要羅什等著,就想著以後再來細畫。羅什帶著我,往會場西北方向走,是一條不太寬的河,已經結冰。河對岸有一座宏偉的寺廟,我們要到那裡去參觀。橋在很遠的山坡上,為了省事,我們打算從冰面上過。的a8
冰雖然已經結得很硬,但我從小在長江以南長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備的滑雪技術一點也無,戰戰兢兢在冰面上挪不出腳。一隻指節細長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趕緊握住。溫潤帶著些濡濕的手牽著我小心地前行,我死死盯著腳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裡去。好不容易到了對岸,噓口氣,想抬頭對他道聲謝,卻突然驚恐地發現,眼前出現了幾片黑色斑點,他的臉在斑點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一聲:「羅什,我怎麼看不見你了?」
感覺有隻手包住我的眼睛,另一隻手扶上我的肩膀,我被輕輕擁進一個瘦削的懷抱,引到一處可以坐下的地方。
「別急,閉上眼,一會兒就好。」他的氣息吹進耳朵,有些癢癢。我最怕耳朵裡被人吹氣,趕緊偏頭,卻撞上他的下巴,我們同時悶哼出聲。
「疼麼?」
「疼麼?」
我們居然同時開口問對方,我愣了一下,不願去細想,自己伸手去揉頭頂被撞的部位。一邊疼得噝噝出聲。我都那麼疼,他也應該撞得不輕,卻是悶聲不吭,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片刻,他才開口:「是我不好,應該提醒你莫要盯著雪看太久的。」
耳裡又飄進令人酥癢的輕微氣息,這次我卻不敢再躲了。嗯哼著掩飾臉上的熱意:「羅什,我不會瞎了吧?」
「不會。」
說是不會,可為什麼聲音有點發顫?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寬袖急急問:「我要真瞎了怎麼辦?」
他的手仍然覆在我雙眼上,另一隻手臂極輕地扶住我。只是這樣輕輕的觸碰,也能透過棉衣感覺出他過於纖瘦的手臂。他還是悶悶地說了句「不會」,語氣卻不再像剛才那樣帶絲顫音。心下疑惑,他到底怎麼啦?
坐了一會,他放開手讓我睜眼。純淨略帶稚氣的臉漸漸由模糊轉清晰,雙眸清亮地看著我,一臉關切也一臉潮紅。如此近的距離,那汪深不見底的潭水倒映著有些呆滯的我。一瞬間,好像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出一個不規則的強音。
猛地站起身:「我沒事了,走吧。」
他彷彿突然醒轉,倏地向後退開,臉上的紅潮將麥色肌膚掩蓋住,連埋入衣領的脖子部位也一片緋紅。想起來,我們還是第一次有這樣親暱的動作。別說他了,連我都不知道臉往哪裡擱。
我站起來,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他愣一下,快步跟在我身邊,臉上的紅暈許久未褪。我嗯哼一聲,一本正經地問他:「這是什麼寺廟?」
他抬頭,穩一穩氣息,平靜地回答:「阿奢理兒寺。還記得麼,我教過你『阿奢理兒』意為『奇特』。」
「為什麼叫奇特?」
「先代有一王崇佛,要遠遊瞻仰佛跡,將國事盡托與王弟。王臨行前王弟交與王一個金匣,叮囑王須在回來後方可開匣。待王回國,有人告發其弟穢亂中宮。王震怒,將王弟入牢,欲施以重刑。王弟便提醒王開當初的金匣。王打開金匣仍不明白,問王弟到底是何物。」
他突然停了下來,把我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是何物啊?」
他仍然支吾,臉上的潮紅未褪,又添一抹莫名其妙的紅。
啊,我想起來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裡好像就有這個記載。「是那個王弟的生殖器,就是***,對不對?」我興奮地搓手,我居然能比玄奘早兩百年看到這座「奇特」寺。
「這弟弟真厲害。他早預料到會有人禍害他。這種事情又說不清楚,索性就自宮當太監,保了自己一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過這代價也真是太高了。」
他怪怪地看我一眼,可能被我毫不顧忌地談論***問題嚇到了。我尷尬地收住笑:「那後來呢?」
「王弟對王說:『王昔日遠遊,弟便恐懼會有讒言禍害。不得已想出了此法。如今果然應證了。』王深覺驚異,愈發愛惜王弟,讓他出入後宮無所障礙。王弟一日路遇一商人,趕了五百頭牛欲去閹牛。王弟覺得是自己的業報,動了惻隱之心,以財寶贖了牛群。此後王弟身體居然漸漸恢復。為免再次被奸人所害,王弟便不再入宮。王很奇怪,問王弟為何不再入宮,才知道事情始末。王以為奇特,故下旨造此寺廟,已有三百餘年了。」
我又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真有這種事麼?那個東東真能長回去麼?是不是那個王弟當初根本沒割啊?要不就是沒割徹底。」
他板起臉,雙頰還是潮紅,可聲音卻很堅定:「王弟贖牛積下功德,佛陀以大慈悲力使其復原,怎會是王弟故意欺騙?正因這段美跡傳芳後世,所以這裡高僧大得倍出,常有遠方僧人慕名前來學習。國王大臣皆勤力供養,三百餘年香火愈盛。若不是佛陀感召王弟之德,非佛力如何能解?」
我拍拍自己的嘴巴,怎麼可以傷害他的宗教感情?這件事也實在很難解釋,當事人不在,又不能檢查,也就寧信其有吧。
我們說話間已經來到奇特寺的大門口。門口的僧人看見是他,早就通報主持。我們還沒進入大殿,主持帶領幾個高階和尚已經迎了上來。言談之間,那位年時已高的主持,神態卻甚是尊敬。
我聽得他介紹因為漢師開春便要離開,今天特地帶她到龜茲四處走走。主持立馬作出歡迎的樣子,親自帶著我們一一介紹了起來。這個「奇特」寺比王新寺大多了,因為那個奇特的故事,信奉的人很多。殿堂庭宇寬敞,佛像裝飾精美,壁畫也細膩繁複。一路細細參觀,不住讚歎,心想不知可不可以允許我來臨摹壁畫。
看完一圈,我不太好意思地提出想去解決個人問題,主持讓一個小沙彌帶我去。我不想讓個男人等在門口,就叫那個小沙彌回去,我自己可以走回大殿。
從茅房出來往大殿走時,在一個拐角處突然聽到兩個僧人在八卦,有提到羅什的名字。我心一動,放慢腳步偷偷湊過去聽。兩個人在用吐火羅語交談,大部分都被我聽懂了。
「那個鳩摩羅什竟公然帶年輕女子來禮佛,還是個漢族女子。說什麼是漢師,居然拜女子為師,誰知道真正是什麼關係呢。」
「他身份與我們不同,自然可以無視戒律,誰敢責罰他?」
「他受供精良,還有專人服侍,倒也罷了,誰讓我等沒有國師為父,公主為母呢。但他無視戒律,每天外出寺廟也不與寺主言語,連早晚課也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仗著無人敢管他,如此修行,怎能得道?」
「聽說他除了正宗佛法,還偷學大乘和外道謬經。與師尊們辯論那些歪門邪道,連師尊也不放在眼裡。」
「就是。這種人……」
我聽不下去,偷偷離開回到大殿。他的傳記裡就記載他「性率達,不礪小檢,修行者頗非之」。非凡的智力對於一位佛教修行者來說,就像是一柄雙刃劍。羅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員的身份更是加大了伴隨其天才而來的優勢與不利。我能理解為什麼那些僧人對他會有這些詬病,可是,聽在耳裡,真的很不舒服。我無端地煩躁起來。
所以當我們離開「奇特」寺時,羅什還想帶我繼續參觀。我看看時間,離他晚課只有一個小時了。嘆口氣,催促他回王新寺。我沒覺得那些清規戒律有多重要,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別人的眼皮底下。而他,又不能離開他所依賴的佛教僧侶集團。
他有些詫異,看看有些偏暗的天,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要先陪我回國師府。我拒絕,告訴他我認路,自己會回去。我不想再聽見有人拿著我和他的關係詆毀他了。
他的臉色有點發白,怔怔地盯著我:「艾晴,你是不是聽到什麼?」
我搖頭。
「不管你聽到什麼,我都不在意。」
他說不在意,可是語氣裡還是有些憤憤,甩開袖子昂頭說:「羅什行事,從不苛於陳規,但求無愧於心。」
我又嘆氣。高貴的身份和罕見的智慧過早使他得大名,但也提供他可以忽視戒律的某種條件。他就是這樣活得肆意,可是,羅什,你這樣的無視不也是一種無奈麼?
那天我還是堅持自己回去。我只是他身邊的匆匆過客,我不希望對他的詬病裡再添一些我的因素。
回到國師府時一個小小的裹得嚴嚴實實的身子一頭紮進我懷裡,撒嬌著向我抱怨為何一天不見我的影子。我開心地牽起他的手,跟他玩起了捉迷藏,院子裡的笑聲清郎單純,讓我的鬱悶一掃而空。玩了一會,突然看見那襲褐紅色的僧袍出現在門口。唉,他又逃晚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