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長大,煩心事卻更多。家裡的一切讓我鬱悶,父親還是經常去寺裡,說是參加法會,其實還不是為了見那兩個人?哥哥的聲名更大,到處宣揚大乘,貶低小乘,以一場又一場的論戰,用那些「空」啊「無」啊說服人改信大乘。哼,什麼大乘小乘,我通通都不信。只是,為了父親開心,我還是每天照例在家中的神壇上柱香,經常陪他去寺裡看母親和哥哥,遇到有法會時也耐著性子陪父親聽完。
十歲發生的事,雖然還能記得,但畢竟只是那麼幾個月時間,很快就被我拋到腦後了。只是,有時跟著王子們在外玩鬧,他們說起來各種女人都試過,就差嘗嘗仙女是什麼滋味了。每到此時,我的心總會無故地多跳幾下。我見過仙女,可惜,既然是仙女,自然不會在人間久留,那群齷齪的人又怎能見到呢?而仙女到底長什麼模樣,努力地想,仍是模糊,只有那暖暖的懷抱和溫柔的歌聲會在夢裡重現,讓人不願醒來。
十五六歲時就跟著那群公子哥們胡鬧,什麼離譜就做什麼。最搞笑的是,跟著四王子他們去搶親。那天傍晚本來就有些喝多了,在街上看到一家人迎親。四王子居然動了念頭要去偷人家的新娘,一定要拉著我躲進那家人的院子裡。等天完全黑透了,四王子突然放聲大叫「有賊!」。參加婚禮的人都紛紛從屋裡跑出來,我按照四王子的吩咐,鑽進洞房抱走了新娘。本來那個新娘嚇的要死,看見我抱起她,就乖乖地不吭聲了。我苦笑,難怪四王子要派我去做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
天太黑,匆忙間看不清路,我掉進了帶刺的灌木叢裡,動彈不得。四王子來幫我,還沒等拉我出來,那些人就趕到了。沒料到四王子竟反了臉,大喊:「賊在這裡!」我嚇了一跳,一下子就蹦出來了。扔掉那個新娘,我們慌不擇路地逃走。
本來以為這件事就此過去,幾日後突然家裡來了幾個人,拉著個哭哭啼啼的小媳婦,怒氣衝衝地指明要見我。原來就是那晚的新娘,不願意嫁了,非要尋我,居然跟蹤著我尋到了府裡。父親聽了小媳婦的話,臉色發青,我如何解釋都沒用。鬧騰了很久,父親給了錢,那群人才走。那個女人後來還跟蹤了幾次,我看著實在煩,忍無可忍地大罵了一頓,終於將她罵走了。可是這件事卻鬧的眾人皆知,一下子,國師的小兒子是個花花公子傳遍了大街小巷。四王子只會縮頭裝不知道,暗地裡要我扛了黑鍋算了,他是王子,王舅要是知道了,他受不起責罰。
我不在乎什麼名聲,花花公子又怎樣?只是實在鄙夷這種人,從此斷了跟四王子的往來。
我十七歲的生日,居然就是哥哥受大戒之日。哥哥就算是已經譽滿蔥左,仍是要按律等到二十歲才能受戒,從沙彌真正到比丘。王舅對哥哥實在太寵,連個受戒都要搞成盛大的儀式,深怕西域諸國不知道他鳩摩羅什是龜茲一寶。
我晃蕩在王新寺的庭院中,還沒到時辰,我儘量在拖延進殿堂的時間,這種儀式向來討厭參加。
哥哥從旁路過,看見我時停住了腳步。他今天穿著袈裟,看上去倒真是一副遠離俗世的脫塵模樣。只是,那腕上帶著的是什麼?那麼多年了,什麼時候見他脫下來過?
我冷哼一聲,衝他喊:「都那麼舊了,該換啦。」
他沒回答,只是把袖口攏了攏,臉上是我一貫所見的無波:「今天是你十七歲生日。」他對我一笑,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恍惚一下,然後用漢語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愣住了。不是為了他居然還記得我的生日,而是那句漢語的生日快樂,一下子將我帶到遙遠的記憶中。那個愛傻笑的女孩,曾經教過我一首曲調簡單的歌,她說,在生日時要唱這首歌。怎麼唱的?搜腸刮肚中,看見大哥走進了戒堂。
哥哥早上受戒,下午還要繼續給王親貴族們講大乘經論。我坐不住了,藉著上廁所逃了出來,在供以休息的房間裡發呆。那首歌,到底怎麼唱?有如明明看見風箏在離我不遠處飛,卻怎麼找不到拉住風箏的線。
門突然打開,看見溜進來的人,我嚇了一跳,是王舅新納的來自獪胡的公主。不知王舅心裡如何打算,居然與西邊遙遠的伊塞克湖的獪胡結成聯盟,這個公主就是聯盟的條件之一。她長得比龜茲女人還要高大,連我在她身邊,也就高了半個頭而已。金髮碧眼的,長的倒算還好。只是一入宮就因為性子潑辣,惹得不少妃子側目。
她的龜茲話說的還不標準,讓我想起了多年前也有個說不標準的女人。只是,她這樣對著我搭訕,讓我有些侷促。房間裡只有我們倆,我不想惹麻煩,就告辭想出去。
她突然拉住我的袖子,整個人貼了上來,我退到無路可去,身子靠上了牆壁,聽她用著含糊不清的發音告訴我她早就喜歡上了我。
我大窘,臉上發燙。以前她時常對著我丟眼色,故意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都沒有理過她。我一沒興趣二沒膽子,可是今天,她肯定是看準了機會來的。
她引以為傲的胸部在我手臂上蹭,白皙的臉湊近,兩側點點雀斑清晰可見,軟軟的肉感拂起心裡一絲異樣的流動。一時間,我竟然有些被迷惑住了。
她繼續訴說著對我如何一見鍾情,告訴我不要害怕彼此的身份,她不會說出去的。然後她說了句讓我極其厭惡的話:「你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連人媳婦都搶,不會這麼沒膽子吧?」
又是這件事!我到處背個花花公子的名,卻從來沒行過花花公子該幹的事。連跟著王孫公子們上妓院,我也從來沒想過要去碰那些令人厭煩的女人。我一直想要的,是個純淨如藍天的女孩,雖然沒有出現,我願意等……
趁我分神,她湊得更近,一張塗得血紅的唇要落下,我頭一偏,黏在了右頰上。突然覺得噁心,用力將她推開。她站不穩,倒在了几案上,似乎撞疼了腰,臉色有些猙獰。
門口突然傳來腳步聲,有一群人在向這個房間走來。我驚恐起來,想去扶她,卻看到她惡狠狠的眼神。她突然站起身,衝到門口,打開了房門。
門外是王舅,小舅,父親,還有一群的王親貴戚。那個女人撲進王舅懷裡嚎啕大哭,然後指控我調戲她!
那場鬧劇以我的失敗告終。沒人相信我的話,臉上的唇印就是證據,以往的劣行更是輔證。王舅的怒氣看在父親面子上沒有當場發作出來,可是那天有太多人對著父親搖頭嘆氣,父親的臉色一直蒼白著。我無所謂別人包括王舅怎麼看,可我最不願看到的是父親傷心的神色。
所以回家了以後我向父親解釋,我問他:「你信我麼?」
父親說信,可看我的眼神卻依然悲淒:「弗沙提婆,如果你能像你哥哥那樣一直潔身自好,又怎會除了自己父親無人相信呢?」
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父親心底,始終對我有著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吧?
僕人通報母親回來了,父親的眼裡露出驚喜。我趕緊跟著父親出去,把母親接進廳堂。母親臉色不太好看,開口就問今天的事。我按耐住心裡的不痛快,再仔細地解釋一遍。
她用責備的口吻對我說:「今天是你哥哥受大戒之日,你卻鬧出這等荒唐事來!」
她不說是否相信我,只想到哥哥。今天是哥哥受戒之日,她還記得今天也是我十七歲生日麼?
我突然滿心悲涼起來,甩手走了出去,不管父親如何在我身後叫喚。
夜幕降臨,臨近秋天的風吹得人瑟瑟。一個人在大街上走,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是孤獨的。那麼多的朋友,也只是喝酒打架鬧事時才會出現。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渾身的壓抑無處可洩。
「弗沙提婆!」
抬頭看去,是城裡和闐飯館的老闆娘,一個風騷的年輕寡婦。被我拒絕多次,卻仍喜歡撩撥我。
我掛上浪蕩的笑,一把將她摟住:「走,去你那裡。」
我不想再堅持什麼,那些虛無飄渺的追求有何意義?反正在世人眼裡,我就是個不擇不扣的花花公子。那麼,花花公子就該有個花花公子的樣。
在她房間裡,我依舊有些緊張,定一定神,對著面前已近半裸的她說:「告訴我怎麼做。」
她笑得妖冶,拉著我的手向她身下滑去。她身上濃烈的香熏得我恍恍忽忽。
在她引導下進入了她的身體,我由生澀到熟稔,猛烈撞擊她,想要籍此將心中的壓抑盡數發洩出來。起碼在高潮來臨的那一刻,我是快樂的。
完事後我一言不發坐起,看著眼前凌亂的一切,還有那個氣喘不定的赤裸女人。其實很簡單的不是?我以前為什麼那麼想不開,到底在堅持什麼啊?有必要麼?上次床而已,我又沒丟掉什麼。
「你好猛呢!真看不出來是第一次。」她趴上我肩頭,巨大的雙乳摩擦著我的背,一副嬌軟無力的樣子。她渾身盡濕,香氣裡夾雜著一股無法掩蓋的刺鼻味道,突然猛衝進我的鼻子。空空的胃裡翻騰著,想吐。一把推開她,自管自穿上衣服,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令我生厭的地方,聽到她在身後喊:「下回什麼時候來?」
我不會再來了,那股濃烈的刺鼻味道,我今生都不想再聞到。在街上一直晃到更夫敲響午時。我的十七歲生日,就這樣結束了。
我成了真正的浪蕩公子,都記不清到底跟多少女人上過床了。凡是對我有意思的,我都可以接納。我只有一個條件,身上不能有那股令人噁心的味道。
父親看我的眼神越來越絕望,母親也更嫌惡我。無所謂了,反正,你們眼裡有哥哥就行……
母親和哥哥不久搬到了四十里外的雀離大寺。離得遠遠的好,這樣我就可以不用違心地老陪父親去我不願意去的地方。哥哥做了雀離大寺的主持,信誓旦旦要將整個龜茲改信大乘。無所謂,改什麼都行,反正王舅寵他,所有的人敬他,他想要怎樣,都有人叫好。
二十歲那年母親決定離開去天竺,她要去證什麼三果。父親帶著我去雀離大寺為她送行,我們住在哥哥在蘇巴什的別院裡。房間不夠,我就睡在哥哥的房裡。
那天夜裡無聊,在哥哥的書櫃裡打算找本書打發時間。不經意間看到書後露出了一個暗格,好奇心大盛,撥開暗格,裡面是個長方型木盒。
木盒裡面是一疊畫像。看到了一雙活靈活現的眸子,爽朗明媚的笑,淺淺的酒窩,柔軟的長髮隨意披散在肩上,記憶之門突然全打開了。是她!對了,她就是長這個樣子!一瞬間,她身上的暖,她清麗的歌聲,全部在腦子浮現,那麼清晰,那麼鮮活,彷彿就是昨日發生的一般。我真該死,怎麼能十年間都忘了她的長相呢?
我如飢似渴地一張張看下去,她騎在駱駝上好像要掉下的樣子真的太逗了,她仰頭張著大嘴,對了,這是她在唱兒歌時自編自導的舞蹈動作。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個睡姿我也見過好幾次,傻得特別可愛。突然覺得光是看著這些畫,就能平復煩悶的心,陰鬱一掃而空。我不禁笑出聲來,心底流淌過一股暖流,好想再見到這個純純淨淨如藍天的女孩啊。
最後幾頁不是她的畫像,而是少年時的哥哥。猛然醒悟,這些不同姿態的她都是哥哥畫的。他畫了多少年?他在心裡描繪過多少次才能將她如此傳神地畫下?他,原來一邊唸著佛一邊偷偷地揣著個仙女在心中。他六根也是未淨的呢,冷笑浮上臉,我頓時有了主意。
「還給我!」他果然來尋我了,瞅個無人的時機偷偷在我耳邊說,聲音裡透著些急。他不是心如止水的麼?居然也會急躁啊?
「什麼啊?」我懶懶地明知故問,挑眉迎上他。他一怔,盯著我好一會兒,不再說話,轉身離開。
「她是仙女,你想也沒用。」我衝著他的背喊,「我是在幫你,心有魔障怎能侍奉好佛祖?」
他停住腳步,背有些抖動,卻不回頭,頓了一會兒,繼續再走。看了這樣的他,心突然又無端煩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