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師府的馬車停在王宮門前的大廣場,我們在此靜候龜茲王和呂光一眾人等。已是九月初了,沙漠綠洲的早晨有絲涼意。白震和一群后妃先出來,都安置妥當了,還不見呂光。等到日上三竿時呂光才緩緩走出宮門,擁著一群龜茲美女,儀仗華美,排場比白震大多了。
我一直在馬車裡偷眼看,在呂光的左右搜索。很快便看到他了,不光是因為他瘦高的個子俊逸的氣質鶴立雞群,更因為他的裝束一眼便能認出。他穿著露右肩的褐色寬大僧袍,在穿金戴銀衣著鮮亮的呂光及一眾將領中尤其獨特。在軟禁期間,只給他世俗衣物,可是現在卻讓他換上僧袍,只怕呂光是有意為之的了。
呂光一行人等也準備妥當,有人費力地拖著匹馬走到羅什身邊,那匹馬一看就是性子很烈,不停踢腿嘶叫。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見羅什臉色沉靜地牽過馬,打算騎上去。
閉上眼,不敢再看下去。心在滴血,人在眩暈。該發生的總要發生,無論我怎麼想努力避免。
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哄笑。那些愚昧的把宗教當成巫蠱與權術的人,只懂得羞辱和貶低,妄圖將神權壓服。其實歷史證明了呂光只是跳樑小丑,而羅什則是人所敬仰的一代大師。不想去目睹他這一刻的狼狽,他應該也不希望被我看到。手裡緊緊拽著他送給我的艾德萊斯綢,默唸著:羅什,堅持下去,堅強地挺下去!
人群中有些騷動,有個熟悉的聲音在憤怒地喊。掀開車窗簾子看,是弗沙提婆,用身子擋在那匹烈馬前,一手攙著半身染了灰塵,撫著膝蓋表情略有些痛苦的羅什。
呂光對著手下說了幾句,這匹馬被牽走,一輛牛車又被帶到羅什面前。所有人都是騎馬或坐馬車,牛車只是窮人家所用,這最差的待遇還不是呂光的重點。這匹牛,絕不會有什麼好性子,估計就是史書中記載的「惡牛」了。
弗沙提婆面色沉下來,不讓羅什坐上牛車。呂光的臉色眼見得越來越差,對白震耳語幾句,於是白震出面將弗沙提婆拉開。
看見白震親自扭著弗沙提婆向我們的馬車走來,我趕緊帶上面紗。簾子被掀開,白震對著我點點頭,臉上有些尷尬,用不熟練的漢語說:「望夫人好生勸阻國師,莫要再擋著行程了。」
我伸手拉住弗沙提婆,對白震欠身,壓低聲音:「妾身省得,有勞大王了。」
等白震離開,我對著弗沙提婆低聲說:「上車吧,別再惹呂光生氣。」
他氣得眉頭擰在一處:「艾晴,你怎麼忍得下去?你不是愛他麼?」
「弗沙提婆,正因為愛他,所以我要忍。呂光無論如何都會折辱他,你跳出來阻止也無濟於事。只怕會惹來更多羞辱。」我怔怔地看他,嘆息著,「在這樣弱肉強食的世道,除了淡然面對,別無他法。」
憤恨地在我對面坐下,他對著外面駕車的人悶聲道:「走吧。」
馬車緩緩駛動,仍然可以聽到前面傳來的嘲笑聲。弗沙提婆黑著臉,掀開簾子往外看。
我拉住簾子,對他搖頭:「別看。」平靜地對他說,「他可以在這麼多人面前坦然面對羞辱,但他仍有自尊,他不會希望被至親之人看到。所以我們不去看,就是對他的尊重。」
「艾晴……」他痛苦地瞪著我,眼圈有些泛紅,「你真能這麼冷靜麼?那為何臉白得沒有血色,眼睛還那麼紅腫。」
我愣住,這麼嚴重麼?這幾天都失眠,我知道好看不到哪去。不過他對外宣稱妻子犯了風寒,我這個樣子倒不像裝的。
「我不是讓你勸他的麼?是他不聽,還是你沒跟他說?」
想起跟他的分手,心如絞痛。鎮定一下,吸一吸鼻子問:「你可知呂光要他做什麼嗎?」
「起初不知,現在隱約猜到了些。」
「以你所知,這樣睜眼說瞎話為呂光歌功頌德的事,他會答應麼?」
「他就算不答應,也可用別的方法拖延一些時間,或是暫時答應。總之,一切可以從長計議,何必一口回絕,惹來這樣無止休的折辱?」
「弗沙提婆,他有自己的信念,這信念不是呂光能夠打倒的。就算身體受辱,也比精神上因為屈服而痛苦好。他既然做出這樣的決定,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跟隨他支持他。甚至……」停頓住,穩住自己顫抖的手,繼續用平靜的語調說,「如果他不再需要,我也可以離開。」
他日後隨著呂光去了涼州,十七年,這麼漫長的時間卻在他的傳記裡記錄幾乎是空白,只留下兩三件怪誕不經所謂預言一樣可信度很低的傳聞。他有沒有屈從呂光,從這裡也能推斷出來。十七年裡,他都不肯屈服,更何況現在?
他長久看著我,眼底流出心痛與悲哀:「艾晴,你果真是最懂他的人,難怪他十年又十年在等你。與他相比,我當年愛你的程度,根本不值得一提。所以,得不到你,也是必然。」
扯著嘴笑一笑,想起他當年的年輕氣盛,感慨道:「你終於放下年輕時的偏執了。」
他的眼睛飄忽開,沉默一會,突然說:「他如今落到這地步,我也有過。」
我莫名地看他。
「還記得麼,你臨走時告訴我,以後龜茲會經歷一場很大的變故。我若還是軍人,會性命堪憂。你還說過,要我跟小舅處好,他可以成為我的靠山。」
我點頭,心下有些不安:「你做了什麼?」
「我故意觸怒王舅,應該叫前王了,被他從禁軍中趕出。我跟他本來就有仇,他一直看我不順眼。父母一過世,他也就沒有顧慮了。」
「離開禁軍,我便從商,販運絲綢,賺了不少錢。可是前王不肯把銅礦尅權給我,反而給了什麼都不懂的四王子。年年虧空倒也罷了,四王子卻把責任推到我身上,說是我讓鄯善商人抵制買龜茲銅。前王一怒之下將我好幾家絲綢行充公,那段時間,我過得很慘。」
回想往事,他一臉憤然:「這樣奢侈昏庸的王,換了他對龜茲百姓反而是好事。而且我想報復,所以就煽動小舅反他。小舅膽小怕事,本無野心,背後全是我在運籌帷幄。我們自己並無實力也無法掌握軍隊,所以六年前小舅第一次去長安進貢,我一起跟著去了。那時見到了秦國國主符堅,他自詡英雄蓋世,言談之間,我一看便知,他有心收服西域。」
「我回來後聯絡鄯善、車師、于闐等國,他們早就對王舅稱霸西域不滿,所以一拍即合。三年前諸位西域王聯合起來去長安進貢,在我穿針引線下,他們一起請求符堅西征,並自願當西征的嚮導。」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沒想到這段我熟悉的歷史,背後居然都是他策劃的。
「我一直很佩服符堅為人,只想借他之力把前王剷除。符堅也答應會與漢朝一樣,龜茲自治,只要表面稱臣納貢即可。我知道大哥一心想到漢地尋你,也擔心他與前王關係過密,會受波及,所以跟符堅讚他的聰穎神慧,要符堅接他去長安傳法。符堅本來就聽聞哥哥大名,所以叮囑呂光一旦攻克龜茲,即刻送哥哥去長安。」
我呆得說不出話來。為什麼居然是這樣……
「艾晴,我沒想到符堅會在這個時候為晉國所敗,他本來已是中原最強大的勢力了。我更沒想到呂光有意趁此機會在西域自立,所以扣住大哥不放。大哥所受羞辱,深究原因,實在是因我而起。」他愧赧難當,握緊雙拳,「如果可以,我寧願代他受辱。看他一次次從馬上摔下,比摔在我自己身上還疼。」
車窗外又傳來哄堂大笑,這笑聲如一根根箭,狠狠地從四面八方刺向我。整個人似乎要從座上跌下,一把扶住弗沙提婆的手臂。「不,弗沙提婆,不關你的事。是我,當初是我洩漏未來給你。所以,要追究的話,是我害了他……」
為什麼會這樣?我到底是誰?我是這段歷史中的一個因子麼?為什麼沒有任何關於我的記載?到底我在這滾滾洪流中扮演了什麼角色?歷史的巨輪緩緩轉動,是由我在推動麼?還是即便沒有我,也會是這樣的結局?到底是誰,在無情玩弄著我們的命運?
以宿命論來看,我穿越遇見他,也不是偶然。而他不肯跟我走是對的。因為無論如何,歷史都會朝著既定的方向走,他一定會是歷史上那個赫赫有名的高僧。所以,我終究無法改變這一切……
史書上說,呂光對羅什「乃凡人戲之,強妻以龜茲王女」,這段話我一直自動把它忽略缺省掉。我告訴自己關於他的記載有太多不實之處,這個也肯定是訛傳。而且既然我取代了阿素耶末帝成為他破戒的對象,那麼歷史已經被我改變了,這個記載也會成為後人無法破解的謎團之一。可是,弗沙提婆一番話讓我心底隱隱不安。如果歷史還是會沿著既定的步伐走,如果這個記載屬實,那麼,無論我做了什麼,阿素耶末帝必定還是會成為他的妻子。
「艾晴,你怎麼了?」一隻大手扶住我。
我瞪著弗沙提婆,整個人搖搖欲墜。不行,我不能暈倒,不能在這個時候表現出懦弱。「妻以龜茲王女」,「妻以龜茲王女」,不能再想了,管它前路如何,我一定要養足精神好好應付。
「我沒事,只是頭有點暈,睡一下就可以。」
我向後仰,意識很快模糊。耳邊似乎有人在喊我名字。無法答應,我真的太累了……
晃晃悠悠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倒在弗沙提婆懷裡。有些尷尬地起來,看見他一臉心痛地盯著我。
「怎麼昏倒了?」
「不是昏倒,只是好幾天沒睡著,太累了。」不想再多說,發現馬車停住了,問他,「為何停下?」
「呂光要歇息。」仍是心痛的眼神,吐出一口氣,「我去看看他。」
喊住要下車的他,他回頭對我微微搖頭:「放心,我不會再衝動了。」
「幫我把這個交給他……」
弗沙提婆接過我手中的艾德萊斯綢,沉思一會兒,抬眼對著我肯定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