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風雨,我們一起渡過·在最美時分手

  「艾晴,你靈秀聰慧,開朗善良,又有那麼多不可思議之處,世間怎可能有你這樣的女子。羅什從十三歲起,便一直以為你是仙女。這次你出現,是在羅什被逼破戒之時。羅什更認定你是佛陀派來助我渡劫的。所以與你日日纏綿,雖破色戒,但心裡仍然寬慰。你既是佛陀所遣,羅什便放下一切顧慮,無掛障礙。」

  他仍是背對著我,削瘦的肩卻微微抖動,停頓很久,才又繼續說:「可你卻告訴我,你不是仙女。一切的謎團,都是因為你來自未來。你原來是個普通女子,不是佛陀弟子。那麼,羅什第一次破戒,還可說無奈。日後的一次次破戒,卻是一次次毀壞修行。這般罪孽,佛陀定會嗔怪,羅什屈從淫慾,悔不當初。」

  如同被狠蟄一口,全身瞬間麻木。不敢相信他會這樣說,怔怔地盯著他修長的背影,忘記了流淚。「羅什,你後悔與我有了這層最親密的關係麼?你每夜抱我,是因為你以為我是佛陀座下的仙女,所以你心安理得麼?現在我告訴了你我是普通女子,你便不再愛我了麼?」

  「羅什本一心向佛,無慾無求。卻被魔障蒙眼,與你有了肉體之實。這片刻歡愉,怎能讓羅什放棄佛陀?羅什不會再度被欲所左,餘下的生命裡,必將全心奉佛,不再為美色所惑。這破戒之罪,萬死不抵,羅什只能用餘生懺悔。所以,你走吧,羅什不會跟你離開……」

  費力爬起,跌跌撞撞衝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袖子看他躲閃的雙眼。「我不相信!你是為了讓我走,才說這些話的,對麼?」

  「艾晴,謝謝你告訴我未來,還有羅什要擔的使命。」他閉上眼,喃喃唸著,「諸苦所因,貪慾為本;若滅貪慾,無所依止。為滅諦故,修行於道;離諸苦縛,名得解脫。艾晴,你也早離苦海吧。既然是命定,何須無謂掙扎。」

  「羅什,我只要聽你說一句:你愛我麼?」

  他睜開眼,無盡的悲哀佈滿整張臉,緩緩地說:「從前有人得罪逃跑,王聞消息,派醉象追尋。這人遇到一口枯井,便自投井中。落入一半時,幸好抓住井上長出來的一從枯草,半懸於井壁。而井底有惡龍,向他吐毒。旁邊又有五毒蛇,欲加害他。還有黑白老鼠各一隻,在齧咬那救命的草叢,眼見得草叢即將斷落。這逃犯想出井外,怕大象踩踏,落入井底,又怕毒龍,欲攀住不動,又恐黑白老鼠咬斷草叢,且毒蛇在旁伺機。恰巧井上有株大樹,一巢蜜蜂,採蜜時一滴滴蜂蜜落下,剛好落入其口。這時候,這犯人祗感覺蜜糖甘甜,而忘了大象、毒龍、五毒蛇和老鼠等諸般怖畏。」

  深邃的淺灰眼珠流出勘透一切的洞徹:「艾晴,這罪人就是我們,大象好比無常,白老鼠比白天,黑老鼠比晚間,這叢草便是我們的生命,井底下的毒龍是惡道,五毒蛇好比我們的五蘊,而樹上的蜜糖便是五欲之樂。因我們貪慾,無常、生命、五蘊、晝夜通通被欲所矇蔽,以至忘記一切。」

  他在地上盤腿坐下,閉眼不再看我:「羅什今後歲月裡要做到的便是禪悅為食、法喜充滿,禪定遠勝世間五欲之樂。」

  「別說了……我走就是……」

  我站起來,全身一點熱氣也無:「你既然無論如何都不會跟我走,那我留在這裡只會增添你的負擔。我走,如果我走了你就能全心奉佛修行悟道,我走了你便心無旁騖不再有罪孽感,那我走。」

  我背著包,換上了從現代帶來的黑色夜行衣,站在門口痴痴地看著仍在打坐唸經的他。已是半夜,周圍燈火俱滅,只有天窗透進來的月光照著他孤高的背影。他不停地唸經,嘴唇翕合著,聲音雖輕,卻在這樣寂靜的夜添了幾多清愁。他不肯去睡,不肯睜眼,也不肯對我說一句話。

  在換衣服的時候我已經打定主意,出了這宮牆去哪裡做什麼。羅什,你認命是因為你知道命運不可違,可我不一樣。我是21世紀來的,我絕不會容易放棄你我的感情。你不讓我待在你身邊,那我就偷偷跟著你,不讓你知道。如果你有難,我還是可以幫得上忙。等到你真的不需要我了,我自然會走。

  「羅什,我走了。你要記得按時吃飯,這幾天空的話,你要繼續翻譯佛經。」還想再多叮囑他一些,卻發現鼻子又酸了。停下來平息一下,把淚吞回去。我不能再這麼哭哭啼啼,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仍閉著眼,嘴角的翕動聽上去不再像是經文。他仰頭,月光灑在他如雕刻般輪廓分明的臉上,那樣孤獨,那樣淒清。「艾晴……」他終於肯開口了,語氣悠遠如同隔著萬千溝壑,「回到你自己的時代去罷,忘記這裡的一切。對你而言,羅什不過是個已逝的古人。」

  我死死咬住嘴唇,絕不能流淚,沒有意義的淚我絕不再流:「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知道他閉著眼,還是露出他最常取笑我的招牌傻笑:「羅什,這是你翻譯的《金剛經》中的偈語,你的譯文中我最愛的一句。我們這一個月的廝守,就是這樣如夢幻泡影,如晨霧和閃電飛速既過。佛家說,一切有為事物,皆為因緣和合的結果,我與你便是這樣。但無論如何,這些日子,我很幸福,謝謝你。」

  不等他回答什麼轉身便走,怕聽到他的聲音會下不了這個決心。走進院子,沐浴在淒涼的夜色中,聽到身後喃喃的低吟猶如夜風拂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弗沙提婆和他的妻子披著外套,驚訝地看著一身黑衣的我。此刻我的裝束與電視裡的夜行俠女無異,只是身後那個NORTHFACE大包有點破壞這一身俠氣。夜半時分,週遭皆寂,我敲響國師府大門時便知道少不了一番詢問。如果不是有求於弗沙提婆,我本不想給他平靜生活帶來麻煩。簡短地說了自己逃跑的經歷,然後急切地問:「弗沙提婆,後天你會跟王一起去雀離大寺麼?」

  他點頭,眼光有些複雜。我站起身懇求:「不論你用什麼辦法,帶我去。」

  「艾晴!」他蹦起來,語氣嚴厲,「你既然逃了出來,呂光說不定會到處搜查。這個時候你不好好藏著,還要去涉險,太不理智了。」

  「弗沙提婆,正因為我逃走,呂光絕對意料不到我敢跟著去雀離大寺。所以,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再說,在呂光眼中,我不過是個讓羅什破戒的女子,不是什麼重要角色。他也許會懷疑我到底用了什麼方法逃,但他絕對犯不著為搜一個無名小卒興師動眾。」

  「呂光可不一定會認為你是無名小卒呢。」他跺腳搖頭,「他送了那麼多美女給大哥,可這麼多天了,除了你,大哥誰都不碰。呂光一說要對你不利,大哥立刻要撞柱自盡。呂光不傻,他當然猜得出你對大哥的重要性。被他發現了,你就是自投羅網,你要讓大哥兩難麼?」

  「弗沙提婆,我既然有本事逃出來,自然有保護自己的方法,呂光抓不住我的。反而是讓我待在這裡等著渺茫的未來,我會瘋掉。求你,帶我去。我只要能偷偷地看著他,就可以了。我絕對不會失去理智,給你帶來麻煩。」眼圈一熱,趕緊忍住,對自己發過誓,絕不流無用的淚。

  「艾晴,我不是怕麻煩。就算帶著你去,你又能做什麼呢?」他語氣軟了下來,手伸向我,半路又折了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什麼,可我放心不下他。我只想在一旁悄悄跟著,希望能起碼在心理上對他有絲安慰。」我望向弗沙提婆,滿眼期許,苦苦哀求,「如果是曉宣和孩子有難,你會怎麼做?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回憶起某件往事,臉上現出一絲悲哀,沉默著看我。半晌,才幽幽地嘆氣:「艾晴,你怎麼還是跟十一年前一樣……」

  「艾晴姑娘有如此勇氣,真真讓人佩服,妾身也懇請相公幫助艾晴姑娘。」一直在旁沉默的他的妻,突然出聲,用漢語對著我們說。

  「曉宣……」弗沙提婆苦笑著看她,改用漢語說話。

  「妾身也嘗過愛而不得之苦,深感姑娘真情,相公就成全她與大伯這對苦命鴛鴦吧。」

  「不是我不肯。而是怎麼帶?呂光和他的子侄們都見過她,露出蹤跡怎麼辦?」

  「妾身聽說這次禮佛,王帶著嬪妃,所以相公若是帶家眷也不會讓人奇怪。不妨讓艾晴姑娘扮做妾身。」她略一沉思,仔細打量我一番,再轉頭對著丈夫,「妾身自嫁與相公,極少拋頭露面,但外人皆知相公妻室為漢人。相公可對人說,妾身自從為夫家添丁後,一直想去寺裡燒香還願。只要謊稱妾身感染風寒,帶上面紗,就可以了。艾晴姑娘的眼睛跟妾身很像,身形又類似,扮做妾身再合適不過。相公乃是國師,又有何人有膽掀開面紗一探究竟呢?」

  好主意!真是七竅玲瓏心!開心地拉住她的手,由衷地感激:「太好了,謝謝夫人!」

  「艾晴姑娘與我們家淵源如此深,再喚我夫人就顯得生疏了。不如我們姐妹相稱。妾身應該是姐姐,喚一聲艾晴妹妹,不知姑娘是否介意?」她柔柔的聲音很誠摯,我一向對她很有好感,看她如此幫我,更加喜歡她。

  「當然不介意了,能得夫人這麼玲瓏錦繡的女子做姐妹,艾晴實在太榮幸了。只是,咱倆不定誰叫誰姐姐呢。」我老老實實地說,「我二十五歲了。」

  「曉宣,論年齡,你還真要喚她姐姐。她比你大一歲呢。」弗沙提婆在旁笑著。

  「這,可是姐姐看上去只有十八九歲的模樣,讓人怎麼也想不到。」她抬起我的手,上下端詳,嘖嘖讚歎。

  「她讓人想不到的地方多著呢。」

  我對著弗沙提婆使個眼色,他收了笑,柔聲對妻子說:「已經很晚了,你帶艾晴去歇息吧。明日我們準備一天,後日出發。」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出所料,一切都是原樣,連床頭弗沙提婆的字帖都還在。只是年歲已久,字帖早就泛黃,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也變得模糊不清。我正感慨萬千地看著這些字帖,突然聽到身後的曉宣哼起了歌。熟悉的旋律,雖然有些走調,卻千真萬確是那首《親親我的寶貝》。心裡一凜,回頭看她。的c5

  「相公很喜歡唱這首歌哄兩小兒睡呢。」她微笑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毫不迴避地對視上我,似乎在探究我的反應。「相公曾問妾身漢地是否有這首兒歌,妾身卻是孤陋寡聞,不曾聽過。」

  原來她的心裡還有這樣一個結。「曉宣,這首歌確是我唱的,他們兄弟倆都聽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如老實承認。「時隔多年,那些不過是心頭一點惦念罷了,關鍵是現在什麼最重要。」

  「你和兩個孩子,才是他的親人,他最想保護的。」我輕輕握住她的手,誠摯地說,「我也有我最想保護的人。十年前我失去過機會,現在,我絕不會放手。」抬頭看向外面沉沉的黑夜,黯然神傷。「除非,他的生命裡的確沒有我存在的必要……」

  曉宣是帶著一臉釋懷走的。她應該能放開心結吧?在床上一直枯坐了很久,關於這房間的記憶,一點一滴湧上心頭。往事如煙,一眨眼,已是十多年。當年每天一早就蹲在我床前的莽撞小夥,如今也已皺紋爬上額頭,行事沉著穩重了。

  不由想起他們父親對我說過的話,弗沙提婆做事有擔當,又生性豁達,年輕時的一點憤世嫉俗,日後自然會磨平。而羅什,太過聰明,從小未曾吃過什麼苦。心裡想得太多,卻從不說出口。這樣的性子,反而會一生不幸。

  苦笑一聲。十來年過去了,鳩摩羅炎的話,果真印證了他當年的擔憂。羅什,你有多少悶在心裡沒有說出口的話?你現在在做什麼?你是否也跟我一樣在望著漫天星斗的夜空枯坐到天明?走的時候刻意不看你,怕自己狠不下心走。那番重話,我願意理解你是為了趕我走才說的。你雖然從沒對我說過一個愛字,可我知道,從你拿起筆描畫我開始,你就已經愛上我了。不是因為我是仙女,不是因為佛陀派遣,只是因為我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走進你心中的女人。

  重重嘆息,抒出胸中悶氣。其實,現在的我,也只能這樣找理由拚命讓自己相信了。否則,我還有什麼藉口非要隱身跟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