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東門外的大片空地擠得滿滿墩墩。兩萬多匹駱駝負著裝滿奇珍異寶的沉重行囊,一萬多匹西域良馬,還有中原沒有的殊禽怪獸千百餘品。六萬多名將士,五千多騎兵,一萬名龜茲樂師舞伎手工藝人等,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無立錐之地。白震帶著王室成員和龜茲官員站在城門口為呂光送行,弗沙提婆站在他身後,無暇與呂氏諸人寒暄,只顧將眼光定在我和羅什身上。
昨夜他和曉宣帶著孩子跟我們道別,每個人都哭了。兩兄弟平生第一次擁抱,卻是在離別之時。夫妻倆為我們準備了很多衣物用具還有錢,將馬車裝得滿滿。
白震正在跟呂光客氣地道別,突然身後送別的人群裡擠出一隊僧人,身上背著行李,急匆匆地衝羅什而來。
「師尊,帶我們走吧。」有上百號僧人,向羅什哭喊。其實要跟著羅什走的僧人不止這一百來人。走之前幾天,就不停有僧人從王新寺,雀離大寺,奇特寺及龜茲其他寺廟來王宮,懇求羅什帶上他們,有千人之多。羅什向呂光請求,卻被一口拒絕。其實呂光的心思也很好猜,他不信佛,帶上僧人對他毫無價值,反而消耗口糧。而且這麼多僧人,只聽從羅什,萬一路途上有變,呂光豈不麻煩。他之所以帶上羅什,還是不確定符堅能否得勝。如果符堅無恙,他還可奉上羅什作為禮物,也算有個交差。
羅什自然也明白呂光的心思,所以走之前幾天裡,他每日苦勸那些要跟從的僧人們。本以為能讓他們放棄,不想今日還是有那麼多人堅持。眼見呂光眼裡已經蓄著不滿,羅什趕緊上前勸說,終於還是讓他們哭著回了頭。
一聲鞭響,前頭車隊開始動了,送行的人群爆發出哭聲。羅什的臉有些蒼白,拉著我的手,向弗沙提婆一家拜別。他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龜茲的藍天,似乎想將這方天地永遠刻入腦海中。我看著他眼中濃濃的眷戀,心中淒然。蹲下抓起一把泥土包進手帕,遞給他。
「這是龜茲的土,帶在身上,就如同見到故鄉一樣。」
他接過,珍視地看著,鄭重包起,放進懷中。然後,我們轉身上了馬車。車輪緩緩向前,我掀開簾子,與羅什一起看著三月早春寒風中的弗沙提婆。他的衣角被風鼓起,迭迭蕩蕩。高大的身影在視野中越來越小,終於混在一群黑點中無法分辨。視線被淚水模糊,永別了,弗沙提婆,我會永遠記住你。謝謝你……
溫暖的胸膛貼近我,他摟著我的腰,眼裡有些晶光。我回頭抱住他,讓他在我懷中盡情為了家鄉,為了親人留下最後一次淚。馬車帶著我們,去那亂世紛爭滿目蒼痍的痛苦大地。從此後,我們的命運便與中原緊緊相連。
古代出行,若乘馬車,每日平均可走三十公里。但我們的隊伍太過龐大,有兩萬匹駱駝,還有六萬多名步兵,步行速度每天最多只能走十五公里,難怪要用半年才抵達姑臧。我們所走的路,便是沿著塔里木盆地邊緣的絲綢之路南段。這條道路一直延續到現代,標為314國道,從托克遜一直到與巴基斯坦交界的紅其拉甫口岸,最後可達印度,這便是玄奘西行所走的路。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路上看到最典型的西部景觀,無邊無際的戈壁沙漠,形態各異的雅丹地貌。現在是淺水期,沿路河床大半乾涸,由於泥土富含礦物質,這些鹽灘呈現出大片彩色的不規則紋理,在陽光照耀下閃著令人炫目的光芒,美得讓人屏住呼吸。天際勾勒出連綿不絕的天山山脈,平坦的戈壁灘上,叢生著沙棘,紅柳等耐旱植被。不時能看到遠處有野駱駝群,野驢群,野馬群在晃晃悠悠。這些地方,到了現代探測出富含石油和天然氣,整片戈壁都是開採石油的磕頭機,冒著火苗的天然氣採集機。在現代,我去庫車考察時,坐著汽車行駛在314國道上。開闊的視野內,滿目都是緩緩拉動的磕頭機,在夕陽餘輝下,令人蕩氣迴腸。
到了輪台境內,我們幾日都行進在胡楊林中。這是新疆最多最大的胡楊林之一,每年十月,金黃色的胡楊將天際都染成金色。而在輪台,我看到了漢代屯墾戍邊的故城和亭燧。西漢時,大軍遠征,為瞭解決給養,戰士們平時種糧,自給自足。這樣的屯田一步步推進,將大漢的軍威遍佈西域。柯格拉克古城,卓爾庫特古城,烏壘城,皆是漢代屯田衛城。而龜茲最前哨的輪頭國王城,由於西漢時李廣利兩次伐大宛,經過輪頭國時「攻數日,屠之」,導致輪頭徹底亡沒。我們在輪頭故城中留宿了一夜,周圍只有幾個殘破的村莊,這屠殺早已歷四百多年,卻仍無法使一個小國恢復,可見當年屠殺的慘烈。
輪台這個地方在現代,是塔里木沙漠公路的起始點,為開發塔克拉瑪乾沙漠裡的石油而造。這條公路是世界建築史的一大突破,總長550公里的路,有450公里建在流動沙漠上,是21世紀世界上在流動沙漠中修建的最長的公路。在馬車裡眺望遠處的浩瀚沙滔,那是塔克拉瑪干,沒有任何植被能生存,「進去出不來的地方」。得意地告訴羅什,為了體驗這條造在中國最大世界第二大沙漠中的公路,我用了四個時辰橫穿了這片「死亡之海」。他當然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我不無自豪地告訴他,這條公路為了防風固沙,每隔五百米便有一個水房,沿路用細水管噴水養草。有水的地方便能長出草來,再遠幾步的距離,用蘆葦防護欄和蘆葦方格防沙體系。五百多公里的長路,入眼的都是一個個水房,沿著水管長的草,鋪天蓋地的沙丘。這樣的單調景色要看六個多小時,過了塔里木河才能見到胡楊林。
自從知道我未來人的真實身份,他便時常問我千年後的情況與知識。他的智商,領悟能力,以及對我的信賴讓我不想對他有任何隱瞞。所以雖然旅途艱苦,可是每天能有那麼多時間交流,讓我們把之前幾十年的空缺彌補回來,每天聊不完的話題,倒覺不出路上的苦來。我針對見到的沙漠戈壁特殊之處,跟他講基本的地理物理歷史氣象學等知識,每每讓他驚訝讚歎甚至不解。我現在已經對他完全敞開了心扉,除了,我穿越的代價……
走了一個月,才進入焉耆境內。首先進的,便是焉耆最前哨的鐵門關,這座漢人建立的關隘矗立在孔雀河西岸。張謇出使西域時兩度此處,班超也途經此地,在孔雀河邊飲馬,所以孔雀河亦稱飲馬河。這條源於博斯騰湖終點為羅布泊的無支流內陸河,孕育了下游的千古文明——樓蘭。
我所處的時代,樓蘭已經衰敗。十來年後,東晉高僧法顯西行取經,途經樓蘭,已是「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問起羅什,他搖頭嘆氣。他說小時候曾聽人說起過,樓蘭因河水改道,水分減少,鹽鹼日積。氣候的反常導致瘟疫橫行,大半人死亡。剩下的人被迫遷涉,樓蘭這千年古國,已在混濁模糊中轟然而散……
我們北行上焉耆,一路都在孔雀河邊走,玉水如帶,水波清亮,完全看不出在它斷流的下游,離此兩百公里處,是漫天黃沙掩埋的樓蘭。現在此處除了鐵門關,並無繁榮的大城市。到了21世紀,這裡是庫爾勒,一個為了塔里木石油而建的新興工業城市。
離焉耆王城還有大概不到百里時,我們在太陽餘輝下進入了一片狹窄的山谷,呂光下令紮營休息。我看著忙碌紮營的眾人,突然意識到,這裡,將會有一場慘劇發生……